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村口,南瓜园。
园子里的南瓜,已经被摘了下来,堆得园里园外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丰收的气息。
而人们也早已听说了南瓜女杀人的事儿,早已将这里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衙役们用水火棍不停地驱赶着围观百姓,但依然压不住现场的喧嚣。
但南瓜女好像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依然端着个水瓢,提了半桶粪水,提到青石缸前,加了半桶水,搅拌均匀,小心地浇着那些蓝色的花儿。
狄仁杰走过去,道:“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南瓜女冲着她笑了笑,将瓢塞到他手里,道:“又要麻烦公子替我浇花了。”
狄仁杰接过木桶,居然认真地浇了起来。
南瓜女拢了拢散落的额前乱发,冲着他笑了笑。
然后,走向秦淮南。
秦淮南定睛仔细观瞧了此女一阵,见她像是个老实善良的农家女子,却怎么也与杀人犯联系不起来。
他见南瓜女朝自己走来,便清咳了一声,厉声问道:“贺氏女,你做下的丑事已然败露,居然还在此装模作样,真是死不足惜。你为何要杀人,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贺氏女却表现得极为淡定自然,冲着秦淮南敛衽道:“不知大人为何认定小女子便是那杀人凶手?”
秦淮南道:“人证物证俱在,你休要狡辩。”
贺氏女道:“小女子非是狡辩,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况且,她是自己在家中被人所杀,又与我有何牵连?”
听到这话,秦淮南心中一惊。
他有些疑惑。
又有些茫然,赶紧她是答非所问,暗忖道:“那新娘子分明是活着走出家门,而后死于轿中,最后在公婆家中被发现的,怎么她会说是死于自家?”
狄仁杰仿佛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立刻想到,这女子所说的新娘子,跟此次的新娘子,好像不是一个人。
莫非,是串案了?
他看了看秦淮南。
秦淮南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暗忖道:“莫非这李秀儿一案竟会与她有干系?”
这样想着,便下了一个决定,“我来诈她一下,看她如何应对。”
于是,神情更加凌厉逼人,怒声道:“不错,她是在自家被人用刀所杀,不过今日我们已查得真相。大胆无赖习民,你枉杀人命,再不招供,本官即刻判你惨酷之刑。”
那贺氏女好像并没有打算再隐藏什么。
听得此话,便跪倒在地。
还未开口,却眼圈一红,落下两颗泪珠。
秦淮南道:“杀人偿命,悔之已晚!”
贺氏女缓缓地道:“大人,我招,我全招!”
“大人,小女子原也是良家贤女,却怎曾想到会为了这一个‘情’字而滥杀无辜,如今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16
五年前,贺氏之女的哥哥贺知春,是县学里有名的才子。
他才思敏捷,温雅博学,被认为是下一榜的魁元。
这除了因为他的好学之外,还有一种传说,传说他家风水好。
他家的祖宅,就是位于那个传说中的神龟藏宝之处。
带着这种神秘的色彩,贺知春的成绩越来越好。
没过多久,便压过了县学里第一名的风头。
那县学的第一名,原本也是个憨厚的才子,受尽先生的宠爱和同窗的爱戴。
但随着贺知春的名头越来越像,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特别是加持在贺知春身上的那层神秘的光环,更是带给他无尽的压力。
他突然觉得,无论怎样努力,都要被贺知春给超越。
于是,他开始自暴自弃。
同时,心里开始酝酿一个阴暗的想法。
那就是,毁掉贺知春身上的神秘光环。
于是,在一个风黑天高的夜晚,他偷偷地潜进了园子里,毁掉了那个传说中科院开启神龟宝库和智库的钥匙——南瓜。
在得知南瓜被毁后,贺知春的身心备受打击。
经过几次考试之后,成绩一落千丈。
后来参加乡试,甚至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
从人人向背的聪敏才子,到连试不第名落孙山,巨大的反差,彻底击溃了他。
于是,在一个风黑天高的夜晚,他在学堂里,用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那位毁了南瓜光环的第一名,或许也感到了愧疚和不安,成绩同样下滑,也是经历了多次的落榜。
后来,他便退了学,回到家中,跟随父亲经营家里的商铺。
三年前的一天,沉溺于哥哥身死悲痛中的贺氏女,到处奔走,上告衙门。
怎奈衙门里的那位大老爷认为她在无理取闹,将她赶了出来。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一个人十分害怕。
就在这个时候,就见前面有一个后生,走路疾徐有节,进退有度。
后来,这个后生也发现了他,便在前面等着她。
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自己的同村。
他就是,本村的首富之子,沈腾。
——也就是那个毁了南瓜和自己哥哥性命的县学同窗。
贺氏女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去县衙告状,要加害自己。
对他很是防备。
但又无法摆脱。
于是,一路战战兢兢地往家赶。
沈腾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只好说一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
自从哥哥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她的人生里只剩下了两件事,一是再次种出一棵传说中开启神龟智库的钥匙南瓜,等着神仙来开启,另外一件事就是告状,状告眼前这个害死哥哥的真凶。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喜欢上了这个害死哥哥的凶手了。
而沈腾,好像也喜欢上了自己。
自此以后,她虽然也经常出去告状,但心里却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决绝。
有时候到了衙门门口,却又退了出来。
可是有一天,贺氏女却听到一个悲伤的消息。
沈腾马上就要娶邻村李秀儿为妻。
这个消息,让她如天塌地陷,一片迷茫。
于是,哥哥的深仇大恨,加上自己被背弃的心理作祟,她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采摘了园中的那棵叫做七星海棠的蓝色小花。
——那是一种医书上记载的具有剧毒的花。
她将花洗净,捣成汁,加入蜂蜜,倒入煮熟的南瓜里,揉成团,小心地搓成长条,放到锅里蒸熟。
放凉之后,用盘子盛好,再次用花瓣点缀,放进竹篮里。
她带着这些糕点,托人把沈腾约至村口的梭椤沟内,对他叙说了自己的情谊。
她对他说,如今,我们无缘结成夫妻,愿同死共赴黄泉,在地下成这百年之好。
当时,沈腾虽也难过,却不是十分忧愁,好像还有非常合适的方法。
他当下劝慰她道:“傻女子,虽然我是父命难违,可是,你我情深似海,你又何必非要如此,远离这大好时光而去呢?在世界上,我最心疼的就是你,因为你不仅对我害死了你哥哥的事既往不咎,还对我如此忠贞,我怎能让你如此痛苦。放心,我自当有办法了断此事,两天后你就在这里听我的消息吧。”
当时,贺氏女心里也没有丝毫把握。
她本想将这海棠南瓜糕跟沈腾一起吃了,共赴黄泉的,但是,看着沈腾那英俊的面容,听着那些甜蜜的情话,却又突然有些不舍。
况且,她又听说沈腾有了主意,便断绝了死志。
她要看看他会想出什么办法。
可是,在两天之后,就传来了李秀儿的死讯。
原来,沈腾竟在当夜喝了许多酒后,乘着醉意潜入李家,将自己的未婚妻给杀了!
贺氏女说至此处,啜泣不止。
众人也都惊异万分,沈清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秦淮南此时一见这贺氏女原也十分清白,而且这段情缘确也非常感人,一颗悬着的心突然放松下来。
他的口气稍缓,问道:“杀了一人,已然国法难容,又如何还要杀第二个人?这不是罪上加罪吗?”
那贺氏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李秀儿死后,我与沈腾继续往来。沈腾也多次与其父争吵,说已与我订了生死之盟,怎奈这沈老头儿竟然十分顽固,硬说我与他儿成亲之后,他沈家会因我而绝了后。”
秦淮南看了看沈清,道:“可有此事?”
沈清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听说了我儿沈腾要取这贺氏女的消息之后,并不是十分反对。可是,我那老婆子却说,她面相刻薄,命硬,定会克夫克子。如此一般,我便断了腾儿娶她的念头。而腾儿也因为此时,多次与我争吵,离家出走。”
秦淮南瞪了他一眼,示意贺氏女继续说。
贺氏女道:“沈腾经过长时间的劝说和威胁,都无济于事,后来他就有些泄气。他对我说,如此下去,他杀死了未婚妻,让姐姐沈连心也受到了牵连,入了牢狱,他的老父老母本就悲伤过度,如果再逼迫的话,估计就会很快双双而亡,如此他怎么还会感到人生的快乐!他决定出一趟远门散散心,如果能够在洛阳城里打出一片天地的话,就带我到洛阳城里安顿,以后两人双宿双飞,白头到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出门没几天便又返回来,甚至还定了一门新的亲事。原本我并非心计狠毒之人,可是这情谊投入的越多,这心中的负累也就越重,终于无法自控。我想,既然上次沈腾为了我已经杀了未婚妻,犯下了国法,那么,此次我也要同犯此罪,如若不被发觉,我俩就还可继续往来,如若被人查得,我……我就与他共赴黄泉,照样在阴曹地府与他结成夫妻。于是,我就找了个机会与这新娘拜了个干姐妹,又在她成亲的当天拿了那海棠年糕去了她家……”
17
案情已了,贺氏女也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是,狄仁杰的心并不觉得好受。
如今,那杀人的真凶——沈腾仍然在逃。
那将整个县衙的人都骗了个遍的沈棠也在逍遥法外。
还有另外一个消息,狄仁杰在商船上遇到的那位商人管晋的妻子,也失踪了。
真是一趟让人头疼的旅程。
南瓜园外,狄仁杰擎着火把,看了那园子最后一眼。
这是贺氏女最后的希望,毁掉这个园子。
这个园子,南瓜的传说,七星海棠,是一切痛苦的起源,也是终点。
她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些而陷入痛苦之中。
被处决的那天,她拜托狄仁杰,将这个园子毁掉。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狄仁杰将坛子丢进茅草棚里。
然后,将火把扔出去。
火光冲天。
世间,化为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