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说《莽原》。《莽原》周刊一共出版了32期,1925年年底休刊。1926年,《京报》要去掉七种附刊,《莽原》周刊不得已改为《莽原》半月刊,1月10日创刊,由未名社负责发行。出版了48期,直至1928年停刊。
此时聚集在鲁迅周围,在莽原社的这些青年人中,有荆有麟、高长虹、高歌等山西人,也有韦素园、李霁野等安徽人。在鲁迅看来,他们都是一些有才华的年轻人,就像是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所以,对于他们,他并无偏向哪一个。
彼此都是年轻人,又都集中在鲁迅周围,按理说应该彼此相与,但实际上,他们彼此却并不和睦,矛盾的积累,后来甚至起了冲突。其实矛盾的起因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拉不到桌面上的东西。例如, 高长虹回忆,1925年8月,韦素园曾经任职《民报副刊》编辑,高长虹回忆,《民报副刊》决定出版前,韦素园去找高长虹要稿,可能是因为说话用词不当,引起高长虹的反感。1925年夏天,荆有麟又告诉高长虹,韦素园等人不来搞了。其原因是听说高长虹有稿费,而他们没有。《莽原》社中诸人都没有稿费,鲁迅同情高长虹贫穷,于是特地嘱咐,每个月给他十元八元的稿费作为生活费。高长虹于是就去找鲁迅,商量着要给他们一些稿费,鲁迅回答说不须。
对高长虹,鲁迅是欣赏的,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他说高长虹能做文章,并且一部分的意见也和自己相合。同时又指出高氏有些尼采的影响,作品有些晦涩难解。在新文学大系的序言中,他评价高长虹“另设《莽原》周刊,却仍附《京报》发行,聊以快意的团体。奔走最力者为高长虹。”《莽原周刊》一共出了三十二期,发表作品260篇,高长虹发表34篇,居首位。
高长虹刚开始对鲁迅是敬佩的,所以他积极奔走《莽原周刊》。然而,他们之间的蜜月期太短暂了。8月,《民报》增加副刊,韦素园在鲁迅的帮助下做了编辑,他为了推销报纸,在广告中说“现本报自八月五日期增加副刊一张,专登载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著,实学术界之大好消息也。”
按道理说,广告就是为增加销量的,有一些夸大之词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则广告,举的是五个人,并非鲁迅一个。可是,这则广告却叫高长虹不满甚至反感了。他公开说:“思想界权威者的广告在民报上登出来了,我看了真觉瘟臭,惋惜且呕吐。试问,中国所需要的正是自由思想的发展,岂明这样说,鲁迅也这样说,然则要权威者何用?”不久,他在一次和鲁迅谈话时,鲁迅说,就说权威一语,在外国其实是很平常的。这句话又引起了高长虹的误解,认为是鲁迅自己默认了这种提法。于是,就对鲁迅产生了不满。在此之前,他每月必去鲁迅家中五六次,但是自此之后,一年之内,也不过二十几次。高长虹竭力反对权威,可是在他后来利用鲁迅为自己做广告时,也称鲁迅 为“思 想界先驱者”,这又算不算一个讽刺呢?
他对鲁迅的第二个不满,是鲁迅曾答应给他的《狂飙》写稿子,最初说是一篇小说,后来又说一篇译稿,最终鲁迅也没有给《狂飙》写稿。这就引起了狂飙社诸人的不满。高长虹回忆说,自己只好从中斡旋。有一天夜间他和郑效洵拜访鲁迅,鲁迅对他们说“春秋两季骂西滢”,他就把这句话登载在自己主办的《弦上》周刊上,题目就叫做《一句诗》,算是平息狂飙社诸人对鲁迅的不满。
高长虹也在后来的回忆之中说两人刚见面时,鲁迅对他很是热情,他也是频繁出入鲁迅家门。《莽原》周刊改为半月刊,鲁迅就要他来做编辑。但是,他拒绝了。当时韦丛芜生病,李霁野回家,台静农不在北京,所以,鲁迅就只好把《莽原》半月刊的编辑就给了韦素园。不料,这又引起了高长虹心中的不满。
他本来以为,自己舍弃狂飙社的宏图伟业,尽心尽力和鲁迅一起打理《莽原》,不敢说劳苦功高,多少还应该分得一杯羹,甚至他还有打算,在鲁迅之后,将《莽原》纳入狂飙的版图,因为他已经将《莽原》看做《狂飙》的化身,甚至把自己看做了《莽原》之父。谁知道,改为半月刊的《莽原》却交给了未名社的人来打理,他未免有些愤愤不平,所以曾这样说:对由未名社诸君的创作力,我们是知道的,在目前并不十分丰富。所以,《莽原》自然要偏重介绍的工作了……。但这实际上也便是《未名半月刊》了。如仍用《莽原》的名义,便不免有假冒的嫌疑。
鲁迅叫他做编辑,他不干,要去上海开辟狂飙的江山。叫别人干了,他却似乎承受了天大的冤屈,在这里说东道西,碎语闲言。就是一个区区编辑而已,又不是皇帝的宝座,难不成还要像古代的禅让一样,叫别人问你三遍,你才回答可以,这样就算是对你的礼遇?高长虹这个人,总是有一点狭隘偏激,有那么一点神经质。
后来鲁迅在给别人的信中对安徽派和狂飙派各打五十大板,说他们互相嫉妒。根本原因就是为争夺地盘,也算是比较中肯的评价。虽然董大中先生精心考证说当时狂飙派的威望比安徽派要大很多,说什么狂飙派是鲁迅手下的第一集团军,未名社诸人是第二集团军,要嫉妒也只能是安徽派嫉妒狂飙派,哪里有狂飙派嫉妒安徽派的道理。但是,这个说法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做文章不是行军打仗,不需要什么第一第二集团军,毕竟,嫉妒不是弱者的专利啊。更何况,鲁迅是在征求了高长虹的意见在之后,才把编辑交给了韦素园。可是,奇怪的是,这反而就叫高长虹感觉有些不满意了。红楼梦中有一个章节叫做“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嫌隙人三个字,可以为高长虹做个注脚。无论朋友还是家庭,心一旦有了隔阂,看什么都是不顺眼的。
应该说,高长虹这个人的偏执和狭隘的自我主义,应该是这场矛盾冲突的一个原因。高长虹私下对鲁迅以及安徽派的不满,也间接影响了他底下的成员。终于,莫名其妙发生了所谓的《斧背》风波。
《斧背》是狂飙社成员尚钺的一篇小说,鲁迅曾经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这样评价这本小说:尚钺的创作,也是意在讥刺,而且暴露,搏击的,小说集《斧背》之名,便是自提的纲要。他创作的态度,比朋其严肃,取材也较为广泛,时时描写着风气未开之处——河南信阳——的人民。可惜的是为才能所限,那斧背就太轻小了,使他为公和为私的打击的效力,大抵失在由于器械不良,手段生涩的不中里。
1926年2月,尚钺本来要把这本小说编入鲁迅的《乌合丛书》,但是据他自己说受了第三者和第四者的蛊惑挑唆,于是对鲁迅产生了不满,就把这本书的文稿从鲁迅手里要了回来,送给了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了。
1926年11月9日,在给韦素园的信中,鲁迅说: 要鸣不平,我比长虹可鸣的要多得多多;他说以“生命赴《莽原》”了,我也并没有从《莽原》延年益寿,现在之还在生存,乃是自己寿命未尽之故也。他们不知在玩什么圈套。今年夏天就有一件事,是尚钺的小说稿,原说要印入《乌合丛书》的。一天高歌忽而来取,说尚钺来信,要拿回去整理一番。我便交给他了。后来长虹从上海来信,说“高歌来信说你将尚钺的稿交还了他,不知何故?”我不复。一天,高歌来,抽出这信来看,见了这话,问道,“那么,拿一半来,如何?”我答:“不必了。”你想,这奇怪不奇怪?然而我不但不写公开信,并且没有向人说过。
关于这件事情,高长虹和尚钺都有自己的回忆。但是回忆的细节却有所不同。董大中先生在《鲁迅与高长虹》一书之中,做了大量的调查和辩解,但是,他的有些观点,我却不敢苟同。例如他说鲁迅日记巨细靡遗,但是关于高歌去取尚钺稿件的事情,却没有记载,由此怀疑鲁迅给韦素园的信中所说高歌取稿件一事。而他在前一章叙述鲁迅日记中记载高长虹拜访的次数时,却说道查《鲁迅日记》,高长虹来鲁迅寓共52次(有一些往访可能失记)。对啊,鲁迅也是人,也有七病八灾,也不可能在日记中把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那么,高歌取稿本一事,失记也很自然。完全没有理由断定说,因为鲁迅没有记,就没有这件事。
我以为,事实就是事实。事件发生和鲁迅写信在同一年之内,时间有记错的可能,然而事件应该非子虚乌有。鲁迅是写小说的,但是人品还不至于下作到编排这些谎话。
尚钺不仅要回了稿件,还要发表文章攻击鲁迅,幸好高长虹从山西回到北京,叫尚钺赶到上海,取回了这篇共计鲁迅的文章,并且夹在一封道歉信中,寄给了鲁迅。高长虹也极力从中斡旋,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的冲突。鲁迅和狂飙社成员之间,仍然一如既往。他们仍然尊敬着鲁迅,鲁迅照旧关爱他们的生活和写作。但是再细微的裂痕也是裂痕,敏感的鲁迅怎么会觉察不到身边人的变化呢?
鲁迅还在北京的时候,虽然矛盾在不知不觉中酝酿,但是因为鲁迅坐镇,双方还算克制,并没有爆发表面的冲突,终于在鲁迅离开北京之后,一切的冲突似乎利可不可调和起来。
1926年9月,韦素园主编的《莽原》半月刊退回了刊登向培良的剧本《冬天》,彻底激化了莽原社内部晋皖两派之间累积已久的矛盾,导致了冲突白热化,甚至把已经不在北京的鲁迅莫名其妙牵扯到其中。
稿子之所以被压,是有原因的。1926年8月初,向培良曾致信询问韦素园,稿子能发吗。韦素园回答需要等到下一期,也就是第十六期。可是第十六期排版的时候才发现,《冬天》稍微长了点,版子排不下,于是只好登载了向培良的另一篇《肉底触》。第十七期编辑的时候,韦素园本来想要发表向培良的稿子,可是鲁迅离开北京的时候,专门叮嘱韦素园,要把另外三片压的时间比较长的稿子先先发表。于是《冬天》又被压了下来。等到九月下旬,韦素园听说《冬天》已经收入《沉闷的戏剧》一书,且即将出版,于是就把稿子退给了向培良。
向培良自认为, 这是他剧本中比较光明的一篇 ,所以他觉得剧本被压是别有用意的。所以,当时对韦素园破口大骂 ,又给远在上海的高长虹告状,在上海的高长虹接到向培良的来信,不问青红皂白,便在一九二六年10月17日出版的《狂飙周刊》上发表《通讯》二则。
在《给鲁迅先生》中 ,高长虹这样写道:《莽原》本来由你提议,由我们十几个人担任稿件的一个刊物,并无所谓团体……以后培良南去,衣萍又不大作文,《莽原》内部事,当其冲着遂只剩我们三人。无论有何私事,无论大风泞雨,我没有一个礼拜不赶编辑前一日送稿子去,我曾以生命赴《莽原》矣。尔时所谓安徽帮着则如何者?乃一经发行,几欲据为私有,兔死狗烹,现在到时候了。言之痛心。想来这也不是你办《莽原》的本意吧?我对于《莽原》,想说的话甚多,一向搁于情势,为能说出,现在一时也无从提起,究竟有没有说的必要,待几天再看。你如愿意说话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在《给韦索园先生》中,高长虹用十分激烈的语气说 :数期以来,我已接不到《莽原》,已深滋疑虑,今欲问先生者,则此事究为先生个人所独断,抑是霁野、丛芜、静农所大家同意的?次请先生或先生等把对于我等的真实态度在《莽原》上郑重宣布。三请先生或先生等认清这几件事的性质,则《未名丛刊》是一事,《未名丛刊》经售处又是一事,《莽原》又是一事,《莽原》编辑又是一事,《未名丛刊》经售处发行《莽原》又是一事。四请先生或先生等谅解,我同《莽原》的关系人所共知,所以我对于《莽原》有过问的责任。如先生或先生等想迳将《莽原》据为私有,只须公开声明理由,或无理由而迳偏私的意见,解除我等对于《莽原》之责任,则至少在我个人,对《莽原》仍同从前对《民副》的态度,为中国出版界多一种较好的刊物计,其他一切皆可牺牲。否则对内对外,我们不能吃这双料的亏。《莽原》须不是你家的,林冲对王伦说过“你也无大量大材,做不得山寨之主”该先为先生成先生等诵之。”
韦素园压住向培良的稿子,高长虹就浅陋地以为是鲁迅知指使的,于是写信斥责鲁迅。但是,在厦门的鲁迅因为不知其中的底细曲折,所以保持沉默,没有表态 ,这一下火上浇油,高长虹转而攻击鲁迅,说他中立主义,派别感情,说他老于世故,是倒卧在青年脚下的绊脚石。
需要附加一句,高长虹这次从上海回到北京的车费还是鲁迅借给他的。
在当时的情况看来,鲁迅远在千里之外,是不可能知道莽原社的具体情况的。所以,他一言不发。1934年10月1日,鲁迅在文章《忆韦素园君》中这样写道:同时社内也发生了冲突,高长虹从上海寄信来,说素园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讲一句话。我一声也不响。于是在《狂飙》上骂起来了,先骂素园,后是我。素园在北京压下了培良的稿子,却由上海的高长虹来抱不平,要在厦门的我去下判断,我颇觉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个团体,虽是小小的文学团体罢,每当光景艰难时,内部是一定有人起来捣乱的,这也并不希罕。然而素园却很认真,他不但写信给我,叙述着详情,还作文登在杂志上剖白。
在1926年10月23日给许广平的信中,他这样说:长虹又在和韦漱园吵闹了,在上海出版的《狂飙》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这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奉陪了,这几年来,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所以决计置之不理。况且闹的原因,据说是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但培良和漱园在北京发生纠葛,而要在上海的长虹破口大骂,还要在厦门的我出来说话,办法真是离奇得很。我那里知道其中的底细曲折呢。2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又说: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社里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社里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这两段文字算是鲁迅的自我表白,自内部两派之间发生矛盾以来,鲁迅的心态清晰可见,颇有些委屈和无奈,愤怒和感伤。他对高长虹不满意,对韦素园他们也未必满意,所以才厌烦至极,说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又说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可是董大中先生在文章中,条分缕析,尽可能说明鲁迅那么细心的一个人,连什么什么都安排到了,怎么可能安排不到这些稿子。明里暗里是想证明鲁迅在这个冲突中,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想甚至是暗中指使韦素园等人打压狂飙诸人。实话实说,我读董先生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堂堂鲁迅何须揣着明白装糊涂。况且以鲁迅的人格和当时在文化界出版界的地位,也不需装糊涂。
鲁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韦素园早已长眠地下两年两个月了。按理说,对于一个编辑而言,稿子好坏的取舍应该有自己的标准,而不是依据关系的好坏,更不应被别人所左右。从鲁迅的记述来看,对于两方,他是有一点认可韦素园的。
高长虹这个人狂傲而狭隘,因为韦素园没有登载向培良的稿件,就私心猜度韦素园他们所谓的安徽一派要打压自己。他之所以给鲁迅写信,不外乎还保留着对这个老人的最后的一丝尊重,可是这样的尊重竟然是公开发表了。因为鲁迅没有同意自己的意见,甚至没有为此事发声,这最后的一丝尊重便立刻就不复存在了。高长虹等人愤愤不平,就撰文对鲁迅进行人身攻击。他们同样丝毫没有客观分析,就算是韦素园人品不好,的确想打压狂飙派,但是这和鲁迅又有何干?就算是韦素园刻意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又和远在千里之外的鲁迅有什么关系呢?纵使鲁迅的人品再怎么低贱,还不至于搞封建帝王那一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把戏。
因为一件小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曾给自己批改文章以致吐血的老人攻击谩骂,而且此后频繁攻击,丝毫不念及鲁迅的哪怕一点好处。仅从这个举动来看,高长虹的人品就可见一斑。1926年11月15日,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写道: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的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俩发挥到如何。
11月20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又写到: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上登广告,却云"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轻薄卑劣,不成人样。有青年攻击或讥笑我,我是向来不去还手的,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然而他竟得步进步,骂个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还要戮尸的样子。所以我昨天就决定,无论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个启事,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唠唠叨叨的长文要刻毒得多,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刀来刀当,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从此开始了和高长虹的很锋相对,这就是后话了。
内部冲突的最终结果是,1926年10月之后,高长虹带着他的狂飙社人马,到上海重新成立了狂飙社,而《莽原》半月刊最终由未名社全盘接管。在1927年初,《莽原》半月刊的销量应该是受到了影响。虽然鲁迅在给韦素园的信中说,只要有稿子和资金,就不发愁《莽原》办不好,但是根据鲁迅记载,最黯淡的时期,《莽原》甚至低到一个月只能卖出几十份。所以,荆有麟和李霁野曾先后给鲁迅去信询问能否《每日评论》附赠《莽原》。1927年2月7日,鲁迅给李霁野的信中说:
季野兄:
一月十五日来信已到。漱园病已愈否?
《每日评论》附赠《莽原》,很像附送“美女月份牌”之类,我以为不合适。有麟曾函问我,我亦如此答复他。
从这封信可知,《莽原》改为半月刊以后,荆有麟仍然一直参与其中的工作,他不是主要负责人,可能还是像《莽原》周刊时期一样,专门负责征收稿件。一直到1927年5月,他才离开莽原社,着手给冯玉祥办报纸,孰料寸功未建,却被通缉,不得已逃到南京。从此开始了后半生的漂泊。
在1928年1月10日,《莽原》半月刊更名为《未名》半月刊。莽原时代,彻底终结。《莽原》和莽原社彻底成为了历史,成为了一段记忆,成了后世的人们需要在故纸堆中搜集,才能发现的东西。
1927年9月19日,在广州的鲁迅在给翟永坤的信中写到:
但近一年来,我全没给人选文章。有一个高长虹,先前叫我给他选了一本文章,后来他在报上说,我将他最好的几篇都选掉了,因为我妒贤嫉能,怕他出名,所以将好的故意压下。从此以后,我便不做选文的事,有暇便自己玩玩。你如不相信高长虹的话,可以寄来,我有暇时再看,但诗不必寄,因为我不懂这一门。
注意这里的用词:一个高长虹。生硬的词语,明明白白表现出鲁迅此时对高氏的态度:不屑而又陌生。
鲁迅曾经在文章《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这样回忆这段历史:
北京突然有莽原社出现,这其实不过是不满于《京报副报》编辑者的一群,另设《莽原》周刊,却仍附《京报》发行,聊以快意的团体。奔走最力者为高长虹,中坚的小说作者也还是黄鹏基,尚钺,向培良三个;而鲁迅是被推为编辑的。但声援的很不少,在小说方面,有文炳,沅君,霁野,静农,小酩,青雨等。到十一月,《京报》要停止副刊以外的小幅了,便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其时所绍介的新作品,是描写着乡下的沉滞的氛围气的魏金枝之作:《留下镇上的黄昏》。但不久这莽原社内部冲突了,长虹一流,便在上海设立了狂飙社。所谓“狂飙运动”,那草案其实是早藏在长虹的衣袋里面的,常要乘机而出,先就印过几期周刊。
他的叙述是客观的,即使是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埋没高长虹对《莽原》的功劳。然而,功劳也罢,苦劳也罢,鲁迅试图用一本杂志去批判社会的阴暗,却不料最终被人性的阴暗打击到体无完肤。鲁迅进入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十年,韦素园不久英年早逝,高长虹也开始了他癫狂的后半生,先到延安,后沦落到东北,最终客死他乡,尸骨无存。
据说,高长虹后来去了延安,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据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一次报告会上,周扬客气地叫他站起来讲几句话,他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艺术就是暴动,艺术就是起义。也因此落下了一个绰号:高起义。他似乎在哪里都不合群,时间久了,人们逐渐把他当作一个疯子来对待。流光容易把人抛,时代不会记住一个疯子,也很容易把人抛弃。这个当年的才子,这个学富五车的学者,就这样被渐渐埋没在尘埃之中。读书至此,我不禁有万千的感慨。造化之弄人,竟然一至于此!
狂飙和未名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而荆有麟,也不得不开始四处寻找工作,因为没有了鲁迅的教导,他很快就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以悲剧结局。
唉!这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