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斗转星移,几个月过去了。
就在涓生卖身为奴的时候,子君正在监中盼着母亲找到涓生的消息。
时间是漫长了些,但一念既存,子君便被这期待支持着活下来。
这一段时间里,孙府尹没再提审她,用食也较前改善了些。
有些狱卒和犯人同情子君,不时也给些可怜的接济。
子君珍惜这极有限的温暖,再加上心有所盼,伤势便一天天好转起来。
她的身体,也硬实了一些。
这一日,子君正在用一根粗草,在墙上刻着日子。
——这是她的习惯。牢里黑暗,不知白天黑夜,不知年月日,所以,便仅凭着第一天进来时的记忆,以及狱卒每日送饭的频率,来计算日期。
牢中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只要有盼头,就有将牢底坐穿的那一天。
送饭的狱卒是个刚来的小伙子,见子君的容颜虽然憔悴,但又强自期盼着,便忍不住人含糊地向她透露了一些信息:鲁叙与鲁直早已死去。她的母亲,也在出狱的当天夜里,投井自尽了。
子听到这个消息,子君才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失声恸哭,寻死觅活。
闻讯赶来的狱吏见状,便将那个送饭的牢卒恶声呵斥了一番,并安慰子君说,她听到的是谣言。府尹大人已经查明了案中详情,那鲁叙和鲁直只是因为伤口感染,被安排进了单身的牢房,进行精心治疗,不日即可相见。
连吓带骗之下,子君才算平静了些。
她又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此刻,她只愿能找到涓生,以便早日使全家团圆。
每日里,她只自呆呆地望着牢门,巴望着任何一点消息。
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这一天,还是上次那个狱卒,偷偷告诉子君,孙府尹被调职查办了。待新府尹上任之后,你的案子有出头之日了。
那几天,子君喜得整日热泪不断。
孙府尹被罢官,其实是受另一案牵连,与子君的案并无关系。
那是一桩礼部的贪墨案。
孙府尹因为一直想进礼部,便上下打点。
结果,被人告发,皇帝便派遣御史大人阎立本处理此案。
阎立本便来到洛阳,查明了孙府尹行贿的事实真相,便将其革职查办。
后来,又在清理遗案时,发现了此案。
几经查问,阎立本大人发现此案疑点甚多,而当事人又有三人已经死去,他深为孙府尹玩忽职守所恼怒,遂提子君询问。
之后派人往暖红阁查访,又传潘半城仔细盘讯。
正在此时,涓生返回家中。
潘家在洛阳乃一大族姓。
族人平日即对子君的贤淑知礼颇多褒赞,及至事发,见潘半城如此待子君及鲁家,亦大感不平。
但是,他们却碍于涓生确实失踪,无法相劝,只得忍下。
后听传闻,鲁叙夫妇及义子鲁直俱死于是案,而涓生仍是生不见人,死未见尸,都觉蹊跷与同情。
再加上传闻涓生经常与一帮江湖的游侠儿们与烟花所处确实多有来往,便有人劝潘半城不妨去那里寻找。
但潘半城听不得半点进去,以至闹得不欢而散。
涓生回来的消息,如风般传遍潘氏家族,人们纷纷来看究竟。
涓生见族人家人咸来问询,便哽咽着把这数月来的遭遇一一陈诉出来。
尽管人们见状十分可怜,但是更恼恨他的轻浮不负责给家人及族人带来的惨痛后果和名誉而申斥。
由申斥而痛恨,不由分说,七手八脚便将涓生捆绑起来,扭送官府。
潘半城也阻拦不得。
扭送涓生的消息极快地传遍洛阳,尾随围观者达万人之众,汇成一条人河,滚滚地流向通往官署的大路。
愤怒的人群犹如海啸叫喊着,挥动着手臂,朝涓生打去。
远处的人够不到,便将石头、烂果、蔬菜掷过来,弄得涓生像个落汤鸡。
若非族人中健壮者护拦,涓生定毙命于众人的愤怒之下。
23
阎立本正坐衙中翻阅遗案案卷,只听得一阵涌潮滚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
还未等派人查询清楚,人流已然滚落到衙外仪门之下。
守卫的差役将其强力挡住。
潘家族人将涓生扭至公堂之上。
此刻,涓生已经缩做一团,但知战栗,一切礼仪全都不知了。
族人中长者向阎立本禀报了大致情由。
阎立本又命涓生自述。
涓生便把如与那乞丐争斗,如何在暖红阁遇到了沈棠,又如何与沈棠结拜,沈棠又如何深夜杀了乞儿,带了人头回来,又如何前往沧州拜师学艺不成被骗,又如何乞讨返乡的经过从头至尾呈述一遍。
阎立本听得不断摇首顿足。
待涓生讲述完毕,严厉即发下令签,命役差去暖红阁,到那“埋首”的地点,挖出沈棠杀人的证据。
那暖红阁的鸨母早就吓傻了,后来几经解释,才将那颗已经腐烂的猪头弄出来。
衙役将猪头和老鸨几一干小厮带回,当堂对供,才发现事情属实。
阎立本便又发下一通令签,令沧州等地同僚,缉拿沈棠。
末了,又命人重责涓生四十大板。
众堂役亦早有余愤,又听得这番自述,直恨得咬牙切齿,一齐扑向涓生,按倒地上,用尽全身气力,打了个真魂出窍,直打得涓生血肉横飞,几次昏死过去。
此时,潘半城亦赶了来,急得匍匐在地,连叫:“大老爷饶命,都是小人有罪,惯养出这样的畜生,且饶了他吧!”
边说边哭,头也磕出了血。
停刑后,涓生又被冷水喷醒。
涓生哀嚎不止,大声哀求道:“小人该死,求大人把小人当堂结果了吧。”
只见阎立本把惊堂木一拍:“大胆潘涓生,你但知解脱自己,难道不知鲁氏一家三人因你死去,那鲁子君至今尚在狱中,还不快快接回家去,好生调养,以赎罪愆!”
涓生抬头望去,只见子君被人搀扶着,从堂后转出来。
原来,书吏见涓生找到,便未等县令发话,即着人立即将子君领到公堂上来。
直到此时,差役才边走边把子君父母义兄惨死的消息告诉子君。
子君一听,立即昏死过去。
被救醒后,子君只觉四肢无力,躺在堂后,断断续续听到涓生的讲述,万丈怒火从中而来,强挣着被人扶起,向大堂走去。
四目对射,万感交集。
涓生再无勇气正视子君,一头扎倒在地上,又昏迷过去。
子君见涓生浑身是血的惨状,又是可怜,又是恼恨,竟不知怎地,一阵天昏地暗,也昏了过去。
阎立本命潘半城将子君与涓生带回家去,好生将养,特嘱他要记取教训,教育好儿子,永生不忘这血的历史。
24
回到潘家,二人渐渐苏醒过来。
涓生强撑着身体,给子君倒了一杯热茶。
子君只是双目盯住天棚,只摇了摇头。
事既至此,三人俱有万语千言,又无一言可讲。
掌灯后,子君挣扎起来,喝下半碗粥,便睡下了。
涓生被潘半城扶到上屋,洗浴、疗伤,忙了半个时辰。
见子君平静睡下,涓生没忙着回屋,而是与潘半城抱头痛哭一回,细述了这几个月的辛酸痛楚。
涓生觉得恍若隔世。
潘半城则愧悔难当,叮嘱涓生后半生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善待子君,以赎过去的罪责。
涓生除了懊悔愧疚之外,眼里也多出了一丝杀机:沈棠!
他又取下那把挂在墙壁上许久不用的长铗,不停地擦拭,弹剑而歌:“宿润侵苔甃,斜阳照竹扉。相逢尽乡老,无复话时机。”
潘半城知他心里难受,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一直到了鼓交二更。
潘半城这才让涓生赶快回房去,看顾子君。
涓生拿了枝拐杖,一步一挨地蹭回自家居室。
打开房门,里面静静的,毫无声息。
涓生惟恐惊动子君,灯也不点,蹑手蹑足摸至床边,和衣而卧。
忽然,他觉得静得可怕,不由伸手往身边摸去。
床是空的,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他忙点上灯,听得门外有动静。
开了窗户,只见子君居然坐在湖边,轻轻地唱着什么:拔蒲来,领郎冷湖边。郎心在何处,莫趁新莲去。拔得无心蒲,问郎看好无。
然后,一扭头,冲着涓生冷笑了一声,整个人便坠入了湖中。
十天半月后,又一个新闻传遍洛阳,说涓生又失踪了。
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子君。
传闻重重,有人说他又去做那游侠儿浪荡江湖了,有人说他去找沈棠报仇了,也有人说他他投了军,随同本朝大将军开赴了边陲。
至于哪种传闻是真,不得可知,反正之后洛阳城里再也没出现涓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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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狄仁杰离开了那间茅舍。
他的袍子后面,又多了一柄长铗。
是那中年人转送他的。
狄仁杰没有拒绝。
昨天晚上,他用了一顿好酒好菜,听了一个故事,今天早上,又得了一柄好剑。
他的心情很舒畅。
他初入洛阳,本应去大理寺就职。
但是,他的座师阎立本却告诉他,入职之前,可以先游历天下,多听多看。
如果将民间的那些诡秘莫测的案情都了解之后,可能会对他在大理寺的工作有更好的理解和帮助。
所以,他这才开始了他的游历。
雨后的清晨,好冷呐。
但阳光出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狄仁杰笑了,眼角荡漾着阳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