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邦祥一家
我一直认为郜邦祥是我所包的建档立卡户里头,条件最差的一户。
“视觉贫困”,就是指他家这种,不信我们先来看看他家的外观吧:大道在郜邦永家院墙处,突然向右拐了一个几乎直角的弯,一截土路就把人引到栋旧木房侧面去,这栋木房高出院子很多,二楼完全是空的,顺阶沿过去,紧邻的猪牛圈凌乱不堪,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堂屋门口,安放有一台铡草机,这种机器粗糙简陋,噪音很大,铡草的同时,浆汁四溅,弄得那个角落污秽不堪。堂屋里,杂乱无章,几只鸡时不时蹓进屋里来,鸡屎遍布。这就是郜邦祥的家。
对他家情况了解后,更不容乐观:郜邦祥和他老婆虽然都是五十出头的人,属壮劳动力,但他们唯一的儿子却身体羸弱,不堪负重,脑瓜也不够灵光。体检既查不出身体有什么毛病,智力又达不到残疾的程度,登记时,在“健康状况”一栏,得给他填写“健康”,相应的,他要算劳动力。儿媳是明显智力残疾,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完全没有劳动能力。就是这样一对小夫妻,育有一女,刚刚三岁。我第一次到他家时,就发觉这位儿媳的肚子又已经明显隆起,婆婆说预产期在春节期间。
刚开始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帮扶。看到他们一家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又脏又旧,就一个劲地往他家提衣服,前后送了好几次。第一次送衣服去,那精瘦的儿子非常高兴,马上选出一件衬衫,到里屋换了出来,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衣角,兴奋地说:这件衣服好安逸哦,是牌子的呢,我今天就穿了去赶场!引得他妈一阵笑骂:
“这个砍脑壳的才是没得出息哦,让人家嬢嬢笑!”
接着指着身旁的大肚子媳妇说:
“晓得这个莽子(傻子)啷个办嘛,预产期是过年那阵,你说人家个个都忙过年去了,发着了我去找哪个喃!”她担心到时候找不到车送去县城里的医院。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她儿子朗声答道:
“妈,有这个嬢嬢在,你还担心哪样嘛!”
我们都愣了一下,随后一齐大笑,他妈笑骂着说:
“嬢嬢你看嘛,这个砍脑壳死的,你说他莽(傻)嘛,这下他反应又啷个快了,晓得说这种话!哈哈哈。”
不过他的话也提醒了我:我跟这户人家已经有了层密切关系,顿感一份责任在肩。
这一户最大的困难就是这小两口:儿媳毫不含糊的智障;儿子虽然四肢健全,但是身子骨过于单薄,干不了重活。任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挂在竹竿上一样,空空荡荡,不规整。智力也如同那副身躯般单薄,不及正常人。小两口要是离开了两老,根本无法生存,更别说还要抚养孩子了。不过幸运的是,他们生的孩子一切正常,健康活泼。这个家庭的收入,主要靠老两口干农活获得,郜邦祥偶尔在县内干点建筑零工补贴家用。所有家务活完全依仗这位身板硬朗的婆婆。家里养了五头猪、五头牛,儿子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其余做饭、洗刷、喂猪、带小孩等等家务活都是婆婆干,不久还会增加一个小生命,也将全是她的活。
眼前这儿媳妇弓着背,一言不发。二十六岁的人,据说智商只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又绝无孩子的天真烂漫,她神情木讷,目光待滞。我到她家去过很多次了,都没没听见她说过话,我以为她不会说话。婆婆说媳妇连自己洗澡都不会,要她帮忙,更别说干活了。看着那明显隆起的肚子,我有些担忧。
因养了十多只鸡,院子里到处是鸡屎,猪牛圈门口也很脏。我对这位婆婆说要把卫生搞好,免生疾病,尤其家里有小孩子、孕妇,更要讲卫生。她马上呵斥儿子:“快去把院子扫一扫!一天哪样都搞不上晃,就晓得来啰嗦我!”她眉毛皱起,带着气恼的神情说。
“都靠你一个人是恼火撒。要是媳妇生了还是一个女娃,还要不要再生呢?”我试探着问——这样的家庭,要是孙辈一大堆,怎么脱得了贫!
“我们农村人嘛,没得个男娃啷个得行喽!我们也不希望负担啷个重哦。”她一脸无奈。
我只有暗自祈祷,盼望她儿媳能生个男孩。
她那瘦极的儿子把院子扫了大半,看上去干净多了。这副单薄的身躯和他同样单薄的智力,实在无法承担一个家庭的重量。这位婆婆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听她唠叨了半天,院子也打扫得差不多了,我才离开。都快走到大路上了,婆婆还跟在我身后说着:“感谢你哦孃孃,哪时都帮我们大包小包的拿东西来,我们又没得哪样拿给你。”
九月底,我们正式到村里住下,所包户数增加到九户。幸运的是,我以前所包的八户没动,再增加一户而已,所以,他家仍是我的帮扶对象。随着去的次数增多,对他家各项情况更加熟悉,收入账倒是很容易就能算起:除了有低保金保障外,其他收入全仗老两口吃苦耐劳以及勤俭节约获得——五头肥猪,都是自家种的几千斤玉米红薯喂养,五头牛交给儿子,每天放到山坡上吃草,再加上户主外出打零工挣点钱,一家人的收入轻松就超出了脱贫标准,只是两个大人忙得像陀螺。他们家最大的问题是卫生条件比较差,家里杂物习惯乱堆乱放,院子里散养的鸡到处拉屎,猪牛圈紧挨着住房,传统的喂养方式,导致圈舍散发出浓烈的臭味。
每次去他家,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卫生打扫了没?女主人身材高大,喜欢穿鲜艳的衣服,说话像蹦炒豆,声音洪亮,走路带风,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的“一把手”。见到我,立马又热情又爽朗地笑着:“哎呀嬢嬢你来了呀!快进屋坐,来来来,坐下喝杯茶!”听见我又在说打扫卫生了,她马上收敛了笑容,一脸严肃,不断点着头说:“哦哦哦,要扫的,马上就打扫!我刚从坡上回来,你看嘛,喂啷几个猪哦牛哦,要给它们弄吃的了嘛!我马上就去扫,马上就去把堂屋里的包谷装好,哈哈哈,嬢嬢我硬是不好意思哦,一天忙到黑,还没得空整这些,你怕看不惯我们农村这些,杂(乱)得很哦!我马上就打扫,我喊郜海勇来把院坝扫了。”
她儿子听见召唤,立马把竹枝捆扎的长柄扫帚握在手里,像模像样扫院子去了。我不失时机地表扬下他:
“看看,这院坝只要郜海勇扫一下,就干净多了!以后每天都这样打扫一次,院坝就能保持清洁了!”
“院坝都是我在扫。”
“郜海勇好样的,勤快!要是再用水把院坝冲洗一下就更好了!”我以前就跟他们提议过,最好用水冲洗一下院子。
“哦哦,要得,等下我们就提水来冲。”我身旁的女主人连忙说。
“我妈说那个水要四块多钱一吨,拿来冲院坝可惜了。”儿子笑嘻嘻接过话去,他妈愣了一下,没想到儿子嘴这么快,尴尬地大声骂起他来:
“这个背时砍脑壳的,还不快点给老子好生扫地!人家嬢嬢既然说了,水再贵也要冲撒!”
“我一天做了啷多活路,你还要诀(骂)我!和我家老者(爸爸)一样的,就晓得诀我!我把牛放到坡上去,我又要砍柴。昨天我家老者也诀我,说我只会胀干饭,其实我哪里只胀干饭了,我一天做了这样又做那样,刚才就去坡上来,我把牛都撵到后山上去了,我又弄了一大捆柴来。”
他干脆停了下来,站在院子里对我诉说起来,神情活像他妈,一旦说开来,也是没完没了,惹得他妈一顿骂将过来:
“你个背时砍脑壳的,事情做不到,一天就是话多!还不赶忙点扫,你站在那里死啊!”
这妇女噼里啪啦把她儿子骂了一通,想起我还在旁边,回头对我笑说:“嬢嬢你看到都好笑哦,你说我家这个报应嘛,事情不会做,那张嘴硬是不得了哦!等下我要叫他提水来冲院坝的。”
我笑着对她说:“管他,能干点啥就让他干点啥嘛,只要他知道干活就好。卫生是每天必须要打扫的,扫干净了自己也舒服嘛!现在你们家最重要的事是要把孙带好,以后让他们多读书,才能走得出去。”
我对要求他们用水冲院子生出了点愧疚感——节俭是他们的本能,因为得钱不易,于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读书上来。
这妇女连连点头,接过读书这茬话题,扯到她女儿,眼前这个“报应”的妹妹,说那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可不是跟眼前这“报应”一个样,她就是读书考学走出去的,去年才出嫁,婆家在外县,那家人条件不错。“不晓得啷个的就出到这个报应喃,从小身体就不好,医病都花了我不少钱,还是这个样子,像没给他饭吃一样的,到处医院都去看来,又查不出有哪样毛病,就只说是肠胃不好,哎,我也是伤透脑筋了哦!”
每次去他家,那媳妇都勾着头,笑,不说话。有一次我去,只她一人在家,坐在堂屋小凳子上,面前放一个箩筐,在抹包谷。看着她迟缓的双手,就知道她不会干活。她抬头看见了我,对我笑笑的,用含混的声音说:“没的屋呢了(不在家了)”,突然听见她说话,我稍微吃了一惊:原来她会说话的呀!便也对她笑笑,问道:
“他们去哪里了?”
“那呢(里)去了。”她指指门外。
这个“莽子”媳妇是从思南县一个村子娶过来的,她婆婆说不远,用手随便那么一指,让人觉得媳妇娘家好像就这外面公路旁。细看,这女子的眼眉还是很不错的,一头黑油油的头发,皮肤细白,对人总是笑笑的,只可惜是个“莽子”。“机灵点的姑娘人家又怎么看得上我家那个报应哦!”这位婆婆倒是说的大实话。
这么明显的智力残疾,却还没有办残疾证。我跟她婆婆说,得为她办个残疾证。婆婆一脸茫然地问:“去哪里办嘛?啷个办的?”我也不知道,立马去咨询,问清了办证流程,需要带上这媳妇亲自去一趟县城,找专门机构鉴定了,才能拿鉴定结果去残联办理。我来跟这位婆婆交涉时,她面露难色,意思是走不开身。但我是万万不敢独自带她去县城的,我不知道如何跟她交流,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孕妇!我把担忧说出来,叫她自己带着媳妇,我陪着一起去。
最后是婆婆自己带她去的,没要我去,她们找到城里的亲戚带路。最后鉴定结果是智力二级残疾,证办来了,随后即可得到相应的残疾补助。这件事,让他们一家都很感激我,这份感激让我受之有愧——我只不过是咨询了一下程序而已啊。
转眼就到了腊月,那婆婆每天都在扳着指头计算儿媳的预产期,我也高度警觉,提前预约好了救护车,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她家看看。“这个莽子!”婆婆这样直白地称呼她,“嬢嬢你不晓得,越是到后面我越是小心呐,生怕这个莽子碰着哪里!晚上都是把她弄到我这边来睡,老头子去厨房后边睡——就怕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家伙(指她儿子)碰着她,我得加倍小心呐!你不晓得我成天像守个什么似的!白天也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寸步不离。”
“莽子”媳妇的吃相非常糟糕,她嘴上沾满饭粒,汤汁顺着嘴角滴到衣襟上,以至于胸前的衣服满是油污。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衣服裤子总也穿不规整,不知怎么回事,一大截白花花的肚子就是要露出来。婆婆看见了,骂几句,她又才提一下裤子,扯扯衣服,那么稍微能遮住一点。我偶尔得到机会回家,赶紧到街上去买了些婴儿衣服鞋帽,给她提去,这让婆婆感慨万分:
“嬢嬢,说来不怕你笑话,平时是没得哪个愿意进我家屋头来坐的,都是有这个莽子啊,搞得敷拉(邋遢)死啦,人家都看不起我家,只有你不嫌弃我们,经常到我家屋里来,这么关心我们,大包小包给我们提东西来!说真的,我自己家亲戚都不如你好,你不晓得我有多感谢你!”说得我既感动又难过。
终于,在一个我们都在村委会埋头加班的深夜,手机响了,是郜邦祥家打来的。他老婆着急地说,不好了,“莽子”喊肚子痛!“她这个莽家伙,你就不晓得她是不是发着了痛。算时间呢还差十几天,我想还是提前去医院把稳点哦,这个大意不得啊!”我当然知道这“大意不得”,叫她赶快收拾东西,我立马联系县医院救护车。
凌晨十二点多,车来了,我把她们送上车,才离开村委会。
次日晨,我打电话过去,婆婆在电话那头,笑骂道:“这个背时莽子哦,来医院住下,医生问她,又说不痛了!你说气人不嘛!遇到这个莽家伙你才是没得办法喃!”但是也不敢贸然回来,她们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后,医生建议剖腹产,顺利产下一子。那天,郜邦祥打来电话,这个男人可不如他老婆那么善于说话,只吞吞吐吐说生了个男娃儿,就没别的话说了。
我长出了口气——终于生了,而且还是个男孩!莽子媳妇也就完成了“任务”,可以就此打住,不必再生孩子了。
现在郜邦祥一家已经有六口人。孙子快满月时,我催他们给孙上户口,老两口说,名字还没取好,等一等。终于取好名字了,我去帮他上户口,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婆反复交代:“他的名字叫郜思贤哈,记到,是思考的思,贤文的贤呢,莫写错咯!”大概是找算命先生算过的吧,郑重其事地交代是哪两个字。在农村,生了儿子格外隆重,也格外金贵,是“读书娃”,哪怕他们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也殷切希望后代,要懂得“思考”,能读通“贤文”——他们也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渴望通过读书,能有扭转命运的那一天。扭转命运的希望,就寄托在孙子身上了。
家里多了一枚小婴儿,能干的婆婆,真切地“累并快乐”着,连喂奶,她都要在旁边帮助“莽子”媳妇,否则婴儿吸不到乳头。她累着,却笑容满面。
她信命,坦然接受“命运”带给她的一切结果,感激“命”中该有的一点惊喜。她说政策好,给了她家这么多照顾,连路也硬化了,原来空荡荡的楼上也钉上了楼板;她说我好,为她家的事跑进跑出,给她家拿这样拿那样去;她甚至由衷夸奖她家的智障媳妇好:虽说娶的媳妇是个“莽子”,但是自从把这个“莽子”接进家来,也把好运气带到了她家——这些年养猪养牛都很顺当,种庄稼也长得好;现在,孙辈男娃儿女娃儿都有了,又健康又机灵,尤其是男孙的到来,让她对生活感到相当满意,对未来充满信心。
每天,她仍大着嗓门骂儿子:“你个背时砍脑壳的,还不快去把牛牵回家来!”对那个吃饭撒得满衣襟的“莽子”儿媳大声呵斥:“看你个死莽子,搞得浪个脏,气死老子了!”满足的笑容还是遮掩不住地从脸上溢出来。
婆婆高声大气的笑骂声,同样也遮掩不住这个家庭的软肋。我唯有暗自祈祷这对老夫妇无病无灾,一直那么健康、硬朗,这个家庭的支柱才不会倒,这个家才能够顺顺当当持续下去,直到俩孙长大成人,接过家庭的接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