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洛阳城涌外起墨色的雨云,阴得令人心颤。
位于城东二十里的一座柴门小院前,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扣响了。
一身旧袍的中年人应声,从屋里小跑而来,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只见敲门的是个青衣少年。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绵铠,裹着一件青色的斗篷,腰间带着一柄剑锷吞口有些磨损的剑。
少年人说话彬彬有礼,朝着中年人深深一躬,道:“先生,在下远游至此,借贵地避一下雨好吗?”
中年人赶紧道:“不妨,不妨啊,贵客请进。”
少年向中年人点了点头,微笑:“有劳先生了。”
少年的年纪在十六岁上下,脸上满是风霜。
身材虽然不算高大,可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气势。
中年人一边往里让客,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道:“在下姓狄,并州狄仁杰,读过几本书,练过几天剑,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还有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一副爱思考的脑子,所以,打算来洛阳碰一碰运气。”
中年人将狄仁杰请进了茅舍。
茅舍干净简洁,墙上抹着白灰的腻子,挂着几幅不知名的字画,居中一张小桌。
中年人招呼一直站在帘子后面侍弄针线的妇人,整治了一些简单的风味小菜和自家酿制的土酒待客。
狄仁杰躬身表示感谢。
不久,饭菜上来,无非是些山野小吃,倒也干净可口。
他抿了一口米酒,浓郁清香。
他微微点头一笑,和中年人攀谈起来。
出乎他的预料,在这荒僻山野遇见的中年人,分外博学,说起地方上的趣事和轶闻,江湖中的秘录,简洁有趣,回味悠长。
狄仁杰对这中年人颇有些兴趣,不由问道:“先生在这里居住了多久?”
中年人道:“年轻的时候,和狄小哥一样,先是读书,后来练剑,自命剑一诗二花酒三?后来便来这里居住,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年了。”
狄仁杰笑了笑,将佩剑横在桌子上,道:“先生也喜欢练剑。”
中年人笑了笑,道:“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对吧?”
他问的是那一直在帘后的妇人。
妇人没有答话。
中年人自己呵呵笑了起来,道:“年轻的时候,岂止是喜欢呀,简直可以用疯狂的迷恋来形容了。如果再年轻上那么十来岁,今日遇到了狄小哥这样的人物,定要请进家来,好好请教一番的。”
狄仁杰看着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中年人,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种气质,正悄无声息地改变。
变得遥远又空忽,带着忧郁而又凄美的气质。
像极了雨中的蹄泥。
中年人像是与狄仁杰极为投缘,说到兴致处,甚至借了狄仁杰的佩剑,在狭窄的屋子里舞了起来。
那身法、那剑势……确实不敢恭维,太难看了。
中年人却沉迷其中,自得其乐。
好一会儿,有些气喘吁吁,便还剑入鞘,连连向狄仁杰告罪。
待坐定了,才道:“让狄小哥见笑了。漫漫雨天,寒舍穷僻,无以为继,不如让在下说个故事,给小哥下酒吧。”
此刻,屋外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雷,惊破了夜。
漂泊的大雨哗啦啦地打落。
妇人从后面走出来,端着一盏灯。
颤颤地点燃了孤灯,茅舍中静了许久。
中年人拨了拨灯芯,拨弄出一抹青烟。
中年人叹了口气,说:“我年轻那会儿,认识一个朋友,他叫涓生。”
1
涓生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公子哥。
一般被称为公子哥的人,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家里有钱。
涓生的家里,虽然称不上富家洛阳,但潘半城的名头还是可以担得起的。
潘半城是涓生的父亲。
潘半城早年跟随叔父做茶叶生意,后来改做花卉生意,每年将全国各地有名的牡丹运到洛阳,经过改良之后,再向四方贩运,生意十分红火。
可以说,“洛阳牡丹甲天下”的名头,很大一部分是由潘半城给打出来的。
凭着这样的经营手段,潘半城短短数年内就积攒了相当丰厚的家财。
原名潘狗儿的潘半城,成了真正的坐拥半座洛阳城。
富贵之后的潘半城,倒是没有染上暴发户的坏习气,为人依然像没有发迹的时候那样,性格随和,与人为善。
除了偶尔和朋友出入茶楼瓦肆盘桓外,便是延聘德高才隽的先生,教授涓生琴棋书画。
那涓生倒也有些小聪明。
虽然在学习时常常心猿意马,不过大体上也过得去,样样来得一点。
特别是对剑术一道,尤为喜爱。
平日里一出手,便是什么白云出岫、有凤来仪、天绅倒悬、白虹贯日、苍松迎客,再加上涓生长身玉立、风流倜傥,所以哄得潘半城心满意足,便为他延请了不少名师拳手,进行精心指导。
涓生的剑术武功日新月异,打败了数十位高手名家,甚至闯出了一个“打通城”的绰号。
打通城的意思就是,从城的这边打到城的那边,没有一个敌手。
如果他一直这么打下去的话,也许可以闯出个“打通神州”的名头来,只可惜的是……
只可惜的是,他恋爱了。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叫做子君。
2
子君并不是一个侠女。
子君甚至连一点儿武功都不懂。
子君也不是出身武功世家。
她只是一个落地秀才的女儿。
她的父亲名叫鲁叙。
鲁叙早年以神童闻名,五岁读书,七岁著文,十二岁以一首咏荷名动乡里。
那首诗是这样的:“昨夜三更里,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
但就是这样一个神童,却在科举的路上蹉跎了几十年。
后来,他对仕途充满了失望,便隐居乡间,以教书为生。
平日里,除了教授几个学徒之外,还收了个义子,取名鲁直。
鲁叙便以教授一儿一女为乐。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起来的子君,便渐渐有了小家碧玉的温柔和多情。
她像世间所有的小家碧玉一样,充满了对爱情的向往。
而家世、风采都俱佳的涓生,正是她想象中的爱情模样。
就这样,子君在闺中密友和亲朋好友的羡慕和祝福中,嫁入了潘家。
涓生娶得子君,犹如得了天仙一般,日里缱绻,夜里绸缪,使尽平生本事,享受着轻而易举获得的浪漫。
夫妻有七年之痒,而涓生和子君却提前至了七月之痒。
婚后的涓生,仍然跟那些所谓的江湖朋友厮混在一起,喝酒,练剑,打通街。
武师们也都顺着他一起打,打完了便去青楼喝花酒。
接下来的事,则是子君不得不抛头露面,挨家挨户地赔礼道歉,赔偿被丈夫和他的那帮朋友打烂的店铺招牌。
时间一长,不由劝慰了两句。
但换来的,却是拳脚相加。
最初的时候,子君还抱着幻想,觉得丈夫童心未泯,玩兴太大,所以,便逆来顺受,耐心奉劝,十分忍让。
不想越是这般,涓生越觉其平庸俗常,一时竟视如无人一样,对子君不理不睬,难得说一句话。
子君心里有苦,嘴上却说不得,常常暗自落泪。
潘半城也觉察出二人的冷处,却碍着面子,不愿去探究。
子君对涓生忍让,在公公面前亦往往谈笑如常,生怕公公难过。
时间久了,涓生再也不愿困在家里,便干脆从潘半城那里哄骗来了好大的一笔银钱,说是要买个庄园,培育天下独有的牡丹。
潘半城不由大乐,给了他好大的一笔银子。
涓生便用这笔银子在城郊买了一个大宅子,学着战国时期的信陵君那样,招揽天下有名有姓的武功高手。
他还给自己的院子命了个“求败阁”的名字。
一时间,天下的阿猫阿狗都涌了过来,号称有独门招式相授。
涓生不管真假,一律收纳。
自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整日价泡在求败阁,银子花了无数,不肯回家。
子君得知,也毫无办法,只能一忍再忍。
幸好,丈夫爱的只是武功,而不是女人,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现在的皇帝陛下也是个马上皇帝,对于天下的武学高手,也尽力收揽。
她只希望丈夫将来能够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潘半城也以为儿子在庄园里招揽天下高手培育精品牡丹,所以,也不太过问,每日里亦是在家里喝茶、下棋。
这样一来,只是苦煞了子君。
她实在憋闷不过,便跑回家去诉诉苦。
鲁叙也只能一劝再劝,别无良策。
母亲周氏则只会啼哭,半句话也设得说。
顶多是多留女儿住两日,呆长了还怕潘家挑剔生事。
夫妻两人都为子君忧心,见她半年多的时间,苍老了许多,急得鲁叙添了个哮喘病,一见子君便闹得厉害,光吃药也不大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