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民党中央政府又迁回了南京。荆有麟当然也随着回到了南京。
1946年,陈立夫想要插手中苏文化协会,周恩来便提议叫国共两党都赞同的刘仲容担任主任秘书,但是主任秘书刘仲容长期不在南京,职位形同虚设,宋子文提议将荆有麟派任主任秘书。遭到当时协会中的左派人士的反对,此事遂罢。
回到南京的荆有麟,此时也就四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担任国民党保密局南京站文化组长、“中统”首都实验区专员,仍然执行着向特务组织供应情报的秘密工作。他仍然时不时制造假情报来赚取一些辛苦费。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的假情报有一次露出了马脚,被中统狠狠处分。假如此时,他幡然悔悟,离开南京这个是非之地,或许,此后还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是,命运之神,早都用一双冷眼锁定了这个待宰的羔羊。
当百万雄师过大江之前,溃不成军的国民党,已经开始物色能够帮自己反攻大陆的特务分子,隐藏在这座千年古都之中。不知道为什么,身为保密局局长的毛人凤竟然想到了荆有麟,授以他少将军衔,任命他为南京潜伏站第一分站站长。并承诺荆有麟假如衡阳失守,会把他的妻儿带到广州或者台湾。毛人凤为什么要选荆有麟?难道荆有麟自带主人公光环吗?还是他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据说,是因为蒋介石曾经在荆有麟提供的一份请报上赞扬荆有麟是最优秀的同志。当然,从一个侧面也可以证实了,荆有麟以前的确为他们收集过情报。
我没有看到这句赞扬的原文。假如国民党政权能够继续维持,那么这句表扬,无疑是荆有麟以后升官发财的护身符,但是,风雨飘摇的国民党中央政府,早已经朝不保夕。这句表扬,还有所谓的第一分站站长,也不过是一根套住脖子的锁链,并不愚笨的荆有麟,难道真的不知道,国民党已经没有机会反攻回来?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国民党的一枚弃子?
我想他是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义无反顾,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荆有麟掩护的很好,南京港解放的时候,他还主持过维持会,欢迎解放军进入南京。
蒋锡金先生的一篇“追记”,题为《南京解放时的荊有麟》(引自名作欣赏2018第四期陈漱瑜《从蒋锡金先生的追记谈及荆有麟和他的回忆录》):南京解放的时候我正在南京,那时还有陈瘦竹和方光焘。大军刚过江,国民党匪帮逃散,人民政权尚未建立起来的时候,南京的街头上贴出了“维持会”的布告,下有三人具名, 其中有一个是荊有麟,会址设在中央饭店。我纳闷,是不是就是那个荊有麟呢?恰巧我要 路过中央饭店,就悄悄地进去转了一转,看到有些人在那里开会,而站着讲话的正是荊有 麟,就赶紧退了出来。把这事对朋友们说了,大家都很纳罕。这个维持会可能很快就解散了。 过不了几天,在新街口又出现了一个剧团,有一帮男男女女出出入入,而其团长又是荊有麟。 这时,北京传来了要召开第一届文代大会的消息,我们在南京的一些朋友正在合计, 怎样和北京联系,产生代表。荊有麟忽然找到我,还带了一个女的,说是他的秘书。文艺界的人带着女秘书找人的事是从来未有过的。他说,他想打听一下,怎样和北京联系,产生文代会的代表,他也想参加这个会。我们合计了一下,决定不睬他。 而夏衍从上海来联系,要商量产生文代会的南方代表的问题。我们去了上海。正商议间,荊有麟又给上海去了信,表示了他的愿望。我把他的情况说了,大家觉得代表团中不能搁上这样的人。所以又没有睬他。听说他还给北京写过信或打过电报,详情不知道。 不久之后,就听得南京的公安部门抄查了 这个剧团,抄出了电台,还有许多其他的罪证。 以后经过审查、核实,正式宣判,就把荊有麟镇压了。(蒋锡金追记,1977 年 12 月)
蒋锡金先生的这段追记,因为是亲眼所见,所以可信度很高。
荆有麟不但组织了维持会,还组织了一个小剧团,以此为掩护,继续他的情报工作。
可惜,再好的伪装也只能是伪装。南京解放后,随即开展 “肃特反特”斗争,荆有麟的身份,也随之暴露。
吴雪晴《军统灵魂梦断金陵》:一时间,南京城掀起了一场肃清特务分子、保卫红色政权的热潮。几天时间内,一个个特务分子纷纷前来公安局登记自首,各种各样的线索也很快集中到市公安局侦讯处的办公桌上。其中一份关于荆有麟的材料,引起了侦讯处处长林浩然的重视。
早在1938年,他们就通过打入保密局南京站的情报人员,获悉了荆有麟少将文化组长的特务身份及背景。
还有一篇文章,《扬眉出剑》第四十五章《抓出文化界的大特务》,言之凿凿地说给中央举报荆有麟的是郭沫若,并说郭沫若举报荆有麟不但是特务,还在加入左联之后,害的左联五烈士被捕被杀。这篇文章写的很精彩,但是从头到尾充满了野史小说的味道。作者没有经过严谨的取证,就在这里随意下笔,不但污蔑前人,而且误导后人。
首先,荆有麟根本没有加入左联。其次,左联五烈士之所以被捕,是因为当时共产党内部的派系争斗,而被张春桥故意告发,这都已经成了历史公论,当时的档案已经解读,可以参考《左联史》。更何况,左联五烈士被捕的时候,荆有麟还在河北或者江苏教书呢。左联什么时候开会,在哪里开会,他又如何知道?又怎么出卖?
更为离谱的是,作者还编造了一段对话如下:赵万刚问:“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您也没有向党组织汇报?”
郭沫若说:“我是无党派人士,不是共产党员,不知道谁是党组织成员,只是对荆有麟出卖左联五烈士和出卖文工会感到愤慨。他后来从我身边消失了,就没有再见到他。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了了之了。
哈哈,写的有鼻子有眼。郭沫若是不是共产党,度娘都可以查出来,也不知道这个作者是懒呢还是懒呢?那个聪明伶俐意气风发的郭沫若,竟然在日本避难时期就知道了左联五烈士是被荆有麟出卖的,而如此聪明的郭沫若在知道之后,竟然蠢笨到不知道给谁汇报。
荆有麟就算是中统军统的双料特务,就算是南京保密局潜伏第一站站长,最多只是在文化界监视某些人而已,没有杀过人,更没有放过火,我们不能以讹传讹,把天底下所有的罪恶都加在他的头上,而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尽量把这段历史考证清晰明白。
面对敌特活动猖獗的严峻局面,时任南京市长的刘伯承指示,一定要抓到大鱼。荆有麟就是这些鱼中最大的那一条。
1929年6月20日,对荆有麟来说,是喜气洋洋的一天,也是最不幸的一天。他打扮的整整齐齐,来到南京夫子庙的剧院内,继续彩排一场大戏《乾坤福寿镜》,想着要能通过南京市的选拔,就能到全国文代会去参加演出。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利进入全国文代会。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满怀欢喜的时候,共产党的肃特人员早已经在他的周围布下了一张大网。
陈漱瑜在文章中说:1951 年 4 月 30 日《新华日报》公开报道,荊有麟在 20 世纪 20 年代就曾为北洋军阀吴佩孚做情报。1939 年先后参加国民党军统、中统特务组织。1940 年 6 月混进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暗中监视周恩来、董必武、林伯渠、邓颖超等中共人士和沈钧儒、章伯钧、史良、王昆仑、曹靖华等民主人士的活 动。抗战胜利后由国民党保密局任命为南京站少将 文化组长,并由中统局任命为南京实验区专员。淮海战役结束后,荊有麟以“左”倾文化人为伪装,潜 伏于南京,任第一分站少将站长,以剧团为掩护,搜 集解放军和苏联使馆情报。荊有麟被捕时,从他那 里发现了 C.S.M 电台一部,密码六本,活动经费大宗……显然,荊有麟的特务身份确凿无疑。
1951年4月29日,荆有麟被南京政府处决,时年48岁。
可惜,我至今找不到这张《新华日报》,也就不能引用原文,幸运地找到了一张1951年5月11日的《文汇报》,上面有一则不太长的通讯:文化特务荆有麟伏法。后面带着一个简短的说明:荆匪二十余年来伪装左倾,双手沾满了革命志士的鲜血。底下又说道,李大钊等十七人都是因为荆有麟的告密而被杀害的。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样的控诉可以理解。但是,我们现在从历史的狭缝里细细搜寻,就会发现,当时的那些判决,真的是很不严谨。张作霖屠杀李大钊的时候,荆有麟也因为帮助冯玉祥办报纸而被通缉,假如他真的出卖了李大钊,北京自然有可观的荣华富贵,又何须跑到南京讨生活呢。大约也正是因为出于对事实的考虑,新版的《鲁迅全集》中,才会在荆有麟的介绍中这样说:1936年时,为国民党中央选考委员会科员,后加入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务组织。根本没有提及所谓给吴佩孚做间谍,出卖李大钊等人子虚乌有的事情。
我无意为荆有麟做无罪的辩证。佛经上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更何况,七十多年过去了,历史从来不会在乎区区一个荆有麟,长眠地下的荆有麟应该也不会在乎历史怎么评价他。就像一阵风吹过,一切,都干干净净,一切,都重归寂静。一切,都这样年年岁岁地重复。再过一百年,二百年,甚至一千年,灯红酒绿之中,抑或风云激荡之中,又有几个人还会关心,历史长卷中的一个渺小的人物--荆有麟,究竟是哪一个呢!
纵观荆有麟这一生,有昂扬向上的青年时期,也有四处奔波的中年时期,有满腹牢骚以笔为剑的时刻,也有意气风发平步青云的时刻。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却一步错步步错,从一个敢于批判时政的热血青年,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走向了历史的反面,最终作为罪大恶极的文化间谍,被处死在南京。
我们从头再细细回顾一下荆有麟的一生,《民众文艺周刊》和《莽原》时期应该是荆有麟和鲁迅交往之中最耀眼的亮点,也是荆有麟一生之中最鲜亮和最拿得出手的历史。虽然只有两年多,但是这两年多,在他的头脑中,肯定珍藏了十几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行刑队的枪口,他回忆自己仓促的一生之时,也一定也会想起先生曾经柔和的语言,曾经和蔼的笑容,曾经犀利的笔锋,曾经傲岸的身影,曾经的谆谆诱导,曾经的友善的帮助。只是,此时的先生,早已经长眠地下十几年,再也不会亲切地对他说:多看书,多写作,慢慢就会好的。
我为了这篇文章,搜寻了多半年的资料。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也算是艰难前行到了即将竣工的时候。我开始动笔的时候是春天,从楼顶可以看见远处花园内的树叶一点点冒出来,如烟如雾,似有还无。而后是夏天,现在,已经快深秋了。
我坐在自家的阁楼上,行文至此,真的是一身轻松。不由自主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点燃一支香烟,望着窗外炽热的阳光,不禁陷入沉思。十几年后,在那个世界,他们师徒再次相遇,会说些什么呢?面对自己敬重的老师,面对自己人生曾经的导师,荆有麟对自己这十几年的信马由缰,愧否?抑或恨否?
桌上的一盆铜钱草郁郁葱葱,一个个伸展着枝条,向侧斜探着圆圆的叶子,门外偶尔飞进来一只飞虫,绕了一圈,又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