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刚到老鸹林时,我一见这人,就觉得面熟:最具标志性的特征是嘴唇上那撮小胡子,戴着眼镜,瘦削身材,中等个子。多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却从没打过交道,不知姓名,也不知工作单位。有天搭讪,他说他认得我,攀谈起来,才知道他叫王强,在县农业局工作,专业技术人员,已是高工。大抵吃专业饭的,做事都比较认真,又善于琢磨,在研究政策、领会文件精神等方面,比较透彻,干起工作来头头是道,于是我就把他当做脱贫攻坚工作中的老师,但凡有搞不清楚的,马上去请教他。
他的年龄在攻坚队算靠前的,还有位年龄也比较大的王姓男同志,如果喊老王,就分不清是在喊哪位,一时有点尴尬。于是希望有所区别,含含糊糊把他喊做“王队长”,其实他不是“队长”,觉得不大妥。准确地说,他是“尖刀班班长”——早于我们进村的攻坚队员,曾经在县政府的号召下,组织起了“尖刀班”,意思是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有一部分人要起着带头作用,带领大家克难攻坚。那时,县直部门下去驻村的人还不多,他就成了老鸹林村的“尖刀班班长”。但是这个称呼也不顺口,最后还是称呼他为老王或者干脆直呼其名了。
时间稍长,才发觉,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早已得到大家一致公认。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喜欢向他请教,当大家对某一问题拿不定主意,争论一番还是没有定论时,就一致决定:问问王强!最后以他的解释为准。
刚到老鸹林驻村不久,通过几次入户交谈,大致了解了我包保的九户贫困户的家庭情况。其中一户,女主人对脱贫政策不满:一家三口,户主在外打工挣钱,儿子在本乡中学七年级,她一边带娃一边在家附近打零工。刚开始,我连去两次都没见着人,直到一个周末去,才遇到她儿子在家,告诉我说,他妈“到杨柳那里煮饭去了,要晚上才回来”。“杨柳”是外县地盘,离此地并不远。后来终于见到女主人在家时,才得以攀谈一阵。女主人四十五岁,一头黑亮长发扎成马尾拖在腰后,穿一件红色碎花连衣裙,身板硬朗,很精神,屋里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却没想到,她才开口说话就叹气,有满腹牢骚:“我家虽说评为贫困户了,但是根本就没有享受到国家政策,我家就是白扛了个贫困户的名!“
接着列举一长串名字,细数这些人家得了什么什么。
我来村里不久,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一时哑口无言。心里直打鼓:她这是对政策不认可呀,该怎么办呢?我只能继续跟她聊,力求把她家情况了解得更详细些:她是二婚,带有一个女儿过来,现女儿已出嫁,儿子是跟现任丈夫生的。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房子不够住:一头住着大伯,二楼没有装,不能住人。春节她女儿一家要回来拜年,想在这里住两天就没地方。她说:为何别处“三改”要对木房进行修整,我们这里没有做这事呢?
我不了解以前实施“三改”是怎么样的,我们进驻村里时,“三改”早已实施完毕,便不敢贸然给她答复,只说:“你家情况我回去会向攻坚队汇报。“
摸清了基本情况,了解了她心中的疙瘩,我赶紧去请教老王,这位大家心目
中的“政策专家”,看他有什么好主意。他说还是要去她家里看看,才能根据她家实际情况决定怎么做。我瞅准某天晚饭后,邀他跟我一起去这户人家走访。
一路上,我把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跟老王介绍清楚了,他说不怕,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肯定做得通的。首先看他们家的收入:两位大人都正值壮年,有劳动能力,户主在外打工,妻子又在打零工,收入是百分百达标的,既然收入算得起,吃穿就不愁了嘛,“一达标两不愁”就没问题了;“三保障”中的医疗:一家人都身体健康,没有大病,感受不到大病医疗帮扶政策;教育,她儿子还在上初中,属于义务教育阶段,现在享受的是普惠政策,也感受不到高中及其以上的教育扶贫政策;住房,最能体现住房保障的就是易地扶贫搬迁,她家又不是搬迁户。如果房屋跑风漏雨,你给她修整一下,就能让她有所感受。真如她所说,二楼没装,住房又比较挤,那就要看她家“三改”都实施了什么项目,在没有超标的前提下,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把她家二楼装出一个房间。她之所以觉得没有享受到扶贫政策,是因为她家条件不错,享受到的都是普惠政策,就误认为,大家都能享受的就不是扶贫政策。这是个误区,只有多跟她解释沟通,是能够说得清楚、并让她认同的。
我豁然开朗,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到了,女主人也刚回家不久,正在做晚饭。趁她在厨房做饭的当口,老王把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我们坐的这间屋里,有木制沙发、烤火的电炉子、饮水机、电视机等。屋子正中,一匹蓝色花窗帘布把房间隔成两间,里间,是她儿子的床铺。这间屋隔壁是厨房,厨房里的操作台是“三改”时搭建的。厨房后边还有一个小间,是她的卧室。房子虽然是木房,不过还比较整齐,看上去并不陈旧。房子的另一头住着户主的大哥。
等她把晚饭做好了,在桌旁坐下,一边吃一边与老王寒暄,拉起了家常。我在旁边认真观察,暗自揣摩老王的说话技巧,看他是如何解答疑问、如何解释政策的。
老王先问:“你家‘三改’都改了些什么?”
“修了个厕所(冲水式卫生厕所),厨房搭建了个操作台,灶头贴了瓷砖,房前屋后硬化。”
“你家自来水有没有保障?”
“有,老早就安好的。”
“你儿子在学校读书,一个学期交多少钱?在学校食宿交钱没?”
“就交了点校服费,还有点什么钱哦,想不起来了,不多。在学校住宿吃饭都不用交钱。”
“这两年家人有住院的没得?医药费得到报销了没?”
“他爸前段时间受了点伤,回来治疗的,医药费报销了,其他就没得哪个住院了。
“这不就得了!给你家实施的‘三改’就是国家扶贫政策嘛,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呢!还有娃娃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食宿在学校,连生活费都不用交,这不也是国家的惠民政策嘛!现在农民种庄稼,不仅免了农业税,国家还倒发良种补贴;看看现在的饮用水是不是有了保障?公路实施了组组通、村村通、串户路,出行是不是很方便了?贫困户的住院报销比例比我们国家干部职工都高——这些不都是国家扶贫政策吗?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呢!”
“噫呀,像读书呀、修路呀、拉通自来水呀这些政策又不是我一家人享受,大家都享受了的嘛!”
“对头!普惠政策是大家都享受了的,那也是国家政策呀!你想想,要不是有扶贫政策,我们农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们的生活怎么能比以前好这么多?贫困户普遍有个认识误区,以为只有我一家人享受到的才是扶贫政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贫困户与非贫困户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以下这几个方面:一是医疗,有住院的,报销比例比非贫困户高,这个你家是有感受的;二是教育,完成义务教育阶段以后,高中及其以上,贫困户可享受到教育资助及其他优惠政策,你儿子读到高中了就有体会;三是住房,可享受易地扶贫搬迁。你家不愿搬迁,那么要保障你家房屋安全,无跑风漏雨现象,要保障人均住房面积达到十三平方米以上。你家住房面积毫无疑问是达标了的,也不存在跑风漏雨。只是鉴于你那出嫁的女儿,春节回来拜年,想在娘家住两天,却没有住处这个实际困难,按照你家实施‘三改一维一化’的实际情况看,还有‘房屋维修’这个项目没有用,可利用这个项目,在楼上装一间房出来做客房不就行啦!”
说了这么多,老王自始至终都语气温和,不急不缓,把道理条分缕析,讲得清清楚楚。女主人也是个明白人,表示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以为我们就要告辞了,没想到老王叫女主人把室外的灯打开,他走出去,把房子外观仔细打量了一遍,又再一次核实她家的“三改”内容,然后肯定地说,完全可以在二楼装个房间出来。
我心里一阵高兴:这才是真正的帮贫困户办实事嘛!
但是,这项工程怎么来完成呢?回来的路上,我满腹疑惑。
还没来得及问,老王已经开口了:“我在观察你这个组的木房,都没有做维修这项工程,这是不行的,如果上面来检查,肯定过不了关!你得抽个时间,好好排查一下,哪几家房子有问题,列一份清单出来,我帮你联系木工师傅,你把清单交给师傅,他好给你准备材料,然后把这些房屋维修一下。要抓紧时间,宜早不宜迟!另外还有个事啊,刚才我看她儿子的床,那根本就不是床!是在两根长凳上铺几块木板,席梦思往上面一放就当床了,这会被视为无床!你得让她为儿子买一张床,那又花不了多少钱,她家又不是买不起床的人家,你要想办法让她去买来。否则被督察组的查到,这就是个大问题!”
说得我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他能帮我找到木工师傅!否则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哪里找去?忧的是我竟没发现她儿子没有床这事!怎么说服她去买床呢?
接下来的日子,为组里的木房住户们搞维修,忙得我够呛,还得大费口舌去说服那女人为他儿子购买一张真正的床。不过,自从她家的二楼房间如愿装钉好后,这位女主人对我非常客气,她家的工作一点也不费力,她儿子的床也买来了。
时常听老王说起他包的那个组,卫生是怎么打扫的,群众会是怎么开的,矛盾纠纷是怎么解决的……听得我好奇心升起,提出要去看看。
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某日不那么忙了,他邀我们到他组里“去看看,互相学习学习”。
老王包的组叫仡佬寨,位于老鸹林开阔的田野东侧山坡上,串户路四通八达,水泥路面干干净净,他开着支书的代步车,一路慢慢悠悠过去,很是惬意。周遭房舍疏疏朗朗,安静散布在大小不一的庄稼地之间,碰到房屋稍微密集点的地方,会有几棵大树。这个组住户不多,却住得比较分散。从他说“这就是仡佬寨了”到组长家,还绕了很远一截路,爬很陡一段坡,到达时,地势高出很多,住户明显稀少。
带我们来这里,是因为组长家也是贫困户,照例要来看看,询问一下近况。老王开着这辆代步车,见人就打招呼,有时还要停下来说点什么。看组长年纪不轻了,原来是以前当过组长。女主人身体不太好,戴个厚实的帽子,坐在沙发上,懒得动,组长进进出出,热情地拿各种吃的来招待我们。可见老王在这里已跟百姓混得非常熟络。
老王们那一批来驻村时,要求吃住在贫困户家。当时他就把床铺在组长家的,还搬来些生活用品。执行一阵后,终不行,他回到村委会楼上,与另一位队员挤住在一间屋里。但床铺以及生活用品,仍整整齐齐摆放在贫困户家里,一份情谊,也就随之留在了这户人家里。
我们来之前,村里没有食堂,他们吃饭是四处“打游击”。食堂开起来,我们总共二十多号人,真的就像个大家庭一样,每天挤在村委会里,热热闹闹吃饭、工作,也开各种玩笑,生气,骂人,闹别扭。就这样,不管从前认不认得,也不管相处得来相处不来,现在都得混在一起。也是因为大家在同一口锅造里吃饭,我们才发现老王对吃特别讲究。这种“讲究”,不是说要吃多好,而是口味上不愿从众,原因是他身体有点什么毛病,药不离身——五十多岁的人了,难免会有点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能吃辣,不能吃冷硬之物。
有一段时间,老王发觉他的血压偏高,很紧张,高度重视。据说吃芹菜可降压,他对我说,要天天吃芹菜,坚持吃,一定能通过食疗把血压降下来——知道我也在服用降压药,便好心地告诉我。其实我哪能不知道,只是吃集体伙食,顾不上罢了。老王自称经常研究养生,难怪对吃如此讲究。他确实也是非常自律的人,每日早起都要去四处溜达一圈,待我们到达村委会时,他已经散步回来吃好早餐了,然后背上他那个专用挎包入户而去。挎包上面印有“脱贫攻坚”几个红字,分外醒目。
老王有种与生俱来的谨慎气质,一切按规矩办,绝不越雷池半步。他很少回家,即便要回,必须请假。幸亏他勤快,脏衣服都是自己在村委会洗了,不会为换洗衣服跑回去。有次实在需要衣服,他就让老婆收拾了,送到车站,让班车带来(这是我有次坐班车时从司机口中得知的)。除非是没有药了,或感觉到身体不对劲,必须回去看病、买药,他才写了假条离开。其实老鸹林到县城,不过四十五分钟车程,并不远。
很久没得回家了,我们都想回家,尽管老鸹林村的生活环境、自然条件等,比很多地方优越得多,但还是想回家。特别是黄昏时候,看着天色渐暗,只要看见有车往县城方向驶去,或者听到有人说到“回家”两个字,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焦灼感。但老王却始终镇定自若,从不显露一丝一毫的焦虑情绪。我很诧异地问:“你怎么待得住的?”他笑嘻嘻说:“回去做哪样嘛,老鸹林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你回去还不就是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吗!工作都没有完成,哪有心思回去?”
我说:“我不信,你真不想回家?!”
他这才说:“哪有不想回家的!是没得办法,脱贫攻坚不结束,你回去一下,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再说你请假回去两天,没干完的工作还在等着你,不如不去。我是希望把工作干好了,国检验收顺利过关,再安安心心回家。”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尽力把工作做好吧,提升群众满意度,争取国检顺利过关,这样大家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家啦!”
老王的认真劲几乎无人可比:每接一道新指令,首先埋头研究,觉得已经领会精神了,才去付诸行动,每一道指令都力求完成好。每次去组里,都带着两大任务:一是跟老百姓拉家常,交心谈心,增进感情,提高满意度。能为老百姓办到的事,尽力去办。二是卫生整治。卫生整治是常态,几乎贯穿脱贫攻坚工作的始终。熟悉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农户家里总有那么多杂物、农具,堆放时只图顺手,往往随手乱放,如此一来,屋里时常凌乱不堪,老王下决心要把这些坏习惯改过来。他是入户最勤的,一去就必定强调卫生,督促农户收拾整理。
每遇大大小小的检查,卫生整治都是最靠前的项目。最严格那段时间,老王胳膊上笼着一双暗红细格子袖套,像个帮厨的,进出农户家,下大力把堂屋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这可是个体力活,有时候忙活一整天,还收拾不好一户。我就曾请他去我的组里帮过忙。
时间一长,随着对工作、环境以及人的熟悉程度加深,我们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迎接了一拨又一拨检查之后,大家也就逐渐皮实了:每结束一次检查,我们就给自己“放个假”。这种所谓的“放假”,无非就是偷偷睡个懒觉,或者到附近走动走动,而不是真的放假回家。
老王说,他的愿望是在老鸹林期间,要爬遍周围的山。这是我们搭上话不久他告诉我的。我好一阵高兴,因为我也正想到处走走看看呢!深秋的某天,瞅准一个空隙,我们邀约了一道,顺着公路往前走,径自走到一个峡谷,眼望见对面的山,高高的山坡上,散乱分布着些房屋,斜坡上有庄稼地——那里,已属于邻县的偏远山区了。沿盘山公路下去,一直下到谷底,跨过一条溪流,就到达另一个县的地盘。
我们就那样沿着盘山公路,闲散走着,说说闲话。这才知道他儿子原本是要定在今年结婚的,因脱贫攻坚工作太紧张,不得不推迟婚期。
“等明年国家检查验收结束后,那时再安安心心给我儿子操办婚礼!”老王笑眯眯说。
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时间”了。
妻子生病住院期了,老王不得不请了几天假,假期结束,妻子尚未未完全康复,他仍按时回到了老鸹林,只在内心牵挂着他妻子。
老王是沿河人,毕业分配在石阡工作,自家亲人都不在石阡。他儿子在外地上班,平时家里就他们两老,他来驻村,老婆生病住院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能不担心吗?
国检顺利结束,我们都回原单位上班后,像老王这样年纪大的,不再驻村了,只需每月回村四次,配合仍留下的一小部分驻村干部巩固脱贫攻坚成效。前日回村里碰见老王,他喜气洋洋从背包里掏出喜糖,散发给大家:
“我儿子的婚礼定在中秋节,欢迎大家去玩!”
真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