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这天上午,新兵送行仪式在南河乡政府礼堂举行。天有点阴,太阳不知道躲哪儿懒睡去了,或者它也不忍心看离别的场面吧。几片暗色的云,和呼呼狂躁的北风斗着劲儿,更给送别平添了许多惆怅。
乡礼堂外早早贴满了欢送的标语。“热烈欢送子弟兵”,“保家卫国好儿郎”,“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等,一张张大红纸,浓墨的黑字,个个力透纸背。礼堂门口,插着几排小红旗,被风儿吹得哗啦哗啦直响。
新兵们都换上了新军装,个个整装待发,对部队的新奇,还有一下子长大的骄傲,使他们越发显得精神抖擞。新军装特有的豪迈气息,逗引着这些虎虎生气的大男孩们,更加直戳戳地挺直腰板,像一只只骄傲的小公鸡,斗志昂扬。
按照唐连长的话,从今天起,他们就不是老百姓了,他们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了。只是军帽略有遗憾,是那种圆筒软边的民兵帽,到了部队再统一换成硬黑边军帽。不过,此时此刻,全身上下统一的军装已经让他们很满意了,自己一夜之间已经是一个新兵,已经是一个战士了啊!
只有苏明波有意无意地躲在一边,尽量拉低帽檐,遮挡他脸上的新疤痕。
乡长苏正河主持了新兵欢送仪式。
新兵们挨个戴上了大红花,然后整齐入座,坐在乡礼堂最前面几排。
苏正河心里很激动,看着眼前这些大孩子们,穿上了整齐的军装,就要奔赴部队,做为一乡之长,很为南河乡的子弟兵们骄傲。当然,自己的儿子,此刻也和他们一样,也坐在下面。虽说明波老惹祸,格外让自己操心,但是真要离开家,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忍不住。苏正河舒一口长气,极力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情感,他知道,这个场合,不允许自己儿女情长。
苏正河代表南河乡,给新兵们讲话:大力支持南河乡的有志青年们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希望新兵们到了部队,要听部队领导们的话,严守军纪,好好干一番事业。到了部队,不要担心家里,乡里会好好照顾子弟兵的家属。家乡的父老乡亲等着你们立功受奖的喜报……
苏明波耷拉着脑袋,坐在靠近过道的一角,不敢抬头看爸爸。苏正河的话,在他听来,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他听明白了乡长对新兵们的肺腑之言,更听懂了爸爸对自己的殷殷期盼。
唐连长代表部队做了简短的讲话。他真诚地欢迎大家,加入到光荣的人民解放军队伍中来,鼓励大家到部队建功立业,为自己争光,为所有南河乡的父老乡亲们争光,同时亲友们也不用担心孩子们,部队上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军民一家亲,这些新兵不只是南河乡的好儿郎,更是部队渴望的优秀战士……
仪式完毕,新兵们在礼堂外合影。送行的亲友们都等在礼堂外,围着各自的孩子做出发前最后的叮嘱。路成顺没来送志鹏,大姐二姐都来了。大姐塞给弟弟一只手表,志鹏一眼就看出那是父亲戴了多年的,鼻子一酸,眼圈儿忽地红了。
许可,小云,李志飞,还有学校篮球队的队友们,都请了假,来给志鹏送行。大家团团围着志鹏,拍肩拥抱,互道珍重。只有小云,两个眼圈通红,站在外围,当着那么多男同学的面,她不好意思和志鹏说什么。
许可送给志鹏一件自制的礼物:一盆文竹。确切地说是一盒文竹。许可专门找了一个大大的铁罐头盒,撬去上面一层盒盖,装上土,从爸爸的花圃里移植了几株文竹。
志鹏以前在许可家看到过,这种一年四季常绿的植物,细弱的植株,轻逸脱俗,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永远不服输地扶摇直上,努力向上攀爬。志鹏很喜欢文竹的这种性格,多次和许可说起。这次志鹏要离家去参军,许可特意让爸爸给志鹏移植了几株。
许可还告诉志鹏,铁罐里的土是自己专门跑到皇龙渡村小学校南边的杏树林里挖来的,那里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去玩的地方。明晃晃的铁罐上,许可还细心地用毛笔写了“壮志千里”四个字,表示对好朋友的期许。志鹏拍拍许可的肩头,惊喜地收下了许可的礼物。
马上就要上车了,志鹏拉着许可的手,挤到外围小云面前。
“许可,好好照顾小云。”志鹏感觉心头有千言万语想对小云说,却又苦于表达,什么也说不出来。
“志鹏哥……”
小云嗓音呜咽,眼里的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小云,好好学习,俺会给你,给大家写信的。”
强忍着心中的离愁,志鹏硬做坚强,脸上挤出几丝笑容。
小云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志鹏手里。
“志鹏哥,这个给你……上车再看吧。”
集合上车的哨音又一次响起。志鹏来不及细看,把小云送的礼物放到背包里。立正脚跟,左手端着许可送的文竹,右手举到眉前,给两个姐姐,小云,许可,李志飞,还有篮球队的队友们,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上了车。
苏明波的身边也围着一帮人。爷爷,奶奶,外公,妈妈,还有他老铁的“四大金刚”。明波妈妈给他收拾了一个大包,鼓鼓的,也不知装了些什么。爷爷和外公两个老红军,看着孙儿去参军,高兴地不得了。可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又真心舍不得这个淘气的孙儿了。
妈妈给苏明波拽拽衣角,又整整帽檐,不停叮嘱。苏明波一边不耐烦地听着妈妈的唠叨,一边和“四大金刚”拉手告别。“四大金刚”都泪眼汪汪地围着“司令”,舍不得他走。苏正河在不远处和唐连长说笑着,不时把眼神扫向苏明波,多看几眼,怎么说,这也是儿子第一次独自远行啊。
“嘀,嘀,嘀嘀”,一声又一声哨音响起,离别,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把新兵和他们的亲友,和他们熟悉的故乡,刀切锯割一样地分开。送别和离别的人们,眼泪都流下来了,刚刚一直忍着不哭,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哭声漫延开来。
新兵们不得不上车了。
几辆绿色的解放大卡车,车后斗上罩着绿色军用帆布,整齐地排列着,静静地等待着。在卡车的车头与车身两侧,都贴着大红字:欢送新兵。上了车的新兵们,挤在车斗的后沿,依依不舍地和亲朋好友们挥手告别。
军车慢慢启动,慢慢开远了。
路志鹏看到小云跟着车跑了几步,高举双手,使劲儿挥着。
志鹏也使劲儿挥手,一扭头,再也忍不住,感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眼泪像大河春汛一般宣泄奔涌而出。
军车在加速,渐行渐远。泪眼模糊中,亲友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家乡也越来越远了。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哭咽声,久久没有平息。
再见了,我的亲朋;再见了,我的家乡;再见了,我的……
车已经开出了很远,志鹏默默地找了一个角落,慢慢平息内心起伏的波澜。
好一阵,志鹏想起小云送的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呢。打开背包,志鹏小心翼翼地拿出小云送的礼物。
一方素淡的蓝色手帕,四只角儿紧紧相系,里面包裹着一沓厚厚的东西。志鹏小心地解开手帕四角。慢慢展开,里面是一双折好的鞋垫。志鹏轻轻地舒展开鞋垫……
好一双绣工精巧的鞋垫啊!
一只鞋垫的中间,绣着一只展翅的大鹏,高昂的头颅,正欲奋翅疾飞。大鹏鸟的头上,用蓝线勾勒出几朵白云,象征着高远的蓝天。大鹏鸟的脚下,是层叠的山峦,壮阔辽远。
另一只鞋垫上,中间用黄线绣了一条弯弯的河,河岸左边有几棵树,树枝上开着成簇的小粉花。
志鹏一眼就看明白了,小云的心意!
大鹏鸟,一语双关,既包含了志鹏的名字,又代表着一飞冲天的祝福。黄线绣成的河,就是家乡的黄河水啊,那几棵开着粉花的树,就是村旁的杏树林。黄河加杏树,不正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深深眷恋着的故土乡情吗!
鞋垫的针线很细密,线条略显质朴,志鹏知道这是小云用心绣好的,自己的心,忍不住又扑腾扑腾跳将起来,一股更大的感情漩涡,措不及防地包裹了自己……自己只有被淹没,被深深地淹没,没有丝毫挣扎的可能……
刚刚压抑住的眼泪,又像夏日的急雨,再一次,刷刷滚落。心中的各种情绪掺杂,纷纷扰扰,揪心般难受。志鹏双手捧着小云送的鞋垫,尽情呼吸着新鞋垫散发出的清香,任胸口急剧起伏,泪眼朦胧中,志鹏依稀看到了小云绣鞋垫时的情形,一伸针,一回线……
离别的巨痛海浪一样,一波连着一波,深深敲打着自己的心房。
军车上的哭咽声还没停。
这些新兵们,他们中有好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家。离乡背井的伤痛,在此时,似乎只有哭声,呜咽声,才能尽情表达对故土,对亲友的依依惜别。
军车继续前进。车厢里的新兵们,有的趴在车尾,贪婪地想着再多看几眼故土乡情;有的睁着眼,呆呆沉思;有的干脆闭上眼,任凭胸口起伏,泪流满面。
唐连长从车厢最里面站起来,挨个打量着这车新兵。
“小伙子们,舍不得家了吧。看看,看看,一个一个大小伙子,还哭鼻子呢。这哪有当兵的样子。来,大家都坐直喽,一起唱个歌,精神精神。”
军歌响起,新兵们的热情慢慢被调动起来了。
火车站到了。
全县的新兵在此集合。南河乡的新兵们排着队,从解放卡车上下来,各自提着自己的行李,在火车站外排队。
天更阴沉了,西北风更加起劲地吹着,仿佛也知道这群小伙子们就要远离,再吹一次故乡的风吧,这冷得让人直打哆嗦的风,攒足了乡情,给新兵们送行。
火车站的入口处贴了不少大红标语,“欢送子弟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县里组织了欢送的队伍,手里举着花环,大喇叭轰响着宣传语录,高分贝地播放着“欢送……欢送……”。县武装部还派人帮着新兵们拎行李,送上火车。
新兵们胸前的红花,哗啦啦响成一片,入伍的骄傲写满年轻的脸庞。大家排队上了火车,挨个坐好。隔着火车的玻璃窗,望着窗外,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人生自古伤离别,离别的滋味最是痛苦。今天这一走,告别了家乡,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好友,多少割舍,在心中纠葛;多少流离,在心底聚积。
火车汽笛,响了。再挥一挥手吧,告别了过往,告别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光。新的生活,隐藏着巨大的惊喜,蕴含着无尽的希望,也许还有更多无法预知的意外,慢慢拉开神秘的帷幕,正向着他们,迈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