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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腊月，连着下了几场雪，一层一层的积雪结结实实地覆盖了华北大平原。黄河进入了凌汛期，河岸边结了厚厚的冰，河中央上游飘来的冰块，承载着积雪，向下游慢慢渲泻。大河滔滔的气势慢慢被一种沉重气息代替，寒冬以它凌厉的进攻，驾驭着肆虐的北风，迎接农历腊八节的到来。
皇龙渡早停渡了。快到中午，守渡口的李广义才从家里磨磨蹭蹭地出来。李广义天生跛脚，干不了农活，村里就派他去守渡口，负责摆渡来往黄河两岸的人。
关于皇龙渡，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其实皇龙渡村在宋朝之前不叫皇龙渡，因为村里有路姓和李姓两个大姓，村子就叫路李村。
传说宋太祖赵匡胤东征时，曾带兵来到路李村西的黄河岸边。彼时黄河上无桥，正焦急间，有个渔夫摇着渡船出现，摆渡赵匡胤渡过黄河。后来赵匡胤龙袍加身做了皇帝，人们为了纪念这个故事，就把这个渡口叫做皇龙渡，意思就是真龙天子皇上曾在此渡过的渡口。而路李村，也因为靠近皇龙渡，慢慢就被改叫了皇龙渡村。
传说赵匡胤渡过黄河之后，当夜宿在一个破庙里。后来天子赵匡胤住过的那个破庙，就被人们叫做了皇龙庙。据说皇龙庙自赵匡胤住过之后，夏天再也没有蚊子了，真龙天子果真不同凡响啊。
皇龙庙早已随着时间消逝坍塌了，现在只留下了一座老庙台，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那就是皇龙庙的地基之处。老庙台就在现今的皇龙渡村的村西南，村小学南边的杏子林边。志鹏他们小时候，就经常结伴去杏子林玩，看杏花，摘杏子，在老庙台上爬上爬下，不亦乐乎。
李广义从家里出来，本意是去看看停靠在渡口的渡船，别被风刮跑了盖在船上的篷布。连日的大雪，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李广义裹紧自己的破羊皮袄，磨蹭着往前走。
他拖着跛脚，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向渡口挪去。雪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广义不时哈一口热气，搓搓冻红的手，接着捂捂冻硬的耳朵。好不容易，蹭到了皇龙渡渡口。远远看去，渡船被积雪盖住了，在黄河边形成了一个高高的隆起，在平展的河道边，像一座凸起的小山包。
广义跌跌撞撞地下了黄河大坝，摸到渡船边。渡船上全被雪盖住了，船身周围也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只有船帮漏在外边。船上的篷布果然和李广义想的那样，被风吹得横七竖八，散落在船舱上。
李广义扶着船帮，摸索到船尾，拂起积雪，从船尾摸到一柄扫帚，开始费力地清理船帮边上的积雪。船很高，广义往往需要踮起脚尖，高举扫帚，才能够到船顶。双手早就冻得又僵又硬，干活也不利索。风沿着他上身老羊皮袄的边隙钻进他的怀里，冷飕飕地，忍不住，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打扫完船尾，李广义攀着拴船的粗缆绳爬上渡船，开始清理船舱。习惯性地，他先钻到船舱顶棚下，绕船舱走一圈。
忽然，他发现有些异样。船舱中间，早先堆放好的摘下来的船帆布，高高地鼓了起来！
多年的习惯，作为老渡手的李广义在停好船后，都会把船帆布撤下来，整理叠好，这样一来可以节省船上的空间，二来等到用船帆时，方便随手取用。他清楚地记得，下雪停船的那天，自己是整理好船帆，叠好放在了船舱边的小凳子下面的。咦，小凳子这会儿怎么滚翻到一边去了呢？莫非是有什么小动物为了躲避下雪爬上了渡船，钻到了船帆下？上次就有一只野猫钻进船帆里，吓了他一大跳。
但是，老渡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船帆中间高高隆起的部分，比小野猫大多了。看样子，不像是小野猫。再说，小野猫灵性着呢，自己扫雪，上船，这么大的动静，它早就会惊醒窜出去了。可是，不是野猫，又会是啥呢？
正疑惑间，老渡手忽然看到船帆布动了几下。李广义吓了一愣怔，随手把扫帚掉了个头，把扫帚把向外。假装自己给自己壮胆儿，他硬挤着咳咳，咳嗽了两声。
没有反应。
李广义更疑惑了。他壮壮胆，小心地趋前。扫帚把儿有些抖，腿有些软，心里在打鼓呢。没事，他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伸手拽起船帆布的一角。
啊！李广义一下子惊呆了。
帆布下露出一张脏乱的人脸。
是个人！
李广义定定神，又仔细地打量。
是个女人。
头发很长，粘了些乱草，杂乱地挡起半边脸，脸上黑黑的，眼睛闭着。
“是个女人。可是，她咋会跑到船上来呢？她睡着了？还是冻死了？”
李广义心里踌躇着，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把手往前靠近女人的鼻子。感觉还有一点热气。广义稍微静了静心，“还好，她还活着！接下里……接下来可该咋办呢？船上这么冷，再呆在船上会冻僵的。得把她背回村里……”
可是，广义马上想到自己是个瘸子，绝对背不动她。那咋办呢？对，回村叫人来帮忙！
小心地，广义把船帆布又轻轻放下，挪动脚步。他又停下了，脱下自己的老羊皮袄，轻手轻脚地盖在船帆布上。这样好些，起码她能暖和些。
李广义蹑手蹑脚地下了船，着急忙慌地向村里跑去。本来就不灵光的双腿，让他跑动的动作更显滑稽，几次摔倒了，他又爬起来，身上连头带脸都沾满了雪泥，但他顾不上擦一擦，抓紧报信，救人要紧！
一口气跑到家时，广义已经满头大汗。大哥李广仁夫妇正在家里剥蒜头呢。皇龙渡村这一带，传统的习俗，腊八节家家户户要腌制“腊八蒜”。就是在腊月初八这一天，把剥好的大蒜，一瓣一瓣掰开，装在瓶子里，用醋腌制。等到了大年初一，家家户户下饺子的时候，腊八节腌制的蒜，恰好白里透绿，酸辣爽口，是一道佐餐的上好小菜。
听着李广义上气不接下气，大概一说，广仁两口子也急了。李广仁披上棉袄，就往外跑。还是杨大玉有主见，提醒丈夫：“你快去叫上村长，俺和广义直接去渡口。”
广仁一听，觉得有道理，推开门，大步跑着去找路成顺。
路成顺听广仁一说情况，心里有点数了，准是下雪迷路的人，慌不择路，躲到渡船上御寒。老炮兵有经验，他让李广仁推出自家的自行车，自己麻利地去炕上卷起一床棉被，抱着下炕。临出门，老炮兵又想起啥，回屋取了他的那个铁皮水壶，灌满热水，背在肩上。
李广仁感慨着，还是老村长啊，遇事不乱，心思还这么细密。
推着自行车，俩人向皇龙渡跑去……
很快，李广义在渡船上发现了一个迷路的女人，又被路成顺、李广仁夫妇救回村，暂时安排住在路成顺家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村妇女主任志飞娘赶来了，热心的村民们也都围到了老村长路成顺家，问东问西……
马上要过年了，村里照例要组织新年演出队。今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好，村民们手中有了粮，心里就不慌了。村里的文艺积极分子李文齐自打一入冬，就自告奋勇地跑东家，走西家，吆喝着组织村里人参加新年演出。
在这交通不便、远离县城的皇龙渡，以及附近南河乡的十几个村庄，“地主崽子”李文齐是很有点名气的“戏家”。谁家若是有个红白喜事，总要请他去帮忙。
李文齐呢，也靠着自己这点儿小能耐，多少找补回一些做人的尊严。他每次都是尽心竭力地去帮忙，完全如自己家的事一样。慢慢地，也被他积攒下不少好人缘儿。直接的好处就是在每次政治运动中，李文齐虽然免不了首当其冲地被批斗，但是大多都是走走形式而已，善良的乡亲们没让他多受罪。
李文齐计划今年多组织几只队伍，高跷队，锣鼓队，秧歌队，还有舞龙队，统统上阵。李文齐还计划排一出吕剧“王汉喜借年”，乡亲们喜欢听这个。今年大丰收，乡亲们总该好好乐呵乐呵，喜庆热闹地过个大年。
古老的中华大地，刚刚从“文化大革命”那纷乱的年代走出来，好像正赶上个歇脚的时候。国家领导人正在讨论这个国家的新发展，人民则现实得多，特别是农民，能安安稳稳地种地，有粮食吃，就很满足了。
公元一九八一年的春节，就在乡亲们迎新纳喜的期盼中，越来越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