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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
乡村的春节历来是隆重的。“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一年的艰辛，阻挡不了农民们期盼来年好光景的渴望。过年是辞旧迎新，告别了旧岁的烦琐劳累，迎来新的希望。
山东半岛西北部，黄河入海口的皇龙渡村，已经时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在村巷里响起。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闹着，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给冬日枯寂的村庄添了些许生气。
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李文齐组织的皇龙渡村文艺表演队，要参加南河乡全乡巡演。作为总导演兼主演的李文齐，这会儿腰杆儿倍直，激情洋溢，忙前跑后，忙得乐乎。
经过排练，村里的几支队伍有了很大进步。他们要用最热烈的欢快情绪感染乡亲们，给乡亲们送去一份过年的喜庆，一份团圆的欢笑。高跷准备好了，锣鼓准备好了，舞龙准备好了，秧歌也准备好了。就连平日里村里出名的王懒鬼，也自告奋勇套上行头，扮演憨头大肚子的猪八戒，见了围观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就往边上凑，插科打诨，逗得乡邻们笑到肚子疼。
李广仁照例要到路成顺家借粮食。
李广仁家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度。何况过年时在外边的广礼、广智都要回家，又得添几口人吃饭。跑到外乡的李广信，估计今年不回家了。每到年底，过年的吃用，都让他这个当大哥的，倍受煎熬。没有粮，怎么过年啊!
好在，心细的老村长路成顺知道他家的光景不好，已经连续几年过年时主动借给他粮食。而且老炮兵还总是在夜深时，悄悄地给广仁家送去，他知道李广仁在乡邻面前很是爱面子呢。
上次李广义在皇龙渡渡口发现并救回的那个姑娘，早已醒过来了。这个姑娘是个哑巴，吱吱啊啊，不会说话，只有两只手胡乱比划。问她啥话，她听不懂，也回答不了。
刚救回来时，姑娘脏乱的头发半遮着脸，破破烂烂的棉衣，脏得看不出颜色，棉衣领子还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的棉花絮儿，真让人既心疼又可怜。路成顺和大伙儿一商量，临近年关，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让她暂时和路志霞一起，住在志霞的西屋里。路志霞慢慢哄着那姑娘换上了自己的干净衣服，细心地照料她，慢慢恢复过来。
细心的志霞在那个姑娘换下来的破衣服内层口袋里，发现有一张小纸条，写有一个地址。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姑娘叫王新梅，家住鲁南山区，离此四百多里路。路成顺推测应该是她自己走丢了，胡乱走到皇龙渡，大雪天冷，无奈钻到渡船上，藏在了船帆布下面，幸好被李广义发现，才被救回一条命。
路成顺去找乡长苏正河，报告了哑女的事情。苏正河要乡里的文书按照地址给那个姑娘家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因为年底了，路儿又远，一冬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交通不畅，只好暂时还让她住在路成顺家。老路很爽快地答应了。
光忙着哑巴姑娘的事了，老路忘记了给李广仁家送粮食了。李广仁实在不好再等，天擦黑了，磨磨蹭蹭地来到老路家。
“老村长……”，广仁推开门，看到路成顺手里拿着剪子，正忙乎着拾掇盆里的十几条活鱼。大尾的红鲤鱼鲜蹦乱跳，弄得老路浑身是水。
“哦，广仁啊，来来来，进来，快坐下。”
广仁干搓着手，有些难为情。老路这才想起年关了，广仁家又缺粮了，忙把鱼放下，“你看看，这几天光忙新梅姑娘的事了，忘了给你拾掇白面了。你先坐下，俺一会就收拾好了。”
“没事，又来给您添麻烦了。唉，这日子过得，到年底就揭不开锅了，唉。”广仁在马扎上坐下来，顺手把头上的破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
“叹啥气啊，你那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唉，一到过年就愁啊。年关，年关，过年就是过关啊。”
“看你，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禁事。来来，你帮俺拾掇一下这几条鱼。”路成顺把手中的剪子递给李广仁。广仁一把接过来，“是志红送来的吧，这大鲤鱼，个头这么大，真带劲儿。”
“嗯，她婆家承包了鱼塘，这不，过年给俺带过来一些。对了，一会给你捎上几条。”
“不用，不用，俺家老二广义从黄河里捞的还有些呢。这些，您自个留着吃。”
“你家人多，别争扯了。”
成顺很看好李广仁。在皇龙渡村，三十多岁的壮劳力中，二队队长李广仁性格稳重，热心乡邻，特别是不贪不占，让路成顺极为看好。老炮兵五十多了，早想找个接班人，担任下一届村长。比较来，比较去，这个广仁是个不错的选择。老路和广仁，凑在火炉边，喝着茶，聊着天，一直聊到深夜。临走，老路给广仁拿上了两大袋白面，六条大鲤鱼。
小云和许可同时收到了路志鹏的来信。信是寄到南河乡高中的，学校里已经放寒假了，被邻村同学去学校时捎回来了。信封上没有邮票，盖着一个红色三角形戳记，是军队专用信封。信封右下角落款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33037部队工程兵二十六团”，后面是两个简单的手写字“路缄”。
小云一眼就看出，这正是路志鹏的字体。
路志鹏参军走后，小云在紧张的学习间隙，或者来回学校的路上，经常会想起志鹏，他就像大哥哥一样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学习时光，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身旁相伴。甚至在小云的感觉里，志鹏比自己的亲哥哥还要亲近。
小云和志鹏彼此太熟悉了，对方的一笑一愁，一皱眉，一扬手，彼此都能准确洞悉他或她心里想要干什么。小云心里很替志鹏担心，怕他第一次远离家乡，不适应部队的新环境、新生活。小云揣着志鹏的信，独自一个人踩着积雪，漫步到皇龙渡村小学校南边的杏子林来。
皇龙渡村小学在村子的西南角，学校很小，只有一排老土屋，5个小教室，一间办公室。学校只有北边和村子相连，东边和西边都是村里的庄稼地。学校南边，紧邻小学的简易操场，有一片杏子林。传说中皇龙庙的旧址，就在杏子林边上。
小学校早放寒假了，静静幽谧，空无一人。透过学校边一排树枝扎起的简易栅栏，可以看到校园里盖满了厚厚的积雪，晶莹透亮，没有一丝儿打扰。
小云看到上小学时，和路志鹏他们一起在教室房后种下的几棵大柳树，又长高长粗了。最高的枝条，已经超过了教室房顶，枝条上缀满着积雪。古诗《咏柳》中说的“万条垂下绿丝绦”变成了“万条垂下白丝绦”，不同的意境，竟然也有说不出的优美。
阳光照着房顶，照着高出房顶的树枝，积雪反射出晶莹的彩色光线，映进小云黑亮亮的眼睛里。一阵风吹过，枝条上的雪哗啦啦掉落下来好几溜。办公室屋檐下挂着的那串铃铛，也跟着发出几声轻响。
小云愣怔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也是下大雪，厚厚的积雪漫过了孩子们的脚面，漫到了孩子们的小腿上。上学路上，她歪歪扭扭地滑倒了。比她高一头的路志鹏，干脆把她背起来，一路背到了学校……
春天里种树时的情景也跟着闪现，路志鹏和李志飞扛来小树苗，放到挖好的树坑里。她和许可扶着小树，志鹏哥给小树埋土，志飞忙着浇水……
小云莞尔一笑，年少时光多好啊。走过小学校的操场，小云爬上皇龙庙的老庙台，钻进了杏子林。林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老杏树的分叉歪歪扭扭，枝杈间成团的白雪，像是给树身戴上了一顶顶雪白加厚的大棉帽。倚在一棵大杏树上,小云拿出志鹏的信，轻轻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
“小云：你好……”
志鹏熟悉的字体，立刻让小云感到了一股亲切。字里行间，仿佛志鹏哥就在身边轻轻诉说。读着读着，小云心头越发热乎了，像刚喝过了一碗滚烫的开水。读到最后一句“真想你们啊……”，小云鼻子一酸，忍不住，想要流下泪来。
许可收到志鹏的来信，兴奋地马上撕开来看。他对部队生活同样充满好奇，很想知道志鹏的经历。信是写给他和李志飞两人的，在信中，志鹏简述了自己离开家到部队后的情况，语气轻松，让许可和李志飞不用为他担心。信的结尾处，志鹏还不忘叮嘱自己和李志飞帮着照顾好李舒云。
许可自然明白志鹏的心思，这个哥们啊，嘿嘿。
李志飞上次画的黄河雪景图，几经修改，被老谭老师推荐去省里参加新年美术大奖赛了。志飞为了忙活这张画儿，连期末考试都没好好准备。
部队里的新年也别有特色。除夕下午，二连全体集中到食堂，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好家伙，二百来人聚到一起，这个热闹啊，就差把房顶给掀啦。大伙儿说说笑笑，纷纷挽起衣袖，不管会不会包，都下手忙活起来。
唐连长格外高兴。团里篮球赛赢得第一名，又加上老婆抱着胖小子从家乡来到连队过年，让他这几天走路都飘飘然，嘴角快咧开到耳根了，心里乐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特意吩咐连队炊事班，务必费心办个丰盛的年夜饭，让全连官兵好好乐呵乐呵。
还没从军训中歇过来的新兵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离家到部队的第一个春节，在大家心急火燎地期盼中，姗姗而来。
炊事班尽其所能，丰盛的大餐很快摆满了桌。糖果摆上来了，瓜子也摆上来了。唐连长还特意弄来三十箱老烧酒，打开，每个战士杯子里都倒得满满的。一切准备就绪，唐连长开始讲话。
他满脸的笑容，绽开了花。“今天是除夕，我给大家说几句？”“说”，“说”，围桌而坐的战士们，兴奋地起哄。
“好，好，那就说几句。”唐连长顺手端起一杯酒，“今天晚上是除夕，狗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咱们全连聚在一起，好好过个年。”
“老兵们，都经历过部队的新年了。新兵同志们，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在部队上过新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想你们还在家里，穿新衣，放鞭炮吧。今天，大年三十了，在部队，不能回家，我要问问你们，大伙儿想家不？”
连长的几句话勾起了新兵们的思乡情，一时都低下了头。有几个性格坚强的新兵，稀稀拉拉，嘴里喊着：“不想”，“俺不想”。不坚定的语气，更暴露了他们的口是心非。
“不想？哈哈哈，不想才怪呢。”
唐连长的眼光从新兵们身上巡视而过。“过年就是个团圆的日子。想家，很正常嘛。我知道有的新兵来到部队，白天还不敢表现出来，晚上自个儿躲在被窝里想家，偷偷地哭鼻子。这是人之常情，我也是从新兵过来的，很能理解你们的感受。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想家怎么了？想家不丢人。”
“咱们都是爹娘生养的，兄弟姐妹好几个，一起做着伴长大。离开家到部队，不想家，那是扯谎，那是吹大牛。今儿咱不讲大道理，咱们就一起痛痛快快地想家。我再问一遍，你们想家不？”不少战士眼中已经泪花儿闪闪，“想家”，“想”稀稀拉拉地响起来。
“对了嘛，让我们大声喊出来——想家……”
“想……家……”
战士们响亮的吼声响起来了。
“来，让我们举起杯。这第一杯酒，咱们敬给家里的爹娘，生咱养咱的爹娘，祝他们身体健康，过年好！来，干杯！”
志鹏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印象中依稀大家都抢着和自己碰杯。他喝醉了，被战友们抬回宿舍。第二天一早醒来，头还有点晕呢。参军后的第一个春节，就在一场大醉中，被志鹏记在了日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