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聂洁的头像

聂洁

网站用户

报告文学
202010/19
分享
《我在老鸹林》连载

第一十九章 蔡院长

蔡院长

 

我们来到老鸹林村,要寻找一处落脚之地时,蔡院长就说敬老院里有几个空房间,向领导通报一声,我们就住进去——此地离村委会比较近,来去非常方便。那天可把蔡院长累坏了:有的房间里没床,他得到处去找。即便只是一架

单人木床,从楼下扛上二楼,逐一安放好,也是一份高强度的体力活。

蔡院长是我那个组的包组干部。八0后,长得黑瘦,大眼突起,高鹳骨,头发稀疏,发际线特高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热天,T恤像是挂在一副弓上,风吹过,T恤迎风摆动。在敬老院上班,大家都称他为“蔡院长”。

最初就是他带着我,到我那八户贫困户家,逐一走了个遍。走到一家院子里时,只见紧挨院墙的树上缀满了金黄色果子,乒乓球一般大,我的惊叹刚一出口,主人家热情地说:“去摘来吃嘛,这李子好吃得很!“才知道是李子。人家既已开口叫摘,蔡院长可不客气,轻灵如猴,噌噌噌几下爬上树,左一下右一下,很快就撸下几颗黄灿灿的李子,俯身递给我。放一颗到嘴里,牙齿轻咬下去,顿时,一股清甜的汁液在口腔漫延开来——确实好吃。

这是第一次见识别到他的敏捷身手。

仅走一次,我还是找不到路,他答应下次再带我走一遍心里却希望每一次都能与他一道,我实在不知道这份帮扶工作该从何入手,很是着急。同事小杜曾在本乡工作过,安慰我说:“蔡院长待人挺好,爱帮助人,乡政府里的人都喜欢他。只是当兵退伍回来的,文化不高,电脑不熟,除了搞资料不得劲,其他跑腿出力气的活,都做得好。”联想到初次跟他入户,见他爬树摘李子的灵活身手,才稍觉心安。

蔡院长带我走过几次后,我又仿照他的方法,把每家基本情况都记在本子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么。蔡院长有个小黑本子,记着他包的两个村民小组几乎所有农户的基本信息。后来,包组工作调整,由我来接手这个组时,他这小黑本子更显重要——绝大多数非贫困户的信息都在里面,只需照抄下来即可。

可见这文化程度不高的蔡院长,工作水平一点也不低,很有一套办法。

随着相处时间渐长,了解到小伙子一些基本情况:离异,有个六岁女儿,由他母亲带着,住在铜仁哥哥家,老母亲在那专职带孙。父亲则留在老家,距老鸹林很远的一个偏僻山村里,守着老屋。蔡院长说,老父亲去别的地方住不习惯,他只愿意留在老家。蔡院长稍得空闲,就与女儿视频,偶尔也回老家看望一下父亲。要去铜仁看女儿,非常不容易,我在村里干帮扶工作这近一年时间里,只知道他去铜仁看过一次女儿。

蔡院长已经单身几年了,刚见到我们一大群人涌进村委会时,见人就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女人天生爱做媒,我们攻坚队的女生都把他这事很当个事,其中有位小姐姐果真为他介绍了个女朋友,并带来村里同他见了一面,可惜这事很快没了下文问他,只说“谈不来”。

蔡院长没事就埋头玩手机,典型的“低头族”。

某日,有消息传来:蔡院长的女朋友来老鸹林啦!我以为还是前次那位,赶忙问:“谈成了?”“不是不是,这是另外一个,网上聊的。”他老实交代。

午饭后,一年轻女子手提一大袋零食,与蔡院长走进村委会办公室,大大方方坐在火炉旁,把手里的零食袋子放在桌上,招呼大伙吃。女子很年轻,模样还真不错,大眼扑闪扑闪,话声轻柔,总在笑,不惧生,同大家都说话,见人熟那种。话里却透出股稚气,蔡院长埋头嗑瓜子,有一句没一句搭话。

蔡院长的个人条件其实是不错的。按说农村兵不分配工作,他在部队一次执行任务时,遇到意外爆炸,幸而命大,捡了条命,却炸伤了眼睛,落下残疾。他叙述那次事故时,指着眼睛说:“看得出来不?这眼睛受过伤,差点成瞎子了!”

我说没看出来。就因那次意外事故致残,复员回来得到份工作,安排在乡政府。除却正常工资,他还有一份残疾津贴。这年轻人保留着了山里人诸多特质,颇有人缘。到结婚年纪,在本乡寻得一位姑娘,按部就班结婚生女。没过几年,却离了婚,女儿随他。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带孩子,总归不妥,于是他母亲把这小孙女带去了铜仁。他在县城按揭买了一套商品房,每月工资需用一部分还贷款。

就只差个女人跟他过日子。

我们凭直觉,就认为眼前这位吃零食性格外向的美女,并不适合蔡院长,大家都巴望他找个本分女人过日子,长相倒在其次。果然,此女一走,又没了下文。

蔡院长一直在嚼槟榔,一天一包不够,挨近点,可闻到股浓烈的槟榔味,他经常是把槟榔一吐,立马掏出烟来点上,吞云吐雾起来。烟抽完,烟蒂一扔,又从裤兜里掏出一颗槟榔,撕开,扔进嘴里,开嚼。完成嚼槟榔和抽烟的无缝链接。

看他手背皮肤呈现酱紫色,手指有点莫名颤抖,好像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心神不定。我猜他嚼槟榔、抽烟不停,或许就是在掩饰内心的一份紧张,久而久之,形成规定动作。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紧张,为什么心神不定。

他的身体太过于单薄,背躬得厉害,双眼布满血丝。

随着相处时间久了,见识到他另一个更严重的坏毛病——那天,午饭时间到了,书记清点人数吃饭。似乎少了个人:“咦,蔡院长哪去了?”猜他可能是入户去了,于是打电话催促一下电话无人接听怎么回事呢?大概电话没带,给他留了饭菜。到了晚饭时间,人还是没来,上午留的饭菜一点没动。

大家都在问:“院长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其实还是有人知道的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是不是又躺倒咯!

这才听说,院长有关在屋里独自喝闷酒的德性,喝醉了就蒙头大睡,耳不闻人间事”,早于我们来的攻坚队员们都见识过。他的醉酒症状是:人消失,电话不接,饭不吃,诸事皆休。原来是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连睡几天几夜;然后飘飘忽忽从床上爬起来,胃痛,难受,去卫生院输几天液;然后慢慢吃点饭,慢慢恢复过来;然后等待下一次醉酒......

然而,这次醉得严重,据说都吐血了,在村卫生室输液。我们几个女生约起去看他,买了稀饭。大家商议好了,每个人要劝慰他一番,说服他打起精神,戒掉酒,找个女人,持家过日子的那种,过一份正常人的生活。

村卫生室的木制沙发上,一副单薄的身躯裹在薄毯里,一颗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枕头上,手背打着吊瓶。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难受,想吐。卫生室的小周拖过来一只垃圾桶,他歪头吐出些清水。见他这副样子,我们也就不好说责备的话了,只叮嘱,喝点稀饭,还想吃点别的什么不?我们去买来。

出来后,大家都满腹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呢?

次日,他出现在村委会食堂了。看上去仍虚弱不堪,脸色煞白,饭量也小,不敢吃辣,估摸肠胃受损厉害,只能慢慢调理恢复。大伙给他上起了政治课,特别是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摆事实讲道理,循循善诱,真诚希望他痛改前非,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坚决戒酒,找个本分女人居家过日子。

不久,蔡院长逐渐精神起来,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但是槟榔和香烟还是不离口,两样交替进行,一刻不停。

随着工作推进,各种检查越来越多,越来越严。大家都埋头没日没夜干活,神经绷得超紧。资料员突然发问:“咦,这两天好像又没看见蔡院长了呢,不知他的资料做得怎么样了?这家伙不会又躺倒了吧?”——都形成规律了:只要两天没看见这个人在村委会露面,八九不离十,指定是喝闷酒醉了。果然,当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又虚弱得不成样子了,开口说话还有股酒气,又有两天没吃饭了。

胃难受,他说。

只能输液。大家又对他展开新一轮说服教育。他还是那样,顾左右而言他。

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的一件事,发生在隆冬的某一天。

那是个赶场日,他从街上回来的路上见到个人突然倒地。赶紧走过去看,倒地的人竟然是他的帮扶对象!据说上街赶场,喝了几杯,回家途中倒地身亡。年纪不大,才五十出头。

蔡院长二话没说,蹲下扶起那人。然而,面对怀里这个已经断了气的人,该怎么办呢?死者亲属都不在本地,纵然打电话通知了,一时半会也赶不到。在乡镇,要找辆车拉尸体,很困难,大家都忌讳这种事。没办法,他请围观的人帮忙,把死者扶在他背上,背回家。

从街上走到死者家,超五公里路程。这对于身体单薄的蔡院长,是个巨大的考验。事后他给我们描述:大冬天的,硬是背出了一身大汗!

死者家里没人在家。他儿子在另一个乡里务工,即便接到电话就返回,也还需要几个小时。蔡院长请来左邻右舍帮忙,大家七脚八手把灵堂设好,按照风俗,要立马为死者擦洗身体换好衣服,安放在堂屋里。这些本该是死者直系亲属做的事,此刻,都落到了蔡院长的头上——此时的帮扶干部,就是被帮扶者最亲的人了。待一切准备就绪,死者儿子才赶到,蔡院长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村委会。

忙活到夜里九点多的蔡院长,还没吃上晚饭。在食堂里搜刮到了点冰冷的残羹剩饭,胡乱对付下。

这件事让我们攻坚队的所有人都深感震惊,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做得比蔡院长更好。他却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嘛,我在敬老院,经常为去世的老人办理后事,为死人换衣服也不是头一回了。”

“你的手触摸到尸体,真的不怕?”

我们一边肆意嬉笑他一边问,心里却是又惊奇又敬佩。

“是有点不舒服撒,但是有哪样办法嘛,又不可能不管。”

没多久,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了。这次,他说没喝酒,是感冒了,失眠,又是闭眼就觉得屋里有人,睁眼看,什么都没有,只好通宵开着灯。吃不下,睡不着,眼看又病恹恹消瘦下去。他歪在沙发上,念叨着,要去找个先生看看,打整下。

他所说的“先生”,是指会巫术的法师。  

我猜他的心里,还是很在意那天背着死者回家这件事的。要换到别人,也一样会非常在意,并且绝难做到他做的那些事。他做到了,但也在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成为沉重的心理负担。他说,现在经过那户人家,都要绕道走,避免看见堂屋里的灵牌。

蔡院长住在敬老院,已超过三年,经他送走的老人,也有好几位。他说,“在敬老院里去世的老人,都没找先生打整,他们的魂魄不散”。所以他住在里面,总会睡不安稳,我们都嘲笑他迷信。再加上这次的非正常死亡,由他亲手搬弄尸体、处理后事,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

我们还是没心没肺地笑话他“迷信”。

笑归笑,不过关于魂灵的有无,谁知道呢?

后来知道他被调离敬老院时,我们都说,这也许不是件坏事——换换环境,也许会好些吧。

搬离敬老院后,开头几天,他很精神地说,晚上可以睡得很好了!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之后,这个家伙又关在房里喝闷酒,喝得病病歪歪。大家都见惯不怪,也懒得说些什么了。

蔡院长离开敬老院了,大家还是叫他“蔡院长”,没有一点调侃的意思,习惯而已。其实他对敬老院的工作,还是相当负责任的。由于脱贫攻坚工作资料太多,问责机制又非常严厉,所有人都倍感压力,这位退伍兵也不例外。为搞资料,这个电脑盲现学敲字、填表,到现在,也能勉强对付一下了,但是看得出非常吃力。加上婚姻问题,迟迟不能妥善解决,也是让他深感郁闷的一件事。他无法排解这些烦恼,只会关起门来喝闷酒,自我折磨最后终于被调离敬老院。

一到周末,他就跟女儿视频聊天,问在干嘛,跟谁在家里,吃饭没有。当然,也要过问一下学习,小姑娘上一年级了。端午那天,没有假期,不能回去看望孤独的父亲,他在街上买了一块肉,请人带回去,给父亲过节。这个粗线条马大哈,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股柔软的亲情。他说,跟前妻家亲戚也还在走动,人家待他也很好。乡村人际关系中,朴实的一面就在你没留神时突显那么一下,叫人心里一动。

他属于那山那水,是自然之子。让他坐在办公室里做写写算算的事,很有点勉为其难,令他局促,使他头痛。一旦放归野外,顿时活蹦乱跳,生机勃勃,灵活自如了——

某个春末上午,天气微阴,入户回来,途经一片竹丛,只见这家伙说一声“等我去掰点笋子来!”一躬身就窜了进去。我们等在路边,只管把他扔出来的笋子捡起,把竹笋一层一层撕开,却半天剥不了一根,才觉得,吃笋,也很不容易啊。他从竹丛里钻出来,白我们一眼:“没出息,看我的!”我们盯着他,只见他把竹笋在指头上一绕一绕,白嫩的竹笋一点点露出来,只需要几秒钟即可剥好一根!那天餐桌上,就多了一道脆嫩的春笋。大家只顾大快朵颐,都忘了对他说声谢谢。

他述说在老家,那个偏僻村子里的无数宝藏:枞木菌生长的季节,提只桶进去,林子里遍地都是,一会功夫,就可捡到满满一桶!夏天的路边,伸手就可撸到神仙豆腐叶,制作出绿莹莹如果冻状的神仙豆腐,吃得满口生津。小径旁,有各种野莓,随手摘来放进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好极了——说得人直咽口水,神往至极。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自己都很难回一趟老家。 

         

                          

写完这些文字,我仍在老鸹林,继续搞帮扶工作。脱贫攻坚,亘古未有,作为一名基层工作人员,我有幸身处一线扶贫攻坚,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必将成为我人生中一大稀缺性资源。在老鸹林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是那么新奇,也是那么不可思议。也许,这段鲜活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再鲜活,甚至逐渐褪色,为长久葆有这些见闻和感受,于是有了这些文字。

在老鸹林,苦乐有之,得失有之,每感念于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惟在心底存一份祈愿——大地山河,嘉物阜而民康。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