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消息传到了沈家。
沈家立时乱作了一团。
沈氏先是听得未来媳妇儿被人杀害,不由伤心了一阵。
接着,又听得官府怀疑女儿与丫鬟海棠同谋杀死了未来媳妇儿,现已被押入牢房,不觉胸闷气紧,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其他的亲属们是哭的哭,叫的叫。
丫环仆从是忙着哄这个,劝那个。
倒是这沈腾真有些沉稳持重的作风。
他听说一向善良柔顺的姐姐,不知为何会被牵扯进人命案中,并为此已受了皮肉之苦,虽也心疼不已,但是,脸上却还勉强保持着镇定的神情。
在他看来,姐姐自幼心地善良,甚至有些胆小怕事,怎会有胆量杀人?
就是让别人杀,她也不敢。
她一定是被人冤枉的!
随即又想,目前姐姐和和那丫环海棠虽然经受了严刑拷问,但还没有吐出半个与之相关的供状,那么,江县令应该还不会轻易就将她们定为死罪。
——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来想去,觉得姐姐之所以被牵扯进这件命案中,最大的缘由,来自丫鬟海棠的那封短信。
如果查不出信末落款的那个“十二月”究竟是个怎么回事,恐怕姐姐的冤情永远无法申诉?
既然江县令还未查出主要凶犯就随意认定姐姐是凶犯,那么,他只有派人去暗中查访了。
想到此处,沈腾便将自家的亲信仆人组织起来。
他从中选出几个年轻后生来,乔装打扮,每日从早到晚走街串乡,寻访那个“十二月”究竟是个人,还是个其他什么事情。
如此一晃七八天已过,竟然无所获。
沈家上下心急如焚,却是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又传来江县令给沈连心和海棠定罪的消息。
消息说,江县令已将那封短信作为主要物证,质控沈连心与奸夫合谋杀死自己的小姑子李秀儿灭口,定了死罪。
丫鬟海棠作为中间联络人,不仅知情,更为同谋,罪责稍轻,定了二十年徒刑。
沈父一听,终于承受不住,当场捶胸顿足,泪如泉涌。
哭了一会,沈父忽然神色凝重,抽噎着喊道:“好个昏官,主要凶犯尚未抓获,就凭一封别人加害的信定我女儿死罪,我不为女儿申冤,我女儿还不死在你的手里。不行,我要上告,来人,快快笔墨伺候。”
功夫不大,笔墨拿到。
沈父悲愤已极,捉笔在手,唰唰点点……
不一刻,就将状子写成,立即差人送往州府,递交按察使张柬之。
张柬之博学多才,虽然年轻,却是个明察秋毫之人。
他早年也曾游历天下,至孟州城时,还与当时仍在县衙任职的沈清有过一面之缘。
沈清托了人,经过一番周知,居然真的将状子送到了张柬之手中。
张柬之看罢诉状,立时大怒。
他痛骂江大年糊涂鲁莽,此案疑点尚多,就擅自将疑犯定为死罪,如此草菅人命之徒岂能再用。
于是,他便拟定了一封奏章,呈报上听。
后来,朝廷下旨革去了江大年的县令之职,听候审查。
同时,还派了一位陈姓的同僚,前往孟州城内,接替江大年,重新审理此案。
陈姓官员在出发之时,特地请教了张柬之对此案的看法。
张柬之说出了对此案驳斥的要点,主要有两处:
一是,既然沈连心确有通奸之人,为什么不一起缉拿到案?却要在未查明作案经过的情况下就先定疑犯沈连心死罪。这根本就不符合大理寺的审案程序。
二是,据那李父供称,李秀儿的婚期已经确定了在下个月举办,那沈连心和奸夫却为何如此急迫非要杀了李秀儿。难道连这短短的一个月也忍耐不了?
陈姓官员到了孟州,立刻重新审理了此案。
为了安慰沈家,他还说出了张柬之对此案的看法。
此言一出,沈氏满门,还有急冲冲赶来的海棠的父母,全都高兴得双手合于胸前,连呼张大人为再生活佛。
于是,这一命案终于有了转机。
虽然还未抓到真凶,至少暂时保住了沈连心的一条性命。
下一步的中心,就是缉察这姓于的写信之人。
只要那个“十二月”一到案,相信案情立时就会真相大白。
7
五日后,疑犯被抓获。
此人姓高,名双青,是李鹤年小时候私塾老师的儿子。
十二月,其实就是“青”字的拆解。
他的私人印章上,篆刻的就是“十二月”。
因为由于俩人自小交好,长大以后也没有断了关系,再加上两家离得不远,故尔时常互相往来。
但高双青虽然是塾师之子,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学问,反倒有些懒散油滑,不务正业。
他每日里最常干的事,除了东逛西转之外,还利用自己的丹青之长,临摹一些名家字画,到处贩卖。
那些字画临摹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几年间,倒也发了些小财。
有了钱,便动了些小心思。
自李鹤年娶了沈连心过门之后,高双青上门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沈连心花容月貌,温良俭淑,让自命风流的高双青羡慕不已。
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所以,他便将注意力转到了沈连心的丫鬟海棠身上。
海棠体态丰盈,姿容秀丽,颇有魅力。
特别是一双眼睛,就像是一波荡漾的春水,让高双青春心荡漾不已。
但是,他却又碍于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再加上与李鹤年有些交情,所以,总觉着自己与一个丫环相好怕别人耻笑。
他曾经多次下定决心,不再上李家的大门。
可是,却又始终忘不了海棠的漂亮脸蛋儿和窈窕身材。
他还怕自己行动迟了,被别人抢了先机。
特别怕李鹤年抢了先机。
因为按照当时的习俗,陪嫁的丫鬟,最后的归宿通常是一起嫁给主家为妾。
让李鹤年坐拥双姝,高双青实在有些不甘。
因此,他就趁李鹤年出门做生意的空当,跑到了李家,一再哀求沈连心,替自己给海棠传传情。
沈连心虽然有些不舍得,但转念有一想,海棠跟自己共侍一夫当个小妾,又怎能与嫁给一个读书人当个清清白白的秀才娘子相比。
于是,心里一软,便答应了高双青,将海棠介绍给了他。
而海棠也对这位高相公颇有些好感。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但这高双青只是贪图海棠的美色,却并没有将海棠娶进门的打算,更没有承认海棠身份的勇气。
他只是将其作为一个玩物而已。
有一次,他正拉着海棠在庭院里求欢,正好被经商归家的李鹤年给撞上了。
李鹤年一看,自己的好朋友竟然当众与妻子的丫环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谈笑,不由得沉下了脸。
高双青一见,暗忖不好,便马上过来给李鹤年连连赔礼道歉,说他以后不敢再也不会做此非分之事了。
自那之后,高双青也知道自己有亏,便真的很少再去李鹤年家里做客。
谁知今日,自己竟被人无缘无故地指为杀人凶犯押上公堂,心下大慌。
他连押带赶地被带到了大堂上。
只见那陈县令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声呵斥道:“高双青,你可知罪?”
高双青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县令又重重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你私通朋友之妻,害死友人之妹,现有你的亲笔书信为证,还有何话说?”
高双青平日里多混迹于市井无赖群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再加上他本就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在这公堂的气氛威严逼押之下,又有自己的书信作为凭证,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他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个时候,李鹤年也被带上堂来。
李鹤年一见高双青正跪伏在地,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趟,不由得气往上涌。
他抬脚就要娶踹高双青。
衙役立刻一敲水火棍,大喊“威威威武武武!”
陈县令一拍惊堂木,喊道:“堂下肃静!”
李鹤年跪倒在地,愤愤地道:“大人明察,就是这贼子高双青,无耻之尤。小人原本以为他只是对我妻的丫环海棠有非分之想,谁知这衣冠禽兽竟然会勾引我妻,害死我妹,犯下滔天大罪。大人,切不可放过这个凶犯!”
高双青一见,险些吓得趴在地上。
他赶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如捣蒜,道:“大人,请大人明察,杀人之事与小的毫不相干,只是这封短信……”
说到这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回过头来,两眼直直地盯住李鹤年,大声说道:“这封书信明明是你叫我交给海棠的,你……你为何不向大人说明此事,明明是你心里有鬼,做下那杀人的勾当,却偏偏要诬告与我!”
还没等李鹤年反应过来,陈县令却早已拍案大怒,痛骂道:“你这奸人,事已至此,你不思悔改,老老实实认罪,居然还要狡辩,诬陷好人!来人呐,上刑!”
于是,命人痛打了高双青一百大板。
这一通大刑,只打得高双青血肉横飞,呼爹喊娘。
板子才刚刚打了一半不到,高双青就已支撑不住了,连声喊道:“大人,我招,我全都招了!”
衙役用烧火棍夹着他来到堂下。
他开始招供:“没错,人是我杀的!”
陈县令道:“你是如何与沈连心私通,又是如何杀了李秀儿的,如实招来!”
高双青道:“小人因为经常去李家串门,久而久之便与勾当上了沈连心。谁知我们的奸情却被李秀儿给撞破。沈连心怕她将我们的丑事说出去,便唆使我杀人灭口。小人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听从了那沈连心的主意,趁夜深人静的时候,闯进闺房杀死了李秀儿。至于说那封信嘛,开始是说,李秀儿出嫁有日,家里经常有人出入,让我们暂且缓行那欢乐之事。而信也不是李鹤年叫我送的,而是每次我和沈连心互吐心声的信笺,就互相塞在那丫鬟海棠的褥子下面,趁人不注意时再取出。”
高双青的供状内容大致如此。
那陈县令见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抓获并认罪,于是,便重新定案,判定高双青和沈连心的死刑,秋后问斩。
至于说丫鬟海棠,则因为知情不举,但念在已经拘禁多日的份儿上,便先行释放。
陈县令将判决结果上报给按察使张柬之。
谁知张柬之刚刚被派往外地。
新任的按察使阎立本阅毕判决书,回复批文道:“这封信是在丫鬟海棠的褥子下面发现的,想必那海棠必然知情。再重新审问,不得冤枉了好人,放走了奸人。”
于是,海棠重又入狱,左审一样口供,右审又一样口供。
这样一来,案情又陷入了泥潭之中,迟迟不能最后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