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又开始下雨了。
涓生狼狈不堪地逃进了一座破败的寺庙里。
此刻,他身上满是青肿,衣衫破烂,肚子又饿又饥饿。
昏昏沉沉肿,他在四处无遮的庙堂里挨过了平生最凄惶惨淡的一夜。
回家的路,还很漫长。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绝不能等着饿死。
他想起那些江湖中的典故——卖艺!
油锤灌顶、胸口碎大石,这些硬气功夫不行,但拳脚枪棒还是可以的。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这沧州根本就是功夫窝子,几乎人人都会功夫,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打把势卖艺,说不定会被看成故意挑衅,弄不好又是一顿拳脚。
即使要卖艺,也要先走出这沧州再说。
可是,眼下呢?
他气得一顿脚,将一个土疙瘩狠狠地踢了出去。
然后发现,刚刚踢得那个东西,好像是一只破碗。
看到破碗,他又想起了自己在洛阳城的那个乞丐。
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最大的原因,就是洛阳城那个侵占了自己庄园的乞丐。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早早做好了安排,要与乞丐一辈子都是不缠不休?
于是,他下了这被子最大的一个决定——暂时加入丐帮。
他想起太史公的话:“周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
又想起一个传说,传说中某朝某代某位开国皇帝,在发迹之前,也曾经营过乞食的经历。
有了这两位大哲的先例,他的心里舒坦了许多。
正当他走投无路地踟蹰于路途时,一家财主悬榜招仆。
他便毅然决然地扔掉了乞儿的破碗,应招而去。
那财主待他还不错,见他识文断字,拳脚功夫也不错,便分配他专门伺候十岁的儿子,除了辅读小主人做课业之外,兼职保镖。
这种不太失体面的差事,涓生还是做来绰绰有余的。
有了那段行乞的屈辱,眼下的日子倒像是在享福了。
逢到节日,那财主除了平日的工钱,还额外赏些铜钱给他。
涓生也都攒起不用,只盼攒够路费,好回洛阳去。
白日做工,晚间便想念故乡,想着家里一定会找他找得发焦的情形。
如此光阴荏苒,一过即是半年。
他的人也胖了些,身体也硬朗起来,钱袋也渐近丰裕了。
有一日,他带着小少爷出去逛集市。
乡间的集市倒也热闹非凡。
他用那财主给的零花钱,给自己和小少爷买些小玩意儿和吃食,倒也不亦乐乎。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棠。
沈棠出现在这集市上。
他一手扯着小少爷,一手拨开人群,追那沈棠。
沈棠仿佛也发现了他,脚步飞快地逃窜,没几个回合,便不见了踪影。
而涓生却因为忙着追人,撞翻了不少摊位,踩了不少人的脚,惹起了众怒。
众人就是一阵拳脚。
他这才知道自己惹了祸,舍着身躯,护着小少爷,只待那财主派人来接应。
到了家,涓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激怒攻心,再次大病一场。
那财主虽然为他延请了大夫,但一应支出却要由他的工钱里扣付。
涓生一病半月,几乎用尽了平日的积蓄。
病刚见愈,却又患上恶疮,腿上、臀上、腰间一齐生出恶疮。
那恶疮颇为顽固,用尽办法,不见大转,每日流脓不止,加上近日一直阴雨不绝,伤口感染发烂,恶臭不止。
那财主见涓生已无法调用,便放下一串铜钱,不顾他百般央求,将他赶出了大门。
18
涓生从此又一次跌入苦海。
涓生遭这次厄运,觉着百无生理,却又没有自尽的勇气,便再次走上乞食的道路。
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病痛轮番折磨着他.
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
他渐渐地变得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得的哲理。
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终于,到了洛阳的地界。
这一日,正当他席地而坐,吞食着讨来的残羹剩饭时,撞见了几个曾经的猫狗武师朋友在田野里架鹰打猎。
他像见到了亲人,一股热泪顿时喷涌出来。
他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狼狈,飞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兴奋地招呼这班旧日的酒朋肉友。
不想那些人见了他如避虎狼,十分张惶,躲之惟恐不及。
涓生道:“诸兄,我乃潘涓生!”
人道:“你是人,还是鬼?”
涓生急道:“我怎么是鬼,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这班人惊魂乍止,才道出:“这一阵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涓生道:“唉,一言难尽啊……”
他还要说些什么,不想那几个人掩鼻扭脸,俱都远远走开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见人返转。
涓生怔在道中,半晌说不出话。
两眼只管死呆呆地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一阵更为酸楚的心绪几乎击他倒下。
怔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觉得尽管吓走了这伙不讲情义的小人,却也昭示了洛阳已近在咫尺的信息。
一股自惭自愧,近乡情怯、吉凶未卜,临近尴尬相混合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不知当笑、当哭、当逃抑或当趋。
最终,还是甩开步伐,疯也似地朝着远远望见的洛阳城楼奔去。
19
酒已经喝完,狄仁杰和那中年人都有了醉意。
那妇人便从后厨端了些汤面上来,给两人解酒。
这中原地区有这样的习俗,不管多大的席面,酒足饭饱之后,最后一道必须要上一道汤面,否则,这道宴席便不算完。
而且,吃些汤面,对于酒后之人,有养胃之功效。
狄仁杰端起面碗,吃了一口,酸香可口,不由击掌,打着拍子唱了起来:“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切面铺。切面铺耍大刀,生日满月用得着。要说面面净说面,和出来一个蛋,擀出来一大片,切出来一条线,煮在锅里团团转,盛在碗里莲花瓣,一个人吃半斤,三个人吃斤半,大掌柜的你算一算,算不过来不给钱……”
中年人醉眼朦胧,道:“公子,你在唱什么?”
狄仁杰道:“我老家的歌诀,叫做数来宝,讨饭的叫花子唱的。只是不知道那涓生在讨饭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哦,对了,既然涓生已经回来了,那是不是孙府尹就可以结案了,将子君、鲁直一家四口无罪释放了?”
中年人将碗里的汤面喝完,放下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