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志鹏是第一次坐火车,当然也是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远。
火车走走停停,陆续又有其他地方的新兵上车。热情的北风太过夸张,一路豪迈呼啸,一路尾随着这些远离家乡的孩子们,奔驰过苍茫的大平原,从几座大山脚下穿过,跨过黄河,又跨过了长江。经过了三天两夜,黎明时分,火车终于在一个县城城郊车站停下。
周连长组织新兵们下车。
早上的太阳出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像熬夜之后红通通的眼睛,不情愿地微微睁开一条细细的缝儿。轻巧的雾,瘦成一条丝带,飘飘绕绕。
出了火车站,站外一溜儿停着十几辆军车。一律是绿色篷布盖顶,车头上贴着的大红字:“欢迎新兵”,格外醒目。一队老兵热情地帮助这些新兵们提行李,帮他们爬上车厢。
军车又启动了。透过后车厢,志鹏看着车外。
这一带是连绵不断的小山丘,薄雾笼罩着陆续经过的几处小村庄。山脚下,山坡上,放眼望去,很多不知名的树,树上还有些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树梢。方格子块似的梯田,一片一片围在山坡上。偶尔会看到车外路边上,牵着黑牛、黄牛的老乡,不紧不慢地走过。
苏明波在这伙新兵中很扎眼。不仅是因为他脸上的新疤,还有那一包臃肿得有些夸张的行李。明波自己本不想带那么大的包裹,只是苏妈妈不放心这个从小娇惯的儿子,吃的、玩的、衣服啥的装了满满一大包。连累帮他提行李的老兵都小声抱怨,这是来当兵呢,还是搬家呢。
志鹏的行李就少得可怜,只有在统一发放的黄色军背包里,几样简单的东西。吴刚老师送的一本带塑料皮的日记本,老爹路成顺让大姐捎给他的手表,两件换洗的内衣,小云送的鞋垫,一个军背包都装好了。还有许可送的那盆文竹,一直在自己的脚边。
老爹的手表,虽然不是新的,但在志鹏看来,已经相当金贵,他一时还舍不得戴,很郑重地塞到叠好的内衣口袋里。小云送的鞋垫也被志鹏藏得严严实实,这个礼物,对于他,更是弥足珍贵。
他只愿在独自一人时,才默默地拿出来,静静体会自己的秘密。包鞋垫的那方蓝手帕,志鹏放到了自己贴身的上衣口袋里,离胸口很近,那感觉,仿佛自己和小云依然离得很近。
在弯来绕去的山间小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军车转到一座山的山腰。雾已经散尽,阳光明亮起来,添了些许暖洋洋的温情。一圈绿色的长围墙,围着一个大院,隐约有几个房顶屋角,高挑的树枝儿,在军车转弯时映入眼帘。
军营到了。
宽宽的大门,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荷枪的战士,笔直站立,一动不动。大门上方有个高高的铁梁,一大幅红字标语“热烈欢迎新兵同志”,绷紧了挂在铁梁上。铁梁正中上,有一面鲜艳的八一军旗,高高飘扬。
第一辆军车接近军营门口,司机特意摁响了几声喇叭。院里整齐地响起鼓声、锣声,欢迎的气氛热热闹闹地迎面扑来。军车减速,慢慢驶进大门。志鹏看到,门口站岗的战士,右手打着标准的军礼,向他们致敬。军车左拐,来到一个大操场边,停下。
新兵们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行李被迎候的老兵们拎起,整齐地堆放在一起。
这个操场真大,靠近院墙的边缘,密密地种着几排大树。操场在大院的中间,东边,西边各有十几排平房,白墙红瓦,那就是战士们的营房吧。操场上椭圆形的跑道,全是炭渣铺就,能清楚地看出踏踩的整齐印痕。
操场正中,十几排方凳一字儿排开,右边是整齐的士兵方阵,左边锣鼓队正在起劲地奏着军乐曲。操场北边正中有一个高垒长方的阅兵台,上面摆着一排桌子,都用红布盖着。再后面,影壁墙上,正楷体的“练兵备战,战无不胜”八个大字,透着军营特有的肃穆庄严。
阅兵台的右边和后面,高低错落地立着很多铁架子,应该是部队的锻炼器械。
十几个身穿干部呢制服的军官,从大门口追随军车进入操场,指挥摆放好新兵们的行李,让新兵们坐在操场正中的方凳上。安置好了,军官们在热烈激扬的军乐声中,鱼贯走上阅兵台,在桌子后一一落座。
去南河乡领新兵的唐连长主持了新兵的欢迎仪式。在一番简短的开场白之后,请部队的王团长讲话。王团长,中等个头,魁梧敦实,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绕到桌子前,站在阅兵台的中央,环视着这些稚嫩的新兵们。
志鹏也仔细打量王团长,两道浓黑的剑眉,方正的脸上黝黑黝黑,不怒自威。只听王团长拿起话筒,宏亮的声音响起:
“同志们,新兵同志们,首先,我代表咱们工程兵二十六团,对你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欢迎你们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你们都是我的小兄弟,十八九岁吧,个个莫名章道地,以前可能很少有机会离家这么远。但是,你们选择了参军,选择了来到部队,选择了为祖国站岗,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的选择是高尚的,保家卫国值得所有人尊敬!
在家里,你们或许还是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的乖娃子,但是从今天起,确切地说,从你们穿上了军装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一个士兵,一个战士,一个响当当的人民子弟兵。
当兵是什么?我告诉你们,当兵是舍小家为国家!当兵是什么?是保家卫国,是热血奉献。咱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了军营,来到了这里。
你们当中,入伍参军的想法可能很多很多,有的娃子是从小仰慕军人,羡慕这身绿军装;有的娃子想当英雄,想当将军,想当元帅;也有的娃子嘛,到部队来只是为了混一碗白米饭吃。
不管你们是怀着啥子想法来参军,也不管你们家庭条件好坏,不管你们的老子是当官的还是种田的,到了咱们部队,一律平等,大家都是一样的。在部队,三麻两逛,抓紧适应,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喽。
本事有多大,你都使出来,部队就是个大舞台,欢迎你们发光发热。有一句老话,幺不倒敞敞,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希望你们都能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当然,到了部队,你们很快会发现,这里和你们想象中不会完全一样,甚至有很大差距。为啥子呢?你们莫要以为当兵就是穿着漂亮的军装,手枪射击,大炮打仗,像电影电视上那样,形象威猛,英雄无敌。当兵还要吃苦,还要受累。要参加各种学习,经受各种锻炼,你要是不服行,就和教员单独比一下子啰。百炼成钢,部队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大熔炉,把你们锤炼成合格的战士。
我希望大家都能经受住考验,都能经受住锻炼,很快融入到部队正常生活中来,希望大家都能成为刚毅勇敢、悍勇无畏的好战士,成为报效国家永远坚守、永固不退的优秀士兵。只要你们在部队好好干,你们的未来,很快笑起花儿红,唱起花儿开,一定会宽广雄伟,你们的未来,一定会灿烂辉煌!”
王团长浓重的四川口音,激情飞扬地讲话,伴随着职业军人特有的手势,极大地鼓起了新兵们的热情,虽然有些话带有地方口音,不大好听懂,但这丝毫不妨碍全体官兵们,掌声如潮水般轰鸣。
接下来,一个瘦高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军官,二十六团的林政委,接过了话筒。
林政委语调平和,不急不缓,他关心体贴地告诉新兵们,刚到部队,一切都很新鲜好奇,大家彼此都不熟悉,生活饮食啊,作息训练啊,都会碰到许多新问题。有什么困难,不要怕,一定要报告给班长或者排长,或者直接找他,都可以。离开家,来到部队总会有一个适应期,希望新兵们尽快适应,转变角色,团结和睦,友好相处,一定要把军营第一课上好。
欢迎仪式热烈而又简单地结束了。新兵们被周连长组织着,各自分了班。
每个新兵班,由一个老兵班长、两个老兵、八个新兵组成。路志鹏被分到了二连一排一班,苏明波被分在了二连二排三班。
老兵们帮着新兵提着行李,来到各自班里。二连一排一班在大操场的西南角,第三排平房。营房的房前屋后种了好多松树和冬青树,高低错落。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它们墨绿色的叶子依然和呼号的北风顽强地搏斗着,在万物萧瑟中,勇敢地表达着自己倔强不屈的呐喊。
推开一班的屋门,大大的两间房通连着,几组上下铺,双层铁架子床,每组床之间靠墙有一组柜子。屋子中间有一个火炉,靠门的墙上是一面黑板,红粉笔写着“欢迎新兵同志”。
和志鹏分到一个班的,有一个同县不同乡的老乡,李家良。李家良长了一个胖乎乎的娃娃脸,对人和气,总是笑眯眯地,像个弥勒佛。
很巧合,志鹏和李家良被分到了一个上下铺。志鹏在下铺,李家良在上铺。床上早铺好了整齐的床单和军被,白色的床单耀人眼目,绿色的军被被叠得方方正正,像刀切的豆腐块一样。
柜子分为几个大抽屉,每人一个,可以放自己的随身物品。志鹏把许可送的文竹放到柜子上,不停打量。
李家良胖胖的,有点笨拙。他想爬上上铺,手脚并用,很不利落。志鹏就笑着托了一下他的屁股,一用力,把他给托到了上铺。
或许是志鹏的力气大了点,李家良虽然爬了上去,但是一个趔趄,趴到了床上。志鹏差一点被他逗笑了。看着他爬到上铺费劲的样子,志鹏主动提出和李家良换铺,他睡上铺,让李家良睡下铺。李家良脸红了,一边搓着手。
“这咋好意思?”
“没事,俺们都是老乡,互相帮忙嘛。”
志鹏不由分说,让李家良从上铺下来,他换到了上铺。
二连一排的陈排长,就是去志鹏家家访的那个排长,刚好走进来,看到了志鹏和李家良换铺位,心里顿时对志鹏有了些许好感,但是,他对志鹏自作主张的做法却不赞同。陈排长走过来,故意板起脸来,对着两个新兵说:
“嗨,你们两个,谁同意你们两个换铺位了?要记住,你们现在已经是一个新兵战士了,有事情要报告,不能自作主张。”志鹏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他又指着志鹏说:“你这个同志,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帮助同志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你今天帮他,明天帮他,不能什么都帮他不是?”
“还有你,遇到困难,要首先学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不就是个上铺吗,你多练练,就会很轻松地爬上去了。”陈排长又转过身,面对着李家良。
志鹏本来想做件好事,没想到却挨了批评,他仔细品味,排长说得也有道理啊,这到了部队,就是不一样啊,自己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了。李家良胖胖的脸上堆着歉意,讨好地对着排长笑,一边还略带难为情地看着志鹏。
排长也注意到了志鹏的表情,他也不想让这个好心的新兵太过难堪,于是缓和了口气。
“这次既然你们已经换了,那就换了吧,记住,下不为例啊。”
陈排长转过身,看到屋里的新兵们都在看着自己。
“大家快点收拾,一会儿要开饭了。为了欢迎你们,炊事班今天卯足了劲,做了很多好吃的呢,大家都快点,啊,你,还有你,都快点儿收拾。”
新兵生活,就这样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