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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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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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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荆有麟》连载

第十章 未名社

 

就在《莽原》进行的红红火火的时候,一群从安徽来的年轻人,进入了鲁迅的视野。他们是李霁野、韦丛芜、台静农、韦素园。他们几个人都来自安徽六安霍邱县叶家集,前三者是同班同学,韦素园是韦丛芜的哥哥。

他们四人中,最先和鲁迅通信以及到鲁迅住宅拜访的是李霁野。李霁野,作家、翻译家,翻译有《简爱》等名著。1923年春,在韦素园的鼓动下,来到北京求学。他去拜访鲁迅时,才不过二十岁。《鲁迅日记》中1924年9月20日:二十日 晴。上午张目寒来并持示《往星中》译本全部。

《往星中》是李霁野所翻译的俄国安特列夫的作品,他的同乡张目寒是世界语专科学校的学生,于是就主动把李霁野的译稿带给鲁迅先生。这是有记载的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交往。初冬的一个下午,张目寒带着李霁野前去拜访鲁迅。我查看了鲁迅日记,10月10日,11月9日,张目寒前去拜访鲁迅,但是,其中并未见李霁野的名字。应该是鲁迅漏记了这次的会面。1926年5月,鲁迅不但给李霁野这部书写了提要,还请画家陶元庆做了封面,帮助他正式出版,并纳入《未名丛刊》。

对这段历史,李霁野曾回忆说:我译好后,冒昧地送给鲁迅,向他请教,没有想到先生当晚就看了。过了几天他让我去,当我见到他改过的稿子时真有些出乎意料。我没有到先生改稿这么认真,对我又是这么尊重。凡原稿有错误的地方,他都写在一个小条上,夹在要修改的那页里。我去了以后,他仔细地给我讲为什么这样改,然后又问我,你看这样改行吗?先生对译稿总的评价是 ‘文字通顺,可以出版 ’。可当时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要想出书是很难的 ,先生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主动提出由他 、韦素园 、台静农、韦丛宪和我几个人合办一个出版社。他真大方,先拿出了《坟》的稿费贴补我们印书,未名社就这样诞生了 。”(孙振武《拜访李霁野》)

当然,他们的认识还应该更早一点。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写道: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绍介的罢,然而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画出版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胡子通通长的要命,这大约是那个时代诗人的一种标配。李霁野回忆说:一九二三年春 ,韦素园劝我到北京读 书 ,台静农已经在北京大学旁听了。我在北京自修英文半年 ,秋季转入崇实中学。两篇记载结合,虽然具体这次见面是什么时间不可考,但是据推测,大约应该在1923年春夏之间。鲁迅只是注意到了这个头发胡子都长的要命的年轻人,因为此事并无任何交往,所以也就没有在日记之中记录。

自这次正式拜访之后,他们一直书信往来,师生友谊一直持续了十几年,直到鲁迅逝世。鲁迅去世之后几十年,李霁野还对高长虹等人当年对鲁迅的背叛耿耿于怀。

1925年2月15 日,李霁野给鲁迅送去他的《黑假面人》译本。16日夜晚,又给鲁迅送过去一封信。17日,鲁迅给李霁野写了回信,并于第二天发送。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霁野兄:

    来信并文稿,《黑假面人》译本,又信一封,都收到了。

    《语丝》是他们新潮社里的几个人编辑的。我曾经介绍过两三回文稿,都至今没有消息,所以我不想寄给他们了。《京报副刊》和《民众文艺》都可以登,未知可否,如可,以那一种为合,待回信办理。

    《黑假面人》稍迟数日,看过一遍,当寄去,但商务馆一个一个的算字,所以诗歌戏剧,几乎只得比白纸稍贵而已。文中如有费解之处,再当函问,改正。

    《往星中》做得较早,我以为倒好的。《黑假面人》是较与实社会接触得切近些,意思也容易明了,所以中国的读者,大约应该赞成这一部罢。《人的一生》是安特来夫的代表作,译本错处既如是之多,似乎还可以另翻一本。

鲁迅 二月十七日

在李霁野的介绍下,鲁迅认识了韦素园、韦丛芜、还有台静农等人。

对韦素园,鲁迅这样评价: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青年,窗前的几排破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是知道的。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误解之后,却同时又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

那时候,因为段祺瑞总理和他的帮闲们的迫压,我已经逃到厦门,但北京的狐虎之威还正是无穷无尽。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带兵接收学校去了,演过全副武行之后,还指留着的几个教员为“共产党”。这个名词,一向就给有些人以“办事”上的便利,而且这方法,也是一种老谱,本来并不希罕的。但素园却好像激烈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给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恶“素园”两字而不用,改称为“漱园”。

沉静却有些倔强,狷而不狂,讷而有才,这是真实的韦素园。

对韦素园,鲁迅欣赏并且怜惜。欣赏的是他的才华,怜惜的是他的身体。韦素园身体很不好,肺部经常生病。鲁迅离开北京之后,还非常关心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在给李霁野的信中仍然询问韦素园身体怎么样。

因为几个年轻人经常去鲁迅那里,又都喜欢翻译写作,1925年8月,鲁迅提议组建一个新的文学团体,专门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作品。韦素园还特地拉上不在北京的曹靖华入伙,所以,未名社连鲁迅在内,一共有六人。有的文章把李霁野的同乡张目寒也加入在内,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

鲁迅曾经为北新书局编辑一套未名丛书,此时,他和李小峰商量之后,便把这套丛书拿过来叫这几个年轻人去做,因为丛书叫未名丛书,所以,就把这个小的文学团体叫做未名社。为什么把叫未名呢?是因为鲁迅觉得这个文学丛书如初生之婴孩,尚未来得及起名,还未想定名目,故曰未名。筹措资金的时候,这四个安徽青年筹措了二百元钱,曹靖华是河南人,此时还不在北京,但是他积极响应,并且邮寄过来五十元钱。其余的三百五十元资金,全部由鲁迅筹集。

1934年7月16日,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写道:

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绍介的罢,然而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画出版了。这一间小房子,就是未名社。那时我正在编印两种小丛书,一种是《乌合丛书》,专收创作,一种是《未名丛刊》,专收翻译,都由北新书局出版。出版者和读者的不喜欢翻译书,那时和现在也并不两样,所以《未名丛刊》是特别冷落的。恰巧,素园他们愿意绍介外国文学到中国来,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将《未名丛刊》移出,由几个同人自办。小峰一口答应了,于是这一种丛书便和北新书局脱离。稿子是我们自己的,另筹了一笔印费,就算开始。因这丛书的名目,连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没有名目”的意思,是“还没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还未成丁”似的。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

未名社的主要贡献是外国文学主要是苏俄文学的翻译与介绍。他们八月组团,九月就出版了鲁迅的翻译作品《出了象牙之塔》。此后译作一直不断。在未名社存在的六七年间,一共出版了两套丛书,一套是未名丛刊,专收翻译作品,例如鲁迅翻译的《出了象牙塔》《小约翰》,韦素园翻译的《外套》《黄花集》,曹靖华翻译《蠢货》《白茶》《烟袋》《第四十一》,韦丛芜翻译的《穷人》《罪与罚》《格列佛游记》,李霁野翻译的《文学与革命》《不幸的一群》等,一套是未名新集,专收创作的作品,例如鲁迅的散文《朝花夕拾》,韦丛芜的诗歌《君山》,台静农的小说《地之子》,李霁野的《影》,可以说是硕果累累。

我的手边,恰好有一本《未名社作品选》,选入了韦丛芜的长篇诗歌《君山》,台静农的乡土小说集《地之子》,李霁野的《影》等。

 

1926年,鲁迅南下之后,韦素园的身体一直很糟糕,不得已去西山疗养院养病,此时,曹靖华远在苏联,韦丛芜带病在燕京大学读书,李霁野不得已从燕京大学休学,一边在孔德学校教书,一边翻译《文学与革命》。1928年4月,因为《文学与革命》在山东被查获,山东奉系军阀致电北京方面,以共产党机关的罪名查抄未名社,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三人被捕入狱。4月24日,尚在养病的韦素园给鲁迅写信,告知此事。

鲁迅在文章中这样评价未名社:一向设在北京,也是一个实地劳作,不尚叫嚣的小团体。但还是遭些无妄之灾,而且遭得颇可笑。

是啊,那个年代就是如此,一本书的名字,叫文学不可怕,一旦加上革命两个字,就叫某些执政者胆颤心惊,似乎在这本书的革命两个字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武王伐纣的十万大军或者是黄花岗烈士的炸弹和火雷。在他们眼中,这些内忧可远远比那些外患要严重得多。所以,他们宁可信其有地查抄,封闭,也不敢有半点懈怠。鲁迅说无妄之灾,颇为可笑,真是值得细细品味。

1927年10月,鲁迅从广州回到上海。1929年5月,他回到北京看望母亲,在5月30日,专门到西山医院去看望养病的韦素园。韦素园知道鲁迅要来,异常兴奋,提前一天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老师的到来。

鲁迅回忆说: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萎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

鲁迅的这个回忆,是在韦素园病逝两年以后写的,但是,字里行间仍然充满了浓浓的感伤,即使现在读起来,仍能够品味出一位老人对子侄,一位老师对学生的爱与同情。

缠绵于病榻的韦素园时刻挂念着扶持自己的恩师,1931年1月17日,左联五烈士被捕,社会上谣传鲁迅也被捕,病床上的韦素园非常焦急,他给许广平写信询问情况。2月2日,鲁迅感动地回信说:

素园兄:

    昨看见由舍弟转给景宋的信,知道这回的谣言,至于广播北方,致使兄为之忧虑,不胜感荷。上月十七日,上海确似曾拘捕数十人,但我并不详知,此地的大报,也至今未曾登载。后看见小报,才知道有我被拘在内,这时已在数日之后了。然而通信社却已通电全国,使我也成了被拘的人。

    其实我自到上海以来,无时不被攻击,每年也总有几回谣言,不过这一回造得较大,这是有一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这些人大抵便是所谓“文学家”,如长虹一样,以我为“绊脚石”,以为将我除去,他们的文章便光焰万丈了。其实是并不然的。文学史上,我没有见过用阴谋除去了文学上的敌手,便成为文豪的人。

    但在中国,却确是谣言也足以谋害人的,所以我近来搬了一处地方。景宋也安好的,但忙于照看小孩。我好像未曾通知过,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另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两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壮健。

    我新近印了一本Gradkov的《Zement》的插画,计十幅,大约不久可由未名社转寄 兄看。又已将Fadejev的《毁灭》(Razgrom)译完,拟即付印。中国的做人虽然很难,我的敌人(鬼鬼崇崇的)也太多,但我若存在一日,终当为文艺尽力,试看新的文艺和在压制者保护之下的狗屁文艺,谁先成为烟埃。并希 兄也好好地保养,早日痊愈,无论如何,将来总归是我们的。

迅 上 二月二日

景宋附笔问候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通信。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时三十一分,韦素园病殁在北平同仁医院里。终年三十岁。他的英年早逝,与柔石一样,都是鲁迅晚年的一大悲痛。鲁迅回忆说:我所抱憾的是因为避祸,烧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将一本《外套》当作唯一的纪念,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

韦素园送给鲁迅的那本自己翻译的《外套》,鲁迅一直保存着,在1933年4月30日,他整理东西的时候,又看到了这本书,禁不住悲从中来,伤感地在书上写下一句话:此素园病重时特装相赠者,岂自以为将去此世耶,悲夫!越二年余,发箧见此,追记之。三十二年四月三十日,迅。

行文至此,我也不觉几分伤感。呜呼!山阳笛音,悲也如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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