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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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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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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龙渡》连载

第四章 秘密

路志鹏的父亲路成顺,今年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其实还不算老,在村里,很多七十岁以上的太爷、太婆们,身体都还挺硬朗,还能到庄稼地里干些农活。路成顺是个老党员,年轻时当过兵,并且是他一生为之自豪的炮兵。

路成顺当兵的时候正赶上建国后百废待兴,又是在大西北新疆那个叫“水儿洼”的地方,条件特别艰苦,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恶劣。艰苦的环境,锻炼人,也影响人,老路的腰腿痛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复员后回到村里,路成顺就成了大队长,后来又接任成了皇龙渡村的村支书。皇龙渡村不大,300来人的小村子。村里有路姓和李姓两个大的家族,其余还有牛姓、王姓等小家户,多是人丁不旺。皇龙渡村就在黄河边上,祖祖辈辈喝着黄河水,守着几百亩黄土地过日子。

由于志鹏母亲去世得早,路成顺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姐姐和志鹏,慢慢熬着年月。多年庄稼地里操劳,再加上对村里事物诸多操心,使路成顺这个“老烟枪”过早地呈现出了老态。头发早已白了一大半,额头上的皱纹一道深似一道,就像村里那片永远也犁不完的黄土地,一坡一坡连绵堆积在一起。

总是不离口的烟,把路成顺的牙熏成了土黄色。夹烟的手指,也被熏成了黄晕色,那颜色,正如脚下这片被黄河水淤积起来的大平原,土黄一片。

路成顺不太爱说话。由于老是抽烟,眼睛也总是半眯着,给人一种慢恹恹的感觉。但是当村里有什么大事,或是不顺心了,他的火爆脾气很快上来,那眼光就会迅速地变得犀利,老炮兵的眼睛会猛然圆睁,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心爱的大炮前,盯得人直发毛,胆小的心里会不停打颤。

路成顺和村委的几个负责人商量村里修路的事去了。皇龙渡村西邻黄河,村西南有一个渡口。渡口东边,村子周围几百亩农田。几条深深浅浅的沟渠,从黄河闸上分出来,弯弯曲曲,掩映在农田中间。

南河乡位于黄河的最下游。九曲黄河挟带着上游黄土高原的泥沙,一路呼啸,奔流到华北大平原,气势慢慢减了下来。河水急躁的性儿也和缓了,慢慢地流淌,似乎要珍惜最后入海的时光,不忍和大地母亲匆匆告别。

黄河水到了这儿,耐着性子淤积下的泥沙,在河道边上冲刷出扭扭弯弯的曲线,就像连续的抛物线,或者更神似山水画里的层层梯田。黄河水轻轻流淌,诉说着母亲河的百转千回。经年累月的沉积,河道慢慢抬高,随之黄河大坝跟着加高,日积月累,大坝早已高过了黄河两边的村落,这就使得黄河入海前的最后一段,形成了举世闻名的“悬河”。

每年秋收后,皇龙渡村照例要安排村民们清除黄河河道里的淤泥。清淤的任务主要就是把黄河淤积到岸边的新泥沙,人工挖起来,装筐,肩挑或者小推车运到黄河大坝外。然后再把泥沙分摊到通往村子的老土路上,填宽,压实。

这是一个很累人的活计,但又是一个不得不干的重要任务。如果不能及时把河岸边淤积的新泥沙运走,河道就会越堆越高,到了雨季,大雨一来,如果大坝漫滩或者决口,直接的后果就是黄河两边的村庄,危险层出甚至大灾一场。老辈人还常说起黄河决口引起的灾难,实在是惨不忍睹。

早几年,没有分田单干的时候,村里都是记工分,成年劳力一起出工。现在土地分到了各个生产小队,村民们对于这类挖沙修路的事儿,慢慢地不上心了。乡里出的钱不多,村里更没有钱,这么重的体力活,换来的只是几个大包子,一点也提不起村民的兴致。

今年风调雨顺,生产队里,除了人口太多的几户人家,大都有了余粮。秋收后难得农闲,大半年的劳累直到这会终于得了空闲,可以歇歇了,对于公家的这类苦差事,村民们干活的劲头,自然就差了很多。还有更甚的,不少村民私下里抱怨,背地里骂娘,说是好不容易盼到农闲,还不让人消停。

从秋收完庄稼,到现在过了冬至了,皇龙渡村分配到的河段,在老路的催促下,淤泥好歹都清理完了。但是堆放在通向村里的老土路上,横七竖八,东一堆,西一撮,乱七八糟。本来按照村里的规定,清理出的淤泥都要填到老土路的两边,加宽道路,但是不少村民偷懒打折,最后的扫尾还没完成。

那些村民,只是把泥沙运到黄河大坝的外面,就近倒下。靠近河岸的地段,一突儿堆放得老高。靠近村子的地段远离河岸,运送的路程长,本来地势就低,偏又没人肯出力把清理出来的泥沙运回来。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新年元旦就快到了,村民们出工的越来越少。原来制定的平整村路的计划看来很难实现了。村委几个负责人商量到很晚,还是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最后只好暂定由村里的党员和民兵突击整理一下。

路成顺回到家的时候,小军军早就睡了。志鹏和两个姐姐还没吃饭,守着火炉拉家常。二姐志霞顺手拿过父亲开了线的外衣,缝补起来。

路成顺点起一支烟,听志鹏说起去征兵站体检的事。儿子身体棒得像个小牛犊,入伍体检一点问题也没有。唯一让老炮兵不甚满意的地方,今年南河乡招收的新兵兵种为工程兵,距离路成顺理想中的炮兵很有些距离。但老炮兵也觉得儿子一年年长大了,早晚该去部队锻炼锻炼,好歹也是陆军兵种了,自己再苛求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个姐姐摆好晚饭,一家四口围坐在那张槐木方桌旁,坐好。大姐家今年合伙承包了姐夫村里的水塘,养了鱼,种了藕。眼看快要到元旦了,就提前捕了些鱼准备去卖。今天捎回娘家几条,煮了一大锅,满屋子飘满鲜鱼的腥香。大姐还给父亲买来二斤酒,志鹏忙给父亲洗净酒杯,倒满。

一边吃着饭,志鹏一边拿眼瞅大姐。刚才姐弟三人唠家常,提到志鹏如果当兵走了,二姐志霞过两年也要出嫁,姐弟三人商量着,劝父亲再找个老伴。这事以前也有热心的乡邻提过,老炮兵执拗地就是不松口。如今姐弟三人慢慢长大,心里都能替父亲着想了,合计着再和父亲说说。

大姐明白志鹏的意思,就给父亲提个话头,说是邻村有个阿姨,各方面条件挺合适的。谁知大姐刚一说,老炮兵那惯常半眯着的眼睛猛地一瞪,手一挥:“志红,你咋又提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姐弟仨都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不再说什么。

吃过饭,大姐二姐忙着收拾,老炮兵半倚半坐在家里那张掉光了漆的老式木圈椅上,又点上一支烟,半眯着眼,黝黑坚毅的脸庞,在纸烟和煤油灯的烟雾缭绕中,静静地沉思,头上间杂的白发,倔强地站立着。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路成顺叫过志鹏,让他上床去,把后墙角挂在梁上的一个老粗布包袱摘下来。

志鹏把那个包袱交给父亲。老路把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双手接过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到四方木桌上。大姐和二姐看到父亲这么郑重,不觉也围了过来。

老路打开系着的包袱,里面是几件自己当年当兵时的军装。老路拿开上面的两件军衬衣,露出下面一个军绿色的水壶,壶身上原有的“八一”军徽标志,年久掉了些颜色。水壶下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表面的油漆有些脱落,斑驳的军绿色底子,长约十几公分,宽约七八公分,三指厚,中间一把小铜锁,老路拿在手里,叽里哐啷。

志鹏对这个小铁盒既熟悉又陌生。小时候调皮的他把家里旮旮旯旯都翻遍了,好几次都看到这个绿色铁盒。但是铁盒被那个黄色的小铜锁,锁得严密无缝,怎么也打不开。越是打不开,志鹏越想知道这个铁盒里到底有啥玩意儿,竟然被父亲保存得这么好。直到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为此狠狠地挨了一顿打,再也不敢动这个铁盒了。

志鹏曾经问过两个姐姐,她们也没见父亲打开过这个铁盒,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这个铁盒是父亲当兵时的“宝贝”,复员后被父亲带回家里,就用旧军装包好,再包进粗布包袱,挂在了屋梁上。

经年累月的时光,小铜锁亮黄的光泽如今早已沉淀成了昏黄色。志鹏还没明白父亲的用意,只见老炮兵随手从木桌抽屉里找了一段小铁丝,插到小黄锁的锁眼里,轻轻几转,小铜锁“吧嗒”一声,开了。

姐弟三人都惊讶于父亲竟然还有这么一手开锁的“绝活”时,老炮兵表情严肃地把小铁盒递给志鹏,示意他把铁盒打开,自己却转身出去了。

屋里的煤油灯嗤嗤响着,火苗一闪一闪。堂屋正中墙上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此刻,画像上伟人的笑容在光晕的折射中更显和蔼可亲。姐弟三人围在方桌前,互相瞅瞅,眼光中有几分疑问,但是更多的是好奇。

眼前的这个小铁盒,尘封了父亲二十多年的秘密,姐弟三人都未曾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一定十分重要,尤其是对父亲来说,应该是年轻时当兵有关的物件吧。

志鹏拿起小铁盒,轻轻地摘下小铜锁。慢慢地把盒盖打开。里面是一个红褐色的绸子包。绸子包叠放的很整齐。打开绸子包,一层一层慢慢揭开,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厚纸包。厚纸包边缘上有些磨损,中间略略鼓起,里面硬硬的,包着什么东西。

志鹏又看了一眼两个姐姐。很郑重地,双手把厚纸包捧起,慢慢揭开。中间,露出一枚系着绶带的军功章!

红白相间的绶带,下边牵挂着一枚精巧的多角徽章。

二等军功章!

姐弟三人一下子都惊住了。原来,这就是父亲保守多年的秘密!

志鹏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军功章,又轻轻地把它递给身边的大姐,大姐看了一会儿,又递给了二姐。

煤油灯的烟袅袅上升,昏黄的光,静静地洒满堂屋。志鹏这时才看清,原来包裹着军功章的厚纸包,竟然是一张“立功证明”。白底上金黄色的字体:授予路成顺同志个人二等功奖励,特此证明。右下角是:中国人民解放军51099部队政治部,落款日期是1959年2月。

一种庄严神圣,更是一种敬服的情愫,在志鹏心中油然升起。

路志鹏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不善言辞的父亲,在自己去征兵体检,即将入伍的时候,把他多年来隐藏的秘密,告诉了自己。这枚小小的军功章,静默无言,却代表了千言万语,凝聚着父亲沉甸甸的希冀,不着一字却沉重无比,瞬间传递给自己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此刻,志鹏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他明白了自己将要走的路,父辈曾经的光荣,自己不仅要延续,而且还要努力去超越。

二姐把军功章轻轻地放在立功证明上,依原样叠好,一如当初,方方正正。又用那块红褐色的绸子包好,正要放回小铁盒,忽然发现小铁盒底部还有一张相片。

大姐也注意到了,伸手拿起相片。是一帧黑白老照片。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照的。照片上两人胸前都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手中拿着毛主席语录,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照相姿态。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好年轻啊。父亲年轻英俊的脸透着刚毅,母亲还有一个大辫子从耳后伸到胸前……姐弟三人一时无语,眼泪不自主纷纷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志鹏和大姐二姐一起到村北母亲的坟上,去烧了纸钱。纷飞的黑纸灰,随着北风飘舞,绕着母亲的坟头飞旋。志鹏跪在坟前,心里默默地和母亲说着话:“娘啊,儿长大了,如今要去参军了,您老别担心,儿一定争气,好好干……”

从母亲的坟上回来,志鹏直接去了村西的老土路,帮着父亲,清理堆放在那儿的黄河淤泥。他想要替父亲多干点。自己真要参军走了,想帮也帮不上了。

正当路志鹏在家整装待发的时候,苏明波却又一次惹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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