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师
如果你来我们老鸹林村脱贫攻坚队,看到一位眼镜小男生,细皮嫩肉,斯斯文文,正坐在电脑前忙活,没错,那就是白老师,大名白玉舟。
称呼已经告诉了你他的职业是老师,在本乡中学教物理。这位九0后小伙子,在小马哥到来之前,是我们队里年龄最小的。虽说年纪小,却是来老鸹林村脱贫攻坚队比较早的一批,所以,堪称攻坚队元老级人物。又是本村人,对村情了然于心,电脑玩得溜熟,村级资料员非他莫属。
脱贫攻坚工作,无数资料需要报送乡指挥部,资料员工作量很大,加班到凌晨是常事。于是,队里决定,资料员的帮扶工作适当减少,当我们的帮扶对象从九户贫困户增加到“9+X”(X指无数非贫困户)时,白老师仍旧只帮扶他那九户。
这九户都在上林坝组,他自己也是上林坝人,朝逢晚遇的都是乡里乡亲。但对于脱贫攻坚工作,“乡里乡亲”,除了人熟悉一点,并无多大便利;就“乡亲”这层关系来说,他还得比其他人付出更多,这九户不拘谁家有事,他必定使出浑身解数去做,毫不含糊,否则觉得对不起“乡亲”这称谓。都是乡亲,能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却不多,只知道他是“白廷武家的”——他父亲的大名在当地人尽皆知,非常能干,吃苦耐劳,经营一间酿酒小作坊、一个小卖部,还有辆小货车,有需要的人请,就去为人运送货物。现在,儿子读书有出息了,成为乡中学老师,是一家人的骄傲。
白老师为人却很低调,寡言少语。老鸹林村攻坚队员多,特活跃,几个年轻人对他一通乱喊:老白干!老白!白老帅!白玉丹!他既不生气,也不分辨,一副“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的神态。对他最正统的叫法还是“白老师”,只有队长喜欢叫他的大名“白玉舟”。
这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对待他包的贫困户也是这样,只顾埋头给他们做事,不善沟通交流。
比如,大冬天的,去帮助贫困户整理院子里的杂物时,看到木柴散乱堆放,他闷声不响,立马跑出去,不知在哪借得一把电锯,就在院子里开干了。柴块锯成小节,整齐码放在院子一角,白老师歪着脑袋一看,自我感觉良好,马上去下一家干——他决定把每家柴块都锯好码放整齐。
直到几天过后,我们看见这个小伙子蓬头垢面走进办公室来,牛仔裤脏兮兮的,尤其是裤腿,不知沾了些什么污渍在上面,还划了条口子。我们的玩笑话还没说出口,他倒先说了,慢条斯理、细声细气地:
“今天硬是倒霉,电锯把我脚杆锯到一下,裤子都整破了。”
大家惊呼:“锯着脚杆没?!”
“还好,口子不深。”他带着微笑说。他把裤腿挽上,露出小腿正前方一道寸来长的血口子。原来裤腿上的污渍是血渍!
“要是热天光脚杆,这根脚杆怕要着报废咯!”他笑嘻嘻地说。
白老师的锯柴生涯这才宣告结束。
进入腊月,天气越发冷了,下了几场雪。只要天空呈现出黑压压一片,巨冷,指定是在酝酿一场雪。果然,腊月初十日,一夜寒风过后,晨起,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白老师骑着他那辆踏板车,照例到那几户贫困户家中去走访——查看昨夜寒风刮翻了人家房顶瓦片没,有没有因这场雪而受灾的其他情况。
刚走到王能胜家,王能胜就告诉他,贫困户王能兵家房顶瓦片被风掀翻了。赶紧跑去一看,果然,雪花都飘进了堂屋地面上。白老师立马把这事向攻坚队长汇报,却因临近春节,四处打听,请不到捡瓦匠了。
小伙子心里一急,干脆搬来一架长梯,往屋檐上一搭,自己爬上去就开干!大家闻讯跑过去看,只见他蹲在已经揭掉一部分瓦片的房顶上,地上掉了无数碎瓦片。
我们对他嚷嚷:“白老师,你改行当捡瓦匠了么?真是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哦——小心点呀,安全第一,别太能干了!”
这家伙蹲在高高的屋顶上,俯瞰着底下一帮人,不说话,只咧嘴微笑。
不过这次,他还真没把瓦捡好:瓦揭开,才发现承受瓦片的木条坏了一些,檩子也断掉一根。这活越做越复杂,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仅仅捡一下瓦就能完事。这次,必须找专业师傅来,还得去买材料,该换的木条得换。
白老师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自掏腰包购买材料、请师傅,费尽周折,终于把那户人家的瓦摆弄好。为这户人家的瓦,他花了将近一千元。
白老师私人掏腰包为包保的贫困户办事,可不止一家两家。
比如有一户建卡户家,院子原本就是硬化地面,且完好无损,按规定不能再次硬化。但这户人家对政府有积怨:以前搞计划生育,他家因超生被罚过款,一直愤愤不平,心里怀着怨恨。现在虽然被评为贫困户,可以比一般农户多享受到一系列帮扶政策,还是不能消除其怨恨。他的工作就属于比较难做那种,稍有不称心,就对帮扶干部撒气。这次就为院子不能实施硬化,即便已为他家搭建了操作台、修了卫生厕所,仍不满意。再加上修公路时,施工方原本承诺要为住在路边的他家留出排水沟,最后却没留,导致雨天院子里积水排不出去。
这件事捅了马蜂窝,这户人家成天缠着白老师闹,发泄不满。白老师也几次三番去找过施工方,却没有结果。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也只有自己闷头掏钱,购买了水泥沙子,请建筑工人,把他家院子进行了重新硬化,面积远超政策规定的每户六十平方米,顺带把院子排水问题也解决了。
为这事,白老师花了将近四千元钱,这户建卡户才对帮扶干部的态度有了较大改变。脱贫攻坚期间,老百姓普遍对“三改一维一化”政策有意见,这项政策原本是件好事,是为民办实事的具体体现之一,但在实施过程中,却出现很多矛盾。因工程涉及面广,而执行标准不统一、帮扶干部对该项工作的理解不尽相同等等因素,导致在工程实施过程中,执行差异较大,老百姓满意度较差。帮扶干部为此费尽心思,给老百姓做了大量工作,却收效甚微。
白老师的钱,也就是花在这类事上的居多:对工程没有实施到位(或不够彻底)的贫困户,后期施工队又已撤走,为平复农户的不满情绪,没办法,只有自己掏钱查缺补漏。
帮扶干部在这些事上,或多或少都要花费些钱,更别说有自己的帮扶对象生病住院、过年过节、婚丧嫁娶时,备礼物走访看望了。这也是脱贫攻坚工作中倡导的,帮扶干部对待贫困户要“用心用情”、要用“真金白银”,换取老百姓满意度的具体体现。
闷葫芦一样的白老师做这些事时,得到了家人的大力支持。从他爸口中说出来一件事可窥见一斑:这家伙把家中存折要了去,归还时,上面的一万余元钱被取光,说是用于脱贫攻坚为贫困户办实事了,大抵就是拿去干了上述这些事。
老实说,多亏有份殷实的家底,白老师才能这么放开手脚为建卡户花钱办事。明眼人都知道,其实他花了不少冤枉钱。同为帮扶干部的我们,大多对他这些举动十分不解:要是对建卡户提的要求,都要无原则满足,那不把帮扶干部拖垮才怪!尤其是,有相当一部分建卡户实际已经脱贫,并非穷得需要帮扶干部自掏腰包去为他们办事。我私自揣测,这恐怕也就是白老师与他的帮扶对象,有“乡亲”这层关系吧,所以他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家也为此跟他开玩笑说:“老白干,你包的那几户贫困户好有福气哦,只要提要求,你就有能力满足他们,要换成别人,哪得那么多真金白银来办实事啊!”
白老师只顾埋头为那几户建卡户干活、花钱,却不大跟他们交流,这难免会让老百姓产生误会,以为白老师所做一切,都是在“兑现政策”,花的是“国家的钱”,不仅接受得理所当然,有的还互相攀比:我家得到的没有他家多。别人帮扶的建卡户又会跟他帮扶的比:怎么同为帮扶干部,人家帮扶的得到那么多,我家怎么没有呢?就有帮扶干部跟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解释:白老师干的这些费力活、做的这些花钱事,纯属私人行为,自掏腰包做的。他们大吃一惊,不相信这是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
但这世上,还就真的有这样“傻”的人。做这一切,白老师的解释是:“没得办法嘛,管他呢,只要花了钱能办得好事就成!只要群众满意度能够提升就好!”
这家伙就这样得到了他的九户贫困户一致认可,他的群众满意度,不消说都达到了百分之百。不过,要是你以为这个小年轻斯文腼腆,没脾气好欺负,那你也错了,他生气了也是要骂人的。
做村级资料,需要各组收齐基础数据,才做得出来。老鸹林村攻坚队是全乡人数最多的攻坚队,队员年龄悬殊大,足足跨越了两代人的距离:从六0后到九0后都有。年龄大的,对电脑操作不熟悉,而资料都是在电脑上做,不能按时做出来,拖延上报汇总时间,就要挨乡脱贫指挥部批。白老师迟迟收不齐数据,半夜了,还得加班。催促的信息发在工作群里,几次三番,就是报不上来。次日,就见白老师一言不发,坐在电脑前,键盘敲得啪嗒啪嗒响,满地都是烟屁股。
此时,这闷葫芦坐在电脑前,任谁跟他说话,都不搭理。
“鬼火撮!搞不搞关我屁事!都催好几次了,没得人回应!”
沉默一阵后,他自言自语开骂起来。即便骂人,声音也不大,像在嘟囔。
“还有资料要报没得,不报就算咯!我就这么交了呢……”
协助他搞资料的轶妹妹赶紧过来,笑眯眯对他说:“老白干老白干,还不忙点,我再打电话催催他们!”
任书记也把烟递过来,笑说:“来来来,大哥,抽杆烟抽杆烟,休息一下,莫搞累了,大哥莫生气了哈!车失(轶妹妹的绰号)正在催他们!”
一帮人捂着嘴巴偷笑起来,都知道这任书记此刻充当起了和事佬角色。平日这哥俩就打得火热,可老白干还是板着脸,对桌上的烟视而不见,眼睛盯着电脑,键盘敲得啪嗒啪嗒响。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午饭时间,老白干还坐在电脑前,啪嗒啪嗒敲键盘。每一个人都在喊他:“吃了饭再整吃了饭再整!”
他嘟囔一声“不要”,仍一动不动坐在电脑前。平时他是回家吃饭,一旦忙得脱不开身,拖延了回家吃饭的时间,大家就留他在村委会食堂吃,却根本喊不动。有次,轶妹妹很体贴地把饭菜盛来,放在他面前,他只嘟囔一句“不要”,继续敲他的键盘。完事后,起身跨上他那辆踏板车迅疾飚走,把个轶妹妹气得直骂:“这个背时鬼崽崽脾气还怪呢,把饭端到他跟前都不吃!”
资料终于搞完上交了,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他就歪坐在沙发上玩一会手机。我们一致对他说:“老白干,你坚决不吃村委会的饭,等哪天你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不给面子,不去吃你家饭!”
他还是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继续玩手机,也不说话,只把眼光从银镜片后瞟过来,盯着人顿一下,咧嘴笑笑。
轶妹妹是思南人,性格开朗,时常拿他开玩笑。她用一口思南话笑骂他说:
“老白干,看你这个闷鼓鼓脾气哟,幸好蛮我没有嫁给你哦,要不是蛮,我怕一厅(天)要和你吵好几架哦!给我们说说,你家老婆烦不烦你?她诀(骂)你不?”
他仍一动不动歪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只把眼光从眼镜片后面瞟过来,盯着轶妹妹,脸上浮起层腼腆笑意,细声细气说:“她才不呢!”
也很少看到这枚小年轻带他女儿出来玩。
我们刚到老鸹林时,路过他家门口,见他母亲怀抱一个花团锦簇的小婴儿,人们说,这是白老师的孩子。当时让我大吃一惊:这小朋友结婚啦?还有小孩了?因为他的面相非常年轻,像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娃。得知他的真实年龄后,才释然。 孩子由他母亲带,他爱人是幼儿园老师,也十分斯文秀气。我们在他家门口来来去去,眼见着这枚小婴儿经历一个秋季、过完漫长的冬天后,居然能下地歪歪扭扭学步了。
春天结束,某日,见到白老师很难得地把这小宝贝带到村委会来玩,我们惊奇地看见,小家伙居然能在地上到处走了!眼前带着孩子玩耍的白老师,一改平日里闷声不响的神态,面容柔和,眼角浮现出一抹动人的光辉。
看到这枚粉团团的婴儿渐渐长大,已能下地四处游走,听到她咿咿呀呀学语声,才意识到,我们来到老鸹林已经很久了。这场脱贫攻坚战,也该接近了尾声了吧。
“脱贫攻坚结束了,我就回去教书。”
老白干最大的愿望是这个,他想念他的教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