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有麟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这从他的文章之中可以看出来。他来往鲁迅家中,用心观察着一切。先生的相貌是清瘦的,先生的吐字虽然略有浙江口音,但总体是真切清晰的,先生的讲话是幽默的,先生的笑声是爽朗的,先生是博学而多才的,举起例子来,总是那样生动有趣。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密切接触着鲁迅,包括他的工作与生活。所以先生在他的笔下,才是那样朴实,那样鲜活。
我们且不说他以后的路走错了,沦落成了叫人厌恶的文化特务。单只看他对先生的那份敬仰和爱戴,字里行间充满了真诚。
就在西三条这座小四合院内,荆有麟也见到了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和鲁迅的正妻朱安。
朱安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小人物,但绝不是可有可无。假如没有朱安,就没有鲁迅前半生婚姻的不幸,中国文坛或许就不会有鲁迅那么死硬死硬的一个倔老头,中国的文学或许真的就不会有《在酒楼上》《伤逝》这些名篇。婚姻的不幸,是哽在喉中说不得的苦,对世人而言如此,对鲁迅而言,也是如此。
荆有麟对先生的婚姻,是抱着同情的。
鲁迅经历了苦楚,从来不向人诉苦。荆有麟虽然年轻,但是却知道不语才是真君子。所以他对朱安,始终是恭恭敬敬执弟子之礼。
瘦小而怯懦的朱安,曾经叫多少人为之怜惜。但是,任何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胡适娶了江冬秀,也是满腹幽怨,但是,江东秀积极改变自己,这种改变,虽然不过是猪鼻子插葱,但是,最起码给胡博士释放出一种积极的信号:为了你,我愿意改变自己。所以,江东秀的婚姻成功了。结婚前后,鲁迅也希望朱安能够顺应潮流,改变自己,学着读书写字,放开小脚。朱安自始至终,没有付诸行动。她从骨子里,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在适应潮流,看开世界方面,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婆婆鲁老太太。鲁老太太喜欢看书,喜欢谈笑,来到北京后,眼界开阔了许多,朱安却只会一昧的封闭自己,就连剪头发这么一件小事,四十多岁的朱安,都是在婆婆的劝说下,才付诸行动。
这样一个人,鲁迅又怎么喜欢的起来?荆有麟在文章中记载,即照胡适之博士的说法:中国人是先结婚后恋爱。鲁迅先生此种婚姻,恐怕也无法恋爱起来吧。鲁迅不喜欢这样的婚姻,朱安怎么会感觉不到呢?荆有麟一次带着妻子来看望鲁迅,朱安就对荆太太说: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有儿子呢?
朱安在这里,只陈述了一个事实,鲁迅终年不同她讲话。她或许根本没有反思过,鲁迅为什么不同她讲话。婚姻的幸福就在与灵魂与灵魂的融合,思想与思想的碰撞,琴瑟和鸣,这是古人对婚姻美好的祝愿。但是,像这样君向潇湘我向秦的永远错道而行的婚姻,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悲哀。
荆有麟在文章中记载了鲁迅很多别人的文章看不到到的生活细节。
鲁迅的家中,还有两个女佣,一个王妈,一个胡妈,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老太太保守着旧式家规,每天只看书,书要是不够了,她就会说:大,我没书看了。大是指鲁迅,因为他排行老大。鲁迅便四处搜寻图书给母亲,有时候买到了一本书,拿回家之后,老太太却说:大。这本书,我看过哉。于是鲁迅不得不去再找。
朱安虽然很古板,但是很孝顺,每天坚持早晚给婆婆请安,还要下厨房,给婆婆和鲁迅做菜吃。朱安做的绍兴菜很好吃,老太太很喜欢吃。鲁迅家的两个女佣,每餐只有白饭,是不许吃菜的。所以,朱安不得不每天额外给两个女佣每人四百钱,叫他们另外买菜吃。
鲁迅虽然不喜欢朱安,但是仍然慷慨地对待她,生活上的花费从来没有叫她为难过。他虽然不喜欢朱安,但是,因为骨子里的孝顺,不想交母亲伤心,也就不把事情做绝。他说朱安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他只有好好保存。
他们夫妻二人不但分居,而且彼此之间几乎不说话。每天只有三句话,早晨,朱安叫鲁迅起床,鲁迅回答说“哼”,吃饭的时候,朱安喊鲁迅吃饭,鲁迅的回答依旧是“哼”,晚睡的时候,因为鲁迅睡觉迟,朱安睡觉早,所以她总要问一句关不关门。这个时候,鲁迅的回答总是简单的一句“关”或者“不关”。他们之间,说别的话机会很少。一个月之内,大概有那么一两次,朱安向鲁迅要钱,这个时候,鲁迅才会问道“要多少?”或者问道“什么东西添买不添买?”这种形同陌路的夫妻关系,给两个人都增添了很多苦闷。
在家里如此,在外边也一样。鲁迅在谈话中,文章里,很少谈到自己的妻子,偶尔的一两次,那也是对旁人说明或者辩解,这才在日及文章或者书信中说道贱内如何。
鲁迅可以忽略朱安,到西三条来拜访的客人们却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忽视了这个不幸的绍兴女人。因为,从名义上来说,她依旧是地地道道的鲁迅的结发妻子。所以,吴曙天、许羡苏、包括荆有麟的太太这些女人来到之后,多少总会和朱安聊聊天,说上几句闲话。
1925年夏天,朱安病了。住在一家日本人医院里,荆有麟领着妻子前去看望,不大一会,鲁迅也来了。一进门就问:检验过了没有?朱安回答:检验过了。鲁迅就往外走,嘴里说着,我去问问医生。过了一会儿,鲁迅又回来了,对荆有麟夫妻说:走吧,到我家里吃中午饭。荆有麟夫妻于是向朱安告辞,特地早点出来,给鲁迅夫妻二人留点时间谈几句。朱安问道:大夫怎么说?鲁迅回答说:没有什么,多养几天就好了。说完就匆匆出来,和荆有麟他们回家去了。
这样冷淡的夫妻关系,我们只仅从荆有麟的笔下看到,仍然是一脑门子震惊和感慨。对当年的鲁迅而言,这样的夫妻关系,又该会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和折磨!所以,后来鲁迅遇到了许广平,两颗心的交融,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其实我们在一百年之后,参考资料,细细思考,不难发现那个时代的名人,婚姻不幸者似乎很多。鲁迅如此,胡适如此,高长虹也是如此。就连翼城的才女吴曙天,和章衣萍现在是如胶似漆,可是在十多年之后,他们的婚姻,也是以章衣萍的移情别恋,以吴曙天的死亡,做了一个悲剧的结局。
朱安和高长虹的妻子一样,都是深受封建思想浸润的旧式妇女,她们的头脑之中,深深烙印着从一而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德,即使被这段婚姻伤害到体无完肤,却始终是有怨而无悔。吴曙天是新式的女子,有学识,有才情,有眼光,有抱负,但是不幸遇到了章衣萍这样一个薄幸人,三十多岁就郁郁而终。
所以,婚姻这件事情,不是买菜卖米,无论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都不可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叫男女双方都称心如愿,皆大欢喜。
就是荆有麟自己,也经历了两次婚姻。据董大中先生调查,荆有麟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家里娶了曹氏为妻。他对这件婚姻,可能也不满意,所以,就自己跑出来闯荡世界,就在北京,他遇见了相伴一生的妻子金仲芸。金仲芸是安徽人,美专学校的学生,在当时也算是有文化的女性。她来到北京之后,经常在《民众文艺周刊》和《莽原》上发表一些文章,和荆有麟也算是情投意合。只是这份郎情妾意之下,谁还记得那位可怜的夜夜空守闺房的曹氏呢?之不仅仅是一个荆有麟或者鲁迅的个人悲剧,从大环境来说,这是当年整个时代的悲哀。
荆有麟和金仲芸一共生育两女一儿,长女名叫奥特华,从小就显露出美术天赋,这份美术天赋应该遗传自母亲的居多。她后来因为爱情与婚姻去了台湾,再后来因为丈夫刘自然被美军杀害而卷入轩然大波之中,这是后话。荆有麟的妻子金仲芸、次女和儿子定居在长沙,都是共和国普普通通的工人。据说,现在都已经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