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鸹林生活印记
在老鸹林,我们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随着最初那段不适过去,接下来的日子,既新奇又紧张。这份特殊生活,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注定成为不可磨灭的生活印记。
住处
村里没房,我们一行十几人,女生占多数,乡里安排我们借住在敬老院——只有那里才有足够多的空房间容纳我们,且离村委会比较近,来去方便。两人共住一间房,有室内卫生间,有公共浴室——够了。每天一群女生结伴,说说笑笑,十来分钟就到了村委会。
敬老院的房子色彩比较鲜艳,伫立在空旷的地里,很是惹眼。那片地在村寨外,与民居保持有一定距离,有围墙,大门从来不关。敬老院里十来位老人,他们进出自由,里面食堂、休息室、浴室、卧室一应俱全。因地势低洼,一遇雨天院子里必定积水。一堆乌黑的煤堆放在院子一角,经雨淋湿,铁锈黄的水满院子横流,在地上留下大面积斑驳的锈黄色,看着有种不洁感。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包括院里的一帮老人。
他们都是本乡的孤寡老人,其中不乏智障和残疾人士。平日里,只见他们黑乎乎的身影,在敬老院里默然地晃来晃去。天气暖和的时候,都聚在休息室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老大。几乎每一个老年男人都吸叶子烟,走廊里永远飘着一股浓烈的叶子烟味。
只有一个老人特别喜欢同我们打招呼,不管见着我们中的谁,都会拖长声音喊一声:妹——到哪里去呀?并不需要人回答,他自顾自走了,苍老的嗓音,透出股生命逐渐衰弱的气息,虽面带微笑,神情却显得傻乎乎的,一看就知道智力有问题。他碎步走路,像在小跑,时常提着个废旧化肥口袋,在路边捡塑料瓶。蔡院长说,他捡垃圾卖了买酒喝。“他就喜欢喝杯酒,这些老人都喜欢喝酒,要控制他们的酒量。”联想到他们的神情,不免有点紧张。蔡院长继续说,这些老人对人不具有攻击性,放心好了。
渐渐地,我们也就放松了,进出都跟他们打个招呼。
浴室在一楼,休息室隔壁。刚开始,不敢独自一人去洗澡。我与莲一道进去,把浴室门关了,反复查看门锁是否锁好。隔壁电视声音异常响亮,叶子烟呛人的味道充塞进每一个角落,门外脚步声清晰可闻。两人共用一个热水器,热水不太够用,只能一个人独洗。随着时间推移,对周围环境以及人都渐渐熟悉了,我才放下心来,单独去浴室洗澡。
不久我们都习惯了敬老院里老人们的样子。
女人很少。经常看见一个老太太,矮胖,头发花白,门牙缺失,走路需拐杖。她面容和善,干干净净,常在公路边一家小卖部门口坐着,与女主人聊天。她喜欢与我们打招呼,声音轻细。一次在路边小卖部和我们聊几句,知道了她有两孙子,在外读书,寒暑假都会来看她。其中大孙女在实习了,有时会为她带点吃的来。
另一个年轻女人是个哑女。看面容似乎三十几岁,留长发,软塌塌扎在脑后,很黑,面色也呈黑褐色,门牙完全没有,嘴张开,只见一个狰狞的黑洞,见人就啊啊地叫。刚开始时,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面目。据说她是院里一位老太太的女儿,那位老太太腿脚不方便,特让她来照顾母亲。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位老太太。蔡院长说哑女的门牙是走路摔跤摔掉的,她经常摔跤。
关于这个年轻女人,她还有一段惊人的故事:她的实际年龄是四十八岁,嫁过人,生有一男孩,如今有十几岁了。丈夫家在偏远的乡下,那男人的爱好是喝酒打人。一次喝酒后打她,被她一锄头敲死了。因她是智障,没有坐牢,被送回娘家。当年儿子还只有四五岁,跟叔叔婶婶一起生活。后来她住在敬老院的母亲瘫痪在床,于是让她来敬老院照顾行动不便的母亲。
看见我们惊讶的表情,蔡院长忙说:她对人没有攻击性。
我还是有不适感,刻意回避与这些人的正面接触。很久了,才勉强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尤其是这位哑女。
走近了看,发现她的样子并不那么恐怖:她脸上总有笑容,她“啊、啊”的发声是有轻重缓急的,一般来说,打招呼时比较轻柔,着急时候很大声,并伴有手势,面部表情丰富。她张开的嘴里,缺门牙的黑洞也没那么恐怖了。
有天在路上,她提着一袋橘子迎面走来。远远地,她就把袋子递过来,嘴里发出轻柔的啊啊声。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伸手在袋子里捡了一个橘子,向她晃了晃,她高兴极了,把“啊”声拖得老长,还伴有非常生动的眼神。这一刻,我觉得她智商一点也不低。
晚上我们回去得晚,经常是我们到敬老院时,老人们都睡觉了,四下里已然黑灯瞎火,寂静至极。尤其是冬天,睡得更早。有天晚上,我回去,发现屋子里没水了,于是下楼到厨房,准备扛一桶水上来。厨房已熄灯,门是敞开着的,我进去,摸黑找到开关,打开灯,看见地上的桶装水,弯腰比划着,企图扛在肩上,正在弯腰的时候,眼角余光瞄到一个人悄无声息进来,顿时把我吓了一大跳,立马起身定睛细看,原来是她站在门口,咧嘴笑。她走过来,啊啊地指着地上的桶,弯下腰就扛在了肩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非常快。我赶紧走到前面去,上楼开门。我发觉她行走有些趔趄,不知是身体单薄了还是平衡性比较差,我马上想到蔡院长说的,她经常摔跤。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幸亏不远,很快安然到达。心里暗想,下次再不可让她做这种事了。
听说她又一次摔跤时,我们正在忙。等到再看见她,又无事一样在院子里行走。天气已经很冷,她还是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一个夜晚,我回来看见她在走廊里,赶紧招手示意她过来,把我的一件棉衣送给她。怕她不明白,我比划着叫她穿上。她的眼神从迷惑到惊喜,当我把衣服塞进她怀里时,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叫着,蹦跳着跑回房间去。
后来我们另寻到住处,要离开敬老院了。搬离那天,我又收了几件衣服送给她,她提着衣服立在门口,望着我笑。
过很长时间以后,在街上碰到过她一次。我正埋头走路,听见街对面熟悉的啊啊声,扭过头去,见她朝我跑过来,笑着,啊啊地打个招呼,又往敬老院方向去了。
再后来,听说这位哑女的母亲死了,哑女不能再待在敬老院,因她不符合进入敬老院的条件,被送回丈夫家了。
我不知道她回到家中,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她那十几岁的儿子跟她相处得来吗?她小叔子一家将怎样待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