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郑博生一直被一种矛盾心理折磨着。
一天晚自习,校长涂正坤悄悄告诉他:“有一个高等院校保送生名额,校务会研究决定,把这个名额给你们文科班。我个人意见,艾薇薇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你要重点考虑。”
要是从前,既然校长明确表了态,作为班主任的他,要么坚决贯彻执行,要么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建议涂校长本着公正、公开、公平的原则进行评选,谁的条件优秀就保送谁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能上大学可是令人羡慕的事情,尤其对于农村学生更是梦寐以求的大事情。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哪怕是中专录取通知书),就可以让一个农村学生实现农转非、吃上公粮的美好愿望。用当时时髦的话讲:谁家孩子能考上大学,那可是真正的祖坟冒青烟、积了八辈子阴德啊。
但此时的郑博生却产生了私心,他想保送郑博芳去。大伯横死(不是正常死去)半年多了,这件事对小妹打击太大,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心事重重,变得极端敏感。以前,小妹要是在家里遇见他,总是三哥长三哥短纠缠个没完,现在,郑博生要是不主动和小妹搭讪,郑博芳绝不搭理他。“大伯活着时,小妹太过自信;大伯不在了,小妹又太自卑。”这是郑博生背地里对许灵讲的话,让许灵在生活上多照顾照顾小妹。在学校,郑博生对郑博芳的学习更是秋后的蚊子——死盯(叮),在他们小两口里里外外的悉心关照下,郑博芳的功课才没有落下,而且学习成绩总保持在全班上游水平。但郑博生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他发现小妹心理状况极不稳定,万一高考时发挥失常,名落孙山,她还有勇气再读一年吗?依照小妹的脾气秉性,是绝不会再读的,她怕丢不起这个人。眼下,正好有个保送生的名额,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有些庆幸自己正好教小妹,更重要的是他还是班主任。但涂校长点名艾薇薇后,他又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小妹能去呀,这样他对家里好有个交代。万般无奈下,他找到郑博全透露了保送生的事,希望利用大哥和涂正坤的关系通融通融,争取这个名额能落到小妹的头上。
郑博全叹了口气:“从我不再当村支书,不再承包酒厂后,我们的关系大不如从前啦。现在这人哪,都是他妈的势利眼,在台上办事和在台下办事就是不一样。凭我对涂正坤的了解,以我现在这个样子找他办这件事没什么戏,还是找找你二哥吧,毕竟他们沾亲带故。”
郑博生找到郑博有,郑博有把双手一摊:“这边是我的亲妹妹,那边是我的亲内侄女,涂正坤又是艾薇薇的亲表舅,我夹在当间儿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嘴呢?这事还是大哥出面比较合适。”
指望不上大哥二哥,郑博生只好硬着头皮找到涂正坤,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保送学生上大学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全校师生和学生家长都眼巴巴地盯着哪。其实说完让你重点考虑艾薇薇我就后悔了,我犯了主观个人主义错误,作为校长不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应该面向全体毕业生公开、公平、公正地竞选。当然,如果艾薇薇和郑博芳当中的一个在竞选中能脱颖而出,那也是代表了群众意愿的嘛!”涂正坤不愧是当校长的,见郑博生没有按照他的意见办的意思,而且还有额外要求,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得冠冕堂皇。
郑博生满脸通红,尽显尴尬。涂校长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批评他在保送生这件事上犯了主观自由主义错误,同时也暗含着责怪他不听话的意思。他赶紧表白道:“平心而论,艾薇薇和郑博芳都很优秀,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作为她们的班主任,我应该向您学习,不应该带有个人感情色彩。只是我大伯死后,郑博芳情绪波动很大,我怕她万一高考落榜有个闪失,不好向家里人交代。才……”
“我和你大哥关系这么要好,和你二哥又沾亲带故,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你到艾薇薇家家访过,艾薇薇难道就不可怜吗?自从她父母出车祸死后,她就一直跟着她奶奶过,她奶奶身体又一直不好,我这个既做表舅又做校长的于公于私有点个人想法也是正常的吧?”说完,涂正坤掏出手绢动情地擦了擦眼角。
和涂正坤接触快一年了,郑博生还是第一次看到涂正坤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作为班主任,他对艾薇薇的家庭状况不是不了解,在保送生这件事上,只是由于过分关心小妹才一时忽略了艾薇薇。是啊,平心而论,艾薇薇更需要照顾啊!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私心作祟,意识到了把保送生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联想到他分配到塘口中学以来,涂正坤对他的过度热情与关心,他一下子全明白了:涂正坤这是分明在做着某种铺垫,日后好有求于自己为他办某一件事嘛!以前,对于涂正坤对他的刻意关心,他一直以为是笼罩在大哥的光环之下,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他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深谙城府,算计长远。今后,自己对面前的这位涂校长更要刮目相看了。可话又说回来,像艾薇薇这种现实情况的确需要照顾的呀!别说对方是沾亲带故的校长,就是他这八竿子都打不着亲戚的普通老师,在了解了艾薇薇家庭情况后,也要给予更多的同情,何况自己还是艾薇薇的班主任!
想通了这层理,郑博生为自己的私心感到脸红,他本能地拍拍脑袋站起身:“我这就到班里安排这项工作,一定按照校长的意思办:公正,公平,公开。”
“我让你重点考虑艾薇薇的意思只作参考,评选的时候,一切要按照评选市级三好生的程序走,先由学生投票,再由教师投票,最后由校务会开会定夺。”相处一年来,见郑博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话这么服帖,涂正坤感到很欣慰。虽说郑博生办事稳重,但干班主任毕竟还不到一年,他还是要细心叮嘱一番才放心。
评选工作很顺利,但结果却在他们预料之内,又在他们预料之外:预料之内,艾薇薇和郑博芳均高票当选;预料之外,艾薇薇和郑博芳票数相同。这个巧合的结果让涂正坤犯了难:因为事情已经明摆着,所有的压力都交给校务会了,校务会谁最后拍板,还不是他这个校长嘛!校务会的成员都知道艾薇薇和他涂校长有亲戚关系,这无疑对艾薇薇有利,而这种有利又是涂正坤所不愿看到的,毕竟授别人于把柄,有点胜之不武不说,还会留下徇私舞弊的口舌嘛!
“把这个结果交校务会讨论讨论再决定吧!”涂正坤思量了一会儿,像是对着郑博生,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道。
对于这个结果,郑博生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望,只在心里想:“这是自己看到的最好结果了,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尽力了,对家里也有个交代了。”
在确定保送生最终人选的问题上,由于涂正坤没有在会议前“定弦儿(某种暗示)”,校务会的成员们争论得很激烈,一派主张校务会的所有成员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最终人选;一派主张要充分尊重学生和老师的意愿,因为他们最有发言权。争论来争论去始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碍于和艾薇薇有亲戚关系,涂正坤又不能明确拍板,他只好引导大家想一想还有没有第三种解决办法。有一位成员随口说道:“既然两位学生选票相同,我们又没形成统一意见,那就由保送生本人来决定好了。”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大家,所有人都眼前一亮,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方案:由校务会组织一场特殊的考试——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地理、政治各占20分,出一份120分的综合卷子,谁考得成绩高就保送谁,没偏没向。
当郑博生把学校的这个决定在班里宣布后,学生们都显得很平静,因为由考试成绩决定最终人选,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就在考试前的第二天,一个意外消息让郑博生大吃一惊,准确地说他的心理彻底失衡,完全倒向了艾薇薇,可又不忍心伤害到小妹,他陷入了极度矛盾的痛苦中。
晨读时间,和艾薇薇同村的班长王建替艾薇薇请假:“老师,艾薇薇的奶奶病故了,这是她的请假条。”听到这个消息,郑博生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看了请假条后,大脑更是一片空白。他找到涂正坤汇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并建议考试推迟举行:“校长,明天就举行考试对艾薇薇不公平,因为她还陷入在失去亲人的极度痛苦之中,不可能正常发挥水平。”说完这些话,连郑博生自己都感到很奇怪,从某种意义上讲,郑博芳能够趁机胜出,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但他还是由衷地说出了公正话,说完这些话,他忽然有一种解脱感,顿觉浑身轻松,无比畅快。
对郑博生态度的快速转变,涂正坤开始时是分析,是审视,再后来是理解,是感激,他用力地拍了拍郑博生的肩膀:“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我代表艾薇薇和她逝去的亲人谢谢你!但考试还是要如期进行的,保送生的事是件大事啊,校务会既然这么决定了,就不能说改就改啊。再说,试卷是请外面的人出的,时间拖长了,保密也是个问题啊。艾薇薇的情况你不用过分担心,我替她想好后路啦,万一保送不成,高考落榜,我就让她留校复读,凭她的学习成绩,考出去问题不会太大。”真是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啊!涂正坤也在心里由衷感叹着。
“那我向校长再提个建议,鉴于艾薇薇的特殊情况,考试能不能到艾薇薇家里举行?”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怪,当摒弃了勾心斗角后,一切都变得那样自然和美好。一位班主任,一位校长,相处近一年,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的默契。
“这个建议我支持!待校务会研究后做出决定。”涂正坤痛快地答应着,这是他第一次破天荒地在年轻下属面前直言不讳地袒露心声。
见到小妹郑博芳,郑博生心生无数内疚感,他传达完考试事项后,想对小妹说几句安慰话,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令他惊讶的是,小妹听到考试在艾薇薇家里举行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情绪,只是沉默着,静如止水。
郑博生叉开五指在郑博芳眼前晃了晃:“小妹,你可别吓唬你三哥,你要有委屈就在我面前哭出来,咬我几口都行!”
“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舍得咬你!三哥,我小时候不懂事,一急了就咬你,你多原谅!”郑博芳说完,神秘地一笑,转身离开了,留下郑博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当郑博生和监考老师带着郑博芳来到艾薇薇家里时,艾薇薇身穿一身重孝给他们磕头,郑博生和其他老师都一阵心酸,眼泪差点落下来,还没等他们去搀扶艾薇薇,郑博芳早已扑上前去,抱住艾薇薇迎头痛哭。
待她俩平静下来,带队的董副校长说道:“艾薇薇同学,涂校长已经把考试通知传达给你了吧,希望你节哀顺变,保持好心态,发挥出正常水平,一会儿准备考试。考试时,请郑博生老师回避。”
因为和郑博芳的亲属关系,郑博生理应回避。在他走出“考场”的那一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两个学生都能发挥出正常水平,来一次公平竞争。”
几天后,当接到学校发下来的成绩单时,郑博生不禁大吃一惊——郑博芳以悬殊的分数落后艾薇薇!即使小妹发挥再不稳定,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分啊?如果以这样的发挥对待高考,那小妹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回家后一定找小妹细细地谈一次。带着不解和困惑,他把成绩单贴在了班里。同学们看后,也用疑惑的眼神偷瞟着郑博芳,有几个郑博芳的“死党”更是议论纷纷,失望至极。郑博生故意走到郑博芳面前,神色严峻!好为回家后找小妹谈话作铺垫。而郑博芳呢,却始终面带微笑,保持平静。还是班长王建把郑博生悄悄叫出去善意提醒着:“郑老师,这不是郑博芳的真实水平,她在有意让着艾薇薇。在得知艾薇薇的奶奶去世后,她就流着泪私下对我说过,她要打破常规,摒弃门户之见,要为艾薇薇做点什么。”
说不上是欣慰,更谈不上是沮丧,应该说是既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有倍感压力的心理更加准确吧。郑博生确信王建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他为了避嫌没有留在考场,但他了解郑博芳的实力,无论如何也不会考出如此糟糕的成绩,除非是有意的!放学后,他把郑博芳直接带到了自己家里——以他们的特殊关系,在学校谈这件事不合适,以大伯去世后的特殊情况,小妹自作主张地放弃了保送生的机会,让大娘大哥二哥知道了更不合适。只有他这个家,才是谈这件事的最佳场所。
“三哥,你甭问了!答案只能你自己去猜,我是不会亲口告诉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的安慰。我爸去世后,你和三嫂对我的悉心照顾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其实,从这几天你没给我辅导功课我就读懂了你的心思。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就让我们把这个共同心愿永远珍藏在心里不是更好吗?三哥,你放心,我会争气的,我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接过许灵递过来的一碗三鲜馅儿饺子,郑博芳一边香甜地吃着,一边语气平静地说着,这么大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有点漫不经心。
顿时,郑博生觉得眼前的小妹真得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可爱了,他动情地和郑博芳击掌:“小妹,三哥全力支持你,你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以后的情节发展中,与本书叙事内容相关的重大事件交代如下:一、朱绍辉被依法逮捕并执行枪决;二、齐继腾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三、艾薇薇被保送到郑博生就读过的某师范大学学习,同年,郑博芳也被这所学校录取;四、塘口镇皎河酒厂被镇政府依法收回、重组经营,经济效益越来越好;五、郑博生因教学成绩优异,被上级推荐到讲师团,远赴甘肃支教二年。
当许灵送郑博生去车站经过大榆树的时候,恰巧碰到在西南政法学院读书回家度假的大梅在陪着二梅说悄悄话。
“博生哥,听说你被选上讲师团了,真是超级优秀啊!”大梅热情地走上前来,和许灵拥抱了一下:“许灵,嫉妒你有福气摊上了这么优秀的男人,你可要看好他呀,别让他的心从嘉峪关到山海关飘来飘去的。”大梅话里有话,又下意识地看看坐在大榆树下发呆的二梅。
“谢谢你,大梅!我会看好他的,槐亲庄的父老乡亲也会帮我看好他的。二梅的情绪好一点儿了吗?”许灵亲昵地拉着大梅的手悄声问。
“哦,慢慢调理慢慢平复呗,就盼着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在狱中好好表现,早日出来。”大梅叹口气。
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郑博生心绪复杂,一时语塞,只是礼貌地微笑着站在那儿,望着大榆树出神。大榆树愈发葱郁,沐浴着阳光,在风的吹拂下,树叶发出愉快的声响。这让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十几年前刘紫茹树下讨要榆钱儿的情景,心里祝福着刘紫茹一生平安。
“博生哥,祝你越做越优秀,事业一帆风顺!”大梅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到郑博生面前。
“我也祝你学业有成,早日走上工作岗位,做个优秀的法官。”小时候的大梅和刘紫茹长得很相像,尤其是那一甩头发的动作,简直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这让郑博生倍感亲切。
“博生哥,等大榆树长出榆钱儿的时候,别忘了回来!”已经走出几十步远的郑博生和许灵忽然听到二梅的喊声。他们回过头来,只见二梅晃动着一条红纱巾,在向他们挥舞呢。
“我一定回来!”郑博生把手举过头顶,热情地向大梅、二梅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