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目光,再转回到1924年。
1924年12月28日,也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
在1924年的时候,除了和自己的弟弟周作人失和之外。其实还有一件烦心事萦绕在鲁迅的心头。
1921年,鲁迅的好友许寿裳出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鲁迅就在此年7月,被许寿裳应聘到该校做讲师。许寿裳,浙江绍兴人,鲁迅的同乡同学,对鲁迅一直照顾有加,鲁迅在浙江以及教育部的工作,都是他鼎力引荐的。鲁迅死后,他为之写了两本回忆录《亡友鲁迅印象记》和《我所认识的鲁迅》,并和周作人合作编写了一本《鲁迅年谱》。因为他和鲁迅自幼相交,少年同学,成年之后互引为知己,所以,他的回忆就多少有些是别人不可替代的。关于鲁迅的诸多传记之中,多有许寿裳的照片,一幅忠厚诚恳的模样。观貌知人,于斯人可谓应验矣。他1946年去了台湾,任职台湾大学教授,因为批评当局,1948年被特务暗杀。他曾说鲁迅呐喊冲锋,醒不了沉沉大梦,其实他自己的一生遭际,又何尝不是如此?六十五岁尚未看清那个世道的险恶,还在批判,呐喊,终于杀身成仁。不得不说,他和鲁迅之所以能成为一生的挚友,良有以也。
1924年,许寿裳因为同情学生,引起当局者不满,2月20日,被免去校长职务,继任者是杨荫榆。同年5月,学校升格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仍然是杨荫榆。
杨荫榆,江苏无锡人。著名学者作家杨绛的姑母。从现在能够找到的照片来看,杨校长相貌并不出众,假如放到现在博士满天飞的时代,她的这个博士大约值不了多少钱,更不用说官运亨通。但是,在那个年代,她却是当时中国第一个女性大学校长。
杨绛在文章中,曾经写到这个姑母的倔强以及她最后被日本人杀害的悲惨结局,很多后来人引用这些回忆用以证明杨荫榆的并非传说中的那么不堪,有一些人甚至想借此替她翻案或者攻击鲁迅。
攻击的话题,就此打住。翻案的文章,也就不必做了吧。
毕竟,当时写文章批判杨荫榆的,可不仅仅是鲁迅一人。只不过鲁迅的文章广为流传,后又被选入课本,所以也就无形中被当时人以及后来者当做了批杨的急先锋。可是这么多的批判,谁也没有怀疑或者否定过杨女士的民族气节。就算是批判她极猛烈的鲁迅,若活着知道了杨女士的悲惨结局,也一定会写一篇文章称赞的。
当时诸公,批判的是她的管理水平和管理方法,并没有涉及私人道德。她的简单粗暴,或者说傲慢官僚,不仅给当也给后来都留下了许多质疑和抨击,也给自己的一生埋下了耻辱的果实。
1924年秋季开学之际,由于南方发大水以及江浙战乱的影响,部分学生回校耽误了一两个月,没有按时报到。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这本来是应该能够原谅的事情,可是,杨荫榆为了树立权威,决定进行整顿校风。
她在学生回来以后,制定一个校规,说凡是逾期返校的都要开除。这个校规对错与否,先搁置一旁,要是能够做到一视同仁,就算她用后来之纪律苛责前面的错误,旁人也或许无话可说。可是,具体处理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她严厉处置了平时不听话的国文系三名学生,要求他们退学,而对于和自己关系好的学生却放过不问。这一显失公平的做法立刻引起了学生和教职工的严重不满,女师大"驱杨风潮"由此爆发。
双方互不相让,矛盾层层累积,终于滚成了一个谁也阻挡不了得大雪球。
在1925年1月,女师大学生自治会要求杨荫榆辞职,而当时新上任的教育总长章士钊则公开支持杨荫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叫双方矛盾更加尖锐起来。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病逝。北京各界人士以及大学生将在中央公园举行公祭。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决定参加公祭,按理说这是向伟人致敬,团结人心的机会,但是,作为校长的杨荫榆却百般阻挠说:“孙中山是实行共产共妻的,你们学了他 ,没好处,不准去。”这种没有常识的说法简直是荒唐至极!谁也不能想象,这种侮辱辛亥革命领袖的话,竟然能从一个大学校长口中说出来,而且是自诩留洋回来的第一个女大学校长。
但双方矛盾已经产生,学生岂会听她的。女师大的学生前往中央公园参加了孙中山的追悼会之后,公推学生自治会总干事许广平向杨荫榆提出关于要求她立即去职的决定,从而发起了“驱杨运动”。
假如杨荫榆就此偃旗息鼓,消停一会,或许,以后还会有缓和的余地。但是,她以为自己只手遮天,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
1925年5月1日,鲁迅等七名教授发布宣言,
溯本校不安之状,盖已半载有余,时有隐显,以至现在,其间亦未见学校当局有所反省,竭诚处理,使之消弭,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教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部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文预科四人理预科一人国文系一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然,有坚拒杨先生长校之事变,而杨先生亦遂遍送感言,又驰书学生家属,其文甚繁,第观其已经公表者,则大概谆谆以品学二字立言,使不谙此事始末者见之,一若此次风潮,为校长整饬风纪之所致,然品性学业,皆有可征,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性一端,平素尤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况六人俱为自治会职员,倘非长才,众人何由公举,不满于校长者倘非公意,则开除之后,全校何至然?所罚果当其罪,则本系之两主任何至事前并不与闻,继遂相率引退,可知公论尚在人心,曲直早经显见,偏私谬戾之举,究非空言曲说所能掩饰也,同人忝为教员,因知大概,义难默尔,敢布区区,惟关心教育者察焉。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
十年之前,也就是1915年5月7日,日本提出最后通牒要求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此后,每年5月7日,就被视为国耻日,北京学界必定集会,举行纪念。
谁料到,1925年5月初,因为害怕学生聚众闹事,北京警察厅照例请教育部通令禁止学生集会游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为了区区一个女师大,章士钊竟然以教育总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教育部训令第一二零号: 令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查学校有例定及校定假日,此外学校不得任意放假,学生亦不得任意要求。乃闻京师各校有于本日放假举行游行将研之事,殊属不合。为此训令该校仰即传谕本校 学生遵照,一体照常在校上课,毋得故违, 致干究诘。切切此令。中华民国十四年五月 四日。 兼署教育总长 章士钊
5月4日这天,女师大非但没有放假,反而由许多警察把守校门。钱玄同在日记中记载:今日五四,学校既不放假,而师校门前军警密布,如临大敌。
5月7日,杨荫榆以纪念国耻为名在女师大校内布置了一个演讲会,并请校外的名人李石曾、吴稚晖、雷殷诸人到会讲演。
上午九点,女师大学生齐集大礼堂听讲。见校长杨荫榆也在,学生就以不承认杨为校长的理由,立刻即派学生自治会职员请杨退席。杨即拍案大怒,而全场学生仍坚请其退席,杨复大呼警察入校,同时校中总务长吴某亦摩拳擦掌,大有动武之势。双方坚持许久,杨乃自行退席。
就在同一天下午,杨荫榆在临时租用办公的西安饭店召集女师大评议会决定开除学生自治会成员蒲振声、张平江、郑德 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等六名学生并于9日挂牌公布。这种杀鸡骇猴的方式激起了 学生更强烈的反抗。
5月10日,学生发起驱杨运动。学生把守大门,坚决阻止杨荫榆入校,大门口贴着开除校长的公告。
杨荫榆作为一个校长,竟然如此专横,这是谁也未曾料到的,女师大风潮闹到这种地步,恐怕是谁也未曾料到的。鲁迅苦闷于女师大这么多的教师,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为学生发声,甚至助纣为虐,“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而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
5月21日,荆有麟来拜访鲁迅,面对这样的局面,两个人都很苦闷。
闲谈之间,荆有麟也忽而发感慨——“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鲁迅听了这话,禁不住感叹道: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喑么?然而他们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年轻的荆有麟,对这件事,还是有自己正确的是非观的,对那些和他一样处在劣势的学生,是抱着深深的同情的,对那些故意装作看不见的教师和学生,是抱着深深的批判的。
鲁迅无疑是同情学生反对杨荫榆的霸道的。我们应该还记得,在北大教案收费事件之中,鲁迅就将同情给了同样处于弱势的冯省三。而同样是北大教师的胡适,在日记中就处处维护学校的决定。这就是两个人对待弱势群体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这次谈话,应该给了鲁迅一些震动。5月27日,鲁迅等七名教授发表宣言,公开支持学生。6月1日,鲁迅写了《为北京女师大学生拟呈教育部》一文,文中说道:
窃杨荫榆到校一载,毫无设施,本属尸位素餐,贻害学子,屡经呈明大部请予查办,并蒙派员蒞校彻查在案。从此杨荫榆即忽现忽隐,不可究诘,自拥虚号,专恋脩金,校务遂愈形败坏,其无耻之行为,为生等久所不齿,亦早不觉尚有杨荫榆其人矣。不料“五七”国耻在校内讲演时,忽又然临席,生等婉劝退去,即老羞成怒,大呼警察,幸经教员阻止,始免流血之惨。下午即借宴客为名,在饭店召集不知是否合法之评议员数人,于杯盘狼籍之余,始以开除学生之事含糊相告,亦不言学生为何人。至九日,突有开除自治会职员……等六人之揭示张贴校内。夫自治会职员,乃众所公推,代表全体,成败利钝,生等固同负其责。今乃倒行逆施,罚非其罪,欲乘学潮汹涌之时,施其险毒阴私之计,使世人不及注意,居心下劣,显然可知!继又停止已经预告之运动会,使本校失信于社会,又避匿不知所往,使生等无从与之辩诘,实属视学子如土芥,以大罚为儿戏,天良丧失,至矣尽矣!可知杨荫榆一日不去,即如刀俎在前,学生为鱼肉之不暇,更何论于学业!是以全体冤愤,公决自失踪之日起,即绝对不容其再入学校之门,以御横暴,而延残喘。为此续呈大部,恳即明令迅予撤换,拯本校于阽危,出学生于水火。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呈教育部总长二呈为续陈杨荫榆氏行踪诡秘,心术叵测,败坏学校,恳即另聘校长,迅予维持事。窃杨氏失踪,业已多日。曾于五月十二日具呈大部,将其阴险横暴实情,沥陈梗概,请予撤换在案。讵杨氏怙恶不悛,仍施诡计。先谋提前放假,又图停课考试。术既不售,乃愈设盛筵,多召党类,密画毁校之策,冀复失位之仇。又四出请托,广播谣诼,致函学生家长,屡以品性为言,与开除时之揭示,措辞不同,实属巧设谰言,阴伤人格,则其良心何在,不问可知。倘使一任张,诚为学界大辱,盖不独生等身受摧残,学校无可挽救而已。为此合词续恳即下明令,速任贤明,庶校务有主持之人,暴者失蹂躏之地,学校幸甚!教育幸甚!谨呈教育部总长。
可知,在5月9日之后,杨荫榆就躲藏起来了。这中间,因为五卅事件的发生,6月3日,北京学生到天安门大游行,向外交部请愿停课。4日,各校罢课,从事演讲募捐等。这些活动,未必能缓和杨荫榆和学生之间的矛盾,却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女师大的学潮事件。假如她一直这样躲下去,或许,时间长了,矛盾自然会淡化一些,谁曾想,杨荫榆又出来作妖了。
7月31日杨荫榆去教育部见教育总长章士钊,并密谋解散女师大学潮中最坚定的四个班。
8月1日,杨荫榆率领军警入校,无端宣布解散四个班的学生,逼迫还留在学校的学生离校,又锁住大门,截断电路关闭伙房,隔绝校内外一切来往,并指挥军警毒打学生。并在报纸上公开称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在学生。
钱玄同在日记中愤慨地记载:阅晚报,知杨荫榆今日奉了张行严底命令,竟带了武装警察到女师大,解散自治会,开初三班生,封锁寝室,断绝饮食,荒谬至此,我何能再与牠(她)合作。拟明日在《京报》和《晨报》上登一启事,以表明态度。
第二天,钱玄同就在报上声明不再做杨荫榆聘请的女师大教员。其他的一些教员也纷纷辞职。此后,女师大学潮得到各地声援。北洋政府被迫撤去包围女师大的军警,恢复水电。学潮之时的中心人物校长杨荫榆则于八月封锁大学事件后递交辞职书, 8月8 日,教育部准许杨荫榆的辞职。
从此,杨荫榆消失到人们的视野之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没有被世人想起。但是由她而起的女师大风潮并没有结束。
早在8月6日,章士钊就在国务大会上提出停办女师大的议案,并获得通过,10日,就发出停办女师大的训令。
17日章士钊主持教育部教务会议决定将女师大改组成国立北京女子大学。
19日,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刘百昭带领着武装巡警和教育部的许多人前来强行接收女师大。期间与学生发生冲突。
22日,刘百昭带领军警还有临时雇佣来的身强力壮的三河县老妈子将滞留在学校的学生强行拖出校门。随即就在门口挂起了北京女子大学筹备处的招牌。
女师大被武力解散了。但女师大被驱学生在宗帽胡同又另组了女师大,坚持复课。9月21日,在开学当天,鲁迅出席开学典礼并讲话,他不仅免费给学生上课,而且把自己的课时增加了一倍。
1925年11月28日,北京民众举行示威游行,反对段祺瑞政府,捣毁了章士钊、梁宏志等人的住宅,章士钊逃往天津。30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原址复校。在宗帽胡同上课的几十名学生,也回到了本学校之内。女师大学潮算是告一段落。
有些学者更进一步追问,北京女师大学潮走向之原因,得出一个结论,这次学潮,再后来的进程中,逐渐成为国共两党和北洋政府斗争的一个工具。李石曾、易培基国共两党曾经在其中起到了哪些作用我们在这里不讨论,无可置疑的是,学潮结束之后,12月31日,国民党党员易培基被任命为新的教育总长,兼女师大校长。
正是在女师大风潮中,鲁迅与许广平二人才频繁接触,逐渐开始心照不宣的交往。最终成为精神上事业上的终身伴侣,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这就是这本书的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