1924年的冬天,北京像往年一样的冷。
这一年,注定了又是不寻常的一年。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事件,层出不穷。就在10月,直系和奉系两大军阀展开了第二次大战。山海关外的炮声,还在耳边响彻。谁知道,冯玉祥突然反水,在这个月的22日夜晚,包围了总统府,囚禁了总统曹锟。并且在十一月六日,把宣统皇帝驱逐出了故宫。
但是,对于京城脚下的众生而言,这一切都不过是油盐酱醋一样的调味品。他们根本不在乎城头上飘的是哪一家的旗帜,张大帅也好,李大帅也罢,都是他们眼中的匆匆过客。
这一年,对鲁迅而言,也是不寻常的一年,更是丰收的一年。
就在这一年,他发表了《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四篇小说,从二月七日到三月二十二日,一个半月,四篇小说,前两篇现在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这是他小说创作的又一个高峰,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这样高质量高密度的小说创作。
六月十日,他辛苦十年校勘的《嵇康集》终于接近尾声。鲁迅非常喜欢魏晋人物,尤其喜欢嵇康。所以,他十年如一日地校勘这个竹林七贤之中最传奇的男子的文章,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碰撞,灵魂与灵魂的对话。字字看来皆是泪,十年辛苦不寻常。广陵余韵,终于在一千六百年之后,在这个小个子的浙江男子手中,重新焕发光彩。
六月二十六日,他的学术大作《中国小说史略》下册出版。虽然在他生前身后,围绕这本学术著作,有一些流言,有一些争论,但是,是终究不会成为非,直也不可能作了曲。他的多年如一日的搜集之功,他的学识,他的胆略,也融进了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即使没有《狂人日记》,没有《阿Q正传》,中国的学术界,也绝对不会忽略周树人这个名字。纵观中国历史,既能够写出世界意义的小说,又能够做出如此学术文章的人,能有几个?
七月七日,他应陕西教育厅以及西北大学的邀请,到西安做演讲。他在日记中,记载很简略,幸而有他的好友孙伏园的书信,我们才可以更详细的了解当时的许多细节。
也是在这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他搬进了自己的新居—-西三条二十一号,从此彻底和二弟周作人反目。这个新居所,他前后花费了八百元。这里有他著名的老虎尾巴,其实只不过是正屋接过来的一小间房子,正是在这间小房子里,鲁迅写下了很多文章,其中也包括后来被人们传播甚广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日,荆有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走进的,正是这里。
因为鲁迅轻易不告诉别人,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搬到这里的时间并不长,知道的人更少。所以,荆有麟在拜访之前,一定询问了熟知先生的人。
这是一个星期日的午后,天气晴朗,鲁迅正在家中休息。
他或许正在沉思,当年和周作人兄弟之间的融融泄泄,多年手足,忽成陌路,胸中不免得有许多感慨。他或许正在沉思,前些天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亲自送来聘书,自己下一周应该如何去上课。他或许正在思考,明天就是孙伏园主办的《语丝》发刊日。九月份的时候,杭州的雷峰塔倒掉了,鲁迅听说之后,曾经在十月二十八日作文章《论雷峰塔的倒掉》。前几天拿出来,修改一下,也算是给孙伏园这个学生兼好友的一份支持。孙伏园昨天给自己送过来印好的五份,鲁迅大体翻了翻,看了看,编排得很好。可见,他们几个是用了心的。也不知道明天这个杂志的首发会有什么效果?对了,毕竟刚刚开始,期刊的资金应该不太充足,要是伏园下午或者晚上过来,再给他一点经费。
当然,或许鲁迅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想,就只是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单纯地想休息一下。
在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本来是《晨报副刊》的编辑,因为在1924年10月,《晨报》代理总编刘勉己撤掉了鲁迅化名投来的稿子《我失恋了》,孙伏园知道之后,大为不满,和刘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第二天立刻辞职。据鲁迅说他的诗歌是讽刺徐志摩的。徐志摩刚刚失恋,写了一首诗歌《去吧》在《晨报副刊》上发表,鲁迅于是故意写了这首诗歌,并且故意用由她去罢来作为结语,刘勉己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所以撤掉了鲁迅的这首诗歌,可能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但是,孙伏园却感觉刘勉己在暗中排斥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辞职了。这一天是1924年10月24日。
孙伏园辞职之后,一时之间没了去处。于是他便集合了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林语堂、俞平伯、章衣萍等十五人,创办了《语丝》周刊。为什么叫语丝呢?据周作人回忆说,他们当时是从顾颉刚随身携带的一本书《我们的七月》随便翻开,然后用指头点下去,就点到这两个字。一看,合在一起,还有那么点意思,于是就用了这个名字。报头是钱玄同题写的。
周氏兄弟二人虽已失和,但是,都参与了《语丝》的工作。这十几个投稿人中,投稿最多的,也是他们二人。在周作人日记中本年11月2日条下记载,当日在开成北楼,他与钱玄同、孙伏园、李小峰等人商议于本月17日出版《语丝》第一期。
此时的鲁迅并不知道,就在他坐在家中闭目养神的时候,周作人正坐在《语丝》杂志社内,和众人饮茶聊天,商议着明天《语丝》发行的具体事情。他们谈得很热烈,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希望,直到晚饭后才离开。其实,鲁迅未必没有想到去《语丝》杂志社转一圈,但是,他自从和周作人失和之后,便极力避免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即使同时在北大教课,也不在同一个办公室内休息。所以,他在这天下午,一定想到了,周作人会去孙伏园那里,也就宁肯在家待着哪里也不去。据荆有麟回忆,就在第二天,《语丝》第一期发刊时,孙伏园和李小峰亲自抱着期刊,在真光电影院门口发售。
就在这个周日寂静的午后,就在鲁迅安静休息的时候,荆有麟来了。
鲁迅或许认得这个年轻人,但并不熟悉,或许根本不认识,因为听他讲课的人太多了。这也无所谓,当初在八道湾的时候,他的住所就是年轻的学生群集朝拜的地方。乔迁此处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朋友和年轻的学生们依旧是来了一茬又一茬。
对年轻的朋友,鲁迅一直是爱惜的,也不知道如何拒绝。这个小个子的绍兴男人,并没有英俊的外貌,也没有高大的身躯,可是他的头脑迸发出来的那种热情,笔下透露出来的那份犀利,似乎总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当时思想活跃的年轻人,当然,还有现在正在写这些文字的我--这样一个中年人。
荆有麟的到来,对于见惯了访客的周宅的人而言,虽然很突然,但是并不意外。虽然在十三日,曾经有一个粗鲁的年轻人来到周府骚扰搅闹了一番,搅得府内的几个女人几天来仍是惶恐不安,但是,鲁迅照旧亲热地接待了这个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西三条21号住所,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面积并不大。院内种植着一些花木,虽然已经是十一月了,但是有些枝条上的叶子仍然萧疏地挂在那里,在午后和暖的阳光的照射下,似乎别有一番韵味。东房是女佣的住所,西房是厨房。南房是鲁迅的藏书室。北房东西两边是鲁迅的母亲鲁老妇人和妻子朱安的卧室,在堂屋的后面,接出了一间小卧室,作为鲁迅的卧室和工作室,这就是著名的老虎尾巴。
就是这个在当年的北平城内很普通的四合院,却是多少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心中的耶路撒冷和麦加。
荆有麟第一步踏进门的时候,一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定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神奇的小院---这个自己多年以后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够回想起曾经的阳光和花木,曾经的容颜和身影,还有曾经谈笑风生的地方。多少年之后,那座进门就可以看到的白色的照壁还在,院内的紫丁香和白丁香已经郁郁葱葱,就连那两棵传说中的枣树,也已经刻进了文学史。只是,再也见不到月光之下先生孤独的身影,阳光之下,先生和蔼的笑容,再也看不到深夜灯光之下的挥笔疾书,再也听不到和婉的声音还有风趣的谈吐。
根据后来回忆者的许多叙述,我们可以知道,鲁迅接待陌生的客人,总是在南边的藏书室内。那么,荆有麟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也应该是在这里和先生畅谈。
多年以后,荆有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拿了一篇为劳动文艺研究会所出版的《火星周刊》所写的文章,想要请先生帮忙修改。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拘谨的年轻人,鲁迅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字斟句酌,不厌其烦。而且还叮嘱荆有麟:要多看书,多写作。慢慢就好了。此时的先生,坐在椅子上,手中一定夹着烟卷,目光中满露着爱惜与慈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院内,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这个初冬的天气,似乎并不那么冷。
先生的和蔼与真诚,先生的长者风范,叫荆有麟--这个从山西晋南农村偷跑出来闯荡世界的年轻人至死也未放下内心的感激。
这件事,在鲁迅的日记之中,只有短短几个字:午后荆有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