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
住在敬老院时,我与老安一室,我俩年纪相当,又来自同一个单位,理所当然同住一室了。老安身体肥胖,睡觉打鼾。第一个星期,我在她响亮的鼾声中如烙饼一般,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即使用被子蒙着头,那鼾声也能无障碍进入耳膜,干扰睡眠。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终于习惯了,在她高低起伏的鼾声中也能睡得着。
她男人在另一个乡镇的脱贫攻坚队,老安进驻老鸹林村之前,他已经在那里一年多了,很少回家。以前老安对此非常不满,常唠叨:是在搞哪样鬼工作哦,家都不晓得回了!自从老安在老鸹林村住下,才对驻村工作有了体会,理解了她男人:怪不得他好久都不回家哦,原来驻村有啷多事!
开始几天的兴奋与紧张一过,她晚上回到驻地收拾好后,就要靠在床上与她男人视频聊上几句。他们的聊天内容也很特别,不是夫妻间正常的嘘寒问暖,不是互相关怀,而是开口就谈工作,谈脱贫攻坚。女人仔细询问“某某家情况是这样的,那么他家致贫原因是什么?”“某某家情况是那样的,他家的收入怎么算?”我们都是深夜了才回去,洗漱好上床几乎已是零点。老安却越说越来劲,我忍不住提出抗议:“睡觉睡觉,你干了一整天还不累是不是?妈的两口子好不容易说上话蛮,聊点别的嘛,还在谈工作工作!你不嫌累我还累呢......”
老安这才醒悟过来,没心没肺的嘻嘻笑着:“妈耶是噶,我啷个一说话就说到脱贫攻坚喃?哈哈哈哈,别的我也想不起要问哪样子了,你说我包的那家,他母亲原来是在江口,现在又来这里了,你说他家这种情况该不该算进家庭人口喃?我就是搞不清楚喃。”
“哎呀得了,又说起去了!你看看都几点钟咯,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说!”
她才终于安静下来。
次日醒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给你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我和我家老梁去江口找某某家佐证去了,妈耶,车子在半路又坏了呀,急死我了!醒来汗水都把衣服打湿了!”
“嘻嘻,不错不错,梦里都在搞脱贫攻坚!”
调侃归调侃,其实我们都一样,睁眼闭眼都是自己包的那几户农户的名字,脑海里每时每刻都是“四卡合一”“收入账”等等词汇,任凭怎么驱逐都没用行。不论白天黑夜,我满脑子都是老鸹林村因家沟组,眼前总是帮扶的那几户人家的面孔晃来晃去。
老安感叹:“怪不得我家老梁下乡好久都不得回家,确实是脱贫攻坚工作太老火了,事情啷个多!我现在才终于理解他了。”
“咿,老安搞脱贫攻坚工作收获大呀,把夫妻关系都搞好了!懂得理解老公了哈哈。”我们肆意嬉笑起来。
在老鸹林村,很多变化让人措手不及。比如突然发现周末消失了,上下班时间改变成为早上八点半到深夜十一点。加班到凌晨是常态。第一周我的睡眠受到严峻考验,超强的工作压力和严重睡眠不足,让我觉得身体快要散架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家人打电话询问,我夸张地用快乐的声音说:我们老鸹林不错呢,吃住条件都很好!就是睡眠有点困难,不过相信我吧,很快就会适应的!
果然,一个星期以后,我能在老安的鼾声中入睡了。终于睡得着了,精神也慢慢好起来,尽力跟上紧张的工作节奏。
但是有个夜晚,我还是被老安吓着了。那时已是半夜,突听得她尖叫:“你干什么!走开,过去,快过去!”寂静的夜里,她的叫声特别刺耳,声音里透出恐怖,伴着激烈的拳打脚踢。我知道她是做噩梦了,赶紧叫她:“老安,醒醒!你怎么了?快醒醒!”
“有个人在我床边。”她用异常清醒的声音,毫不含糊地说。我猛地觉得脊背发凉,汗毛都立起来了——敬老院这房,孤立在空旷的野地里,此刻这茫茫暗夜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出现?不敢确定。我赶快开灯,大声喊道:
“你做噩梦了!快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哪有什么人呀!”
“妈耶,刚才真的有个人站在我床边喃,把我吓老火了,我对他又吼又骂,又踢又打,喊他滚开,心里就想要把他赶走,他就是站在那里不走喃!”
“背时的老安,你就是做噩梦了呀!”
“哦,怕是呢。那个人在我床边,怪了喃,任我吼他,叫他滚开,他就是不走喃,我又怕又急,就打他踢他,正在打,就着你喊醒了。”
她还意犹未尽,沉浸在梦境里。我却已经毛骨悚然了,好像真的有个幽灵在屋子里。嘴里喃喃骂她几句,话音未落,她鼾声又响起,起初比较细匀,渐渐大声,拖得老长,有时气流畅通无阻,有时似乎遇到高山阻隔,突然中断,停顿一会后,终于冲破阻挡,酣畅淋漓奔腾而出,发出胜利者的欢呼——于是这一声特别响亮。
我再无睡意,让灯尽自亮着。终于不再去想脱贫攻坚的事了,任想象飘飞到旷野里,巴望撞见一个幽灵,跟它聊聊我为何此刻在此地。
说说老安这个人吧。
因为长得肥胖,体型是上大下小型,走起路来特别吃力,似乎一双小脚承受不起庞大的身躯,走得摇摇摆摆,慢慢吞吞。我们一起行走,只一会儿她就气喘吁吁,热气腾腾,不多时,她已经落下很远了,得停下等她。所以什么时候都要问一声:老安呢,跟上没?
六月份时,刚看到分配名单,她在殷家坡,我在因家沟。我俩很高兴,以为这两个地方挨得近,读音上看,只相差一个字。来了才知道,殷家坡非常远,在很高的山上。那时我们刚来,是需要包组干部带的,她去了一次,才知道那地方“道阻且长”:公路正在开挖,只是雏形,处于“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状态,未通车,得步行。包组干部带过她一次,就不再带了。六月份的天气,肥胖的老安坐着不动都汗流浃背,她待坐在村委会的椅子上,无奈地说:“不是我不去啊,实在是没有车,我走不上去呀!”然后趴在办公桌上打起了呼噜。后来有份表册,必须到农户家签字,她把在另一乡镇驻村的老公喊来,跟她一道去入户填写的。事后听她说,她老公的车也开不上去,半道上停车,叫她在车里等,她老公步行去农户家填写了拿回来的。
“那天天气热得哦——我坐在车里都中暑了!他去了好久还不见回来,我的头晕得厉害,电话也打不通,没信号。我急得哭!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开车回到家他也是累惨了,好半天才回起神哦!那次把我家两口子整惨了!”
九月份,得知要在老鸹林村长住后,老安急得睡不着,她几次跑去组织部要求调整,硬是调离了殷家坡组,才长舒一口气。
从此,“殷家坡”这个地名,也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调整过后,老安入户的劲头大增,她再也不一个人留在村委会打瞌睡了,每次都神采奕奕去入户,因为现在的八户比较近。
老安自从入户后,发现有个老太太很可怜,她想方设法为这老太太收集衣物、买吃的,每次去都要带点东西。嘴里常常念叨着这老太太的遭遇,让我们都对她家的情况记熟了,觉得这老太太才是世上最可怜的人,最需要帮助的人,自己包的那几户哪能跟她比呢?我甚至动了哪天随她去看看的心思:这个老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据老安说,老太太很早就离家,丢下年幼的儿子,改嫁到另外一个县去了。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太太已年过古稀,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到儿子家来,来了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儿子却不待见,要赶她走。老太太腿脚不方便,是跛子。儿子不仅不管她的吃喝,还开口乱骂这个母亲,态度极其恶劣。老安非常着急,却无法说服教育这个喝酒成瘾的儿子,只能时不时给老太太送些吃的穿的去。
不久乡里又调整,我们包的户数增加到九户。老安又一次调离,包其他组的九户贫困户去了,从此她与那老太太没了联系,但仍时时提及老太太。进入隆冬时节,天气寒冷,老安又在念叨了:不晓得王某某家妈怎么过冬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