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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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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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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鸹林》连载

第一十三章 郜大和

郜大和  

郜大和不是我的帮扶户,一直都没怎么注意他。直到有天在路上遇到,他主动跟我聊起来,才知道了他家一些情况:这老头已年近七十,老婆刚满六十,唯一的儿子正在服刑——初中毕业后,在县城某卡拉OK厅打工,因参与一桩群殴事件,对方有一人被打死,他儿子这一方被逮了好几个,儿子就在其中,被判刑十一年,现在已满八年了,还差三年满刑。家里就这两老。

我才留意上这户人家,得空就去他屋里坐一下。

这老头骨骼粗大,身板硬朗,声音洪亮,脸膛黝黑,衣服却旧、脏。他老婆矮墩墩的一个胖女人,问她点事,常见她一脸茫然,特别是涉及钱之类的,她必说:我不晓得嘎,要问他——原来家里是她老公当家,钱什么的,完全轮不着她管。她只负责做家务、干农活,其他一切都听男人的。
    他家其实还有个女儿。一次闲聊时,他说,老大是个女儿,早已出嫁到思南县大坝场,育有两个娃。不想在一次赶场后就失踪了,再无音信,传闻被拐卖。开始那阵,她丈夫也去派出所报了案,多方打听,这么些年来,却毫无音信,不了了之,放弃寻找了,娘家更没精力去寻。

如今女婿已另找了个女人过,上一年女婿来对两老说,要把他女儿的户口销了,否则后来的女人上不了户,她生育的孩子也就上不了户口。老丈人这里当然坚决不同意: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说不见就不见了,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把她户口销了,万一哪天她回来了呢,不就没着落了么!

老头心里,实在是对女儿回来怀有莫大希望。

从此跟女婿关系搞僵,女婿干脆不同他们来往了,而且教两个外孙过年也不要来见外公外婆。在此之前,外孙们春节是要来拜年的。如今两个外孙都已不小:大外孙女读高中,小外孙也上初中了。

“她走丢那年,小的这个才刚刚两岁。”

老头吧嗒着旱烟,讲这件事时,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表情平静,看不出悲喜。他老婆在一旁默然坐着,始终未发一言。我只看见她不时地揉眼角,不知是不是在抹泪。

暗自揣测,这老两口心里该藏着多大的悲苦。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寻思着,如果他需要,我可以为他搜集点过冬衣物,他身上的衣服太旧了。
    于是我在某天又去了他家,老两口正围在火炉边吃午饭,一连声喊我吃饭。火炉上的锅里,沸腾着一锅黑黢黢的酸菜,旁边摆一碗炒青椒。我看见盆里的饭里头混有一块块黄灿灿的洋芋,以为是红薯,舀了一块吃起来,才知道原来是洋芋。这里出产品质很好的洋芋。

我们拉起了家常。
    老头说他年轻时候是个石匠,难怪身板硬朗。以前能到处去打工,收入还不错,现在年纪大了,超过六十岁,工地上的活没人愿意请他干,断了收入来源,钱上很是吃紧。种养殖业这一块,猪牛都没养;田里缺水,没法种稻子,每年只能种玉米红苕,换钱买米,吃的还能对付。今年评了低保,一个月有五百多块钱,他自己有七十元养老金,老伴也于九月份满六十岁,可以多有一份养老金了,所有这些就是他家的收入。
    对于现状,这个老头没什么抱怨的。他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也有了。“连我们这里都安了路灯!”他感叹。前段时间搞“三改”,他家也修了卫生间、硬化了院子等等。他现在只想养头猪过年,却没有猪圈。我说目前没有这个项目,如果以后有了这类信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他。
   然后我说,眼下我能做到的,就是可以在朋友中收集到一部分冬衣,问他是否需要。他说不用了,“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我们农村人,又不经常出门,没必要穿那么好。”
    他定在月底去看儿子,儿子在瓮安监狱,进去这些年,他一共去看过三次。“又有两三年没去了,该去看看得了。”

“你要给儿子带点东西去不呢?”

“有钱呢,就带几百块钱给他,没有就不带,就这么去看看算了。那里头要教点技术,他也在里面上着班的呢,只是不得出来而已。”老头说得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看来他对儿子服刑这件事已坦然接受了,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年,现在呢,距刑满释放又越来越近。语气里,对儿子在里头有事干、能学到点东西,还带了点欣慰。
    我看到他家里有液晶电视机、饮水机、电磁炉等等电器,只是电视柜上面灰尘很厚。我问这些家电都是什么时候买的,他说,前些年陆续买的,电视机花了二千五百元。

不久接到通知,组里的“十二类人群”也分给了我,郜大和就是其中之一。他家是低保户,我去他家的次数增多了,因为要做资料,跟贫困户的差不多,也要算收入,看是不是能达到脱贫标准;也要搞卫生,有检查时,他们也是必查对象。对于这户人家,除了收入让我担忧外,卫生也是个大难题,他家不仅是电视柜上面灰尘很厚,堂屋里的东西也杂乱堆放。那段时间成天都有一大堆木屑堆在堂屋里:他正在做一扇木门。看上去这个老头很能干,还会木工活(他有一整套木活工具)。无数袋煤堆放在堂屋一角——堂屋简直就成了个杂物间。

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我到他家,传达乡里的精神:把室内卫生搞好,迎接市级检查。然后我指着堂屋里的木屑、煤块说,比如这些东西,整理一下,该收的收了,不能收的要整齐堆放。这位衣衫不整的老头一脸不满,话说得硬邦邦的:“我们农村人,哪有不杂(杂乱)的道理啊!你看我这门还没做好,叫我往哪里放?我的煤一直就是堆在这里的,天气冷了我要烧,你叫我往哪里放?”

“那先把木屑收拾了,把杂物堆放好,不要横七竖八的吧。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活干完了我自己收拾。今天我就把木屑扫了,待我把活干完,还要把这个房间的炉子移到那个房间去烤火,暖和些,电视机也要搬过去。”

我虽然相信他会按照他说的做,但过了一天我还是又去了,带着抹布。堂屋果然规整了一些,不过门还没有完工。电视机也还没搬,柜子上面仍然是灰尘。我去洗澡间倒了水来,把抹布往盆里一放,开始抹起桌子来。他老婆在一旁,赶忙走过来:

“孃孃我自己来,莫这样嘛!”

“没关系,你们事情多,我来帮帮忙吧!”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些事,天气那么冷。为什么还要自己带抹布呢?我在别人家用过他们的抹布,很油腻,现在我给村民做卫生就有了经验:自带抹布。一般农户是不会让我们干多少活的,我们一旦动手了,他们自己也会不好意思,多数情况下,马上就自己来干了,我们只是起到一个带头作用。也有例外:如果农户家是老人、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不得不由帮扶干部亲自动手了。

他家不是,他女人做这些家务活完全没问题,那天我其实没干多少活。

那张放电饭锅的木桌实在太陈旧了,怎么抹也还是黑不溜秋的。回来后我想了很久——不止他一家的桌子黑不溜秋,好几家都这样,这些家具用的时间太久,陈年累积的污垢,根本没法清除。我对这些都很熟悉,小时候我家里就是这种黑不溜秋的家具,从来没人试图去清理过。现在,我要想办法对付这些时光留下的尘埃。

怎么弄好呢?一筹莫展。

还是同事聪明,她提示我,可用塑料布蒙上,既经济又实惠,能很好地掩盖家具陈旧的外表,给人以光鲜感——真是个好主意!就这样,下一次去时,我带了花色好看的塑料布,带了剪刀,量好尺寸,直接剪一张桌布蒙在乌黑的桌上。屋子里一下子明亮起来,这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说:“这样是不是要好一点啦?”

他老婆说:“那当然啦,哪岂止好一点哦!”

用这个简易方法,好几家人桌上、柜子上都蒙了一张漂亮塑料布。去除不掉的陈年污渍,只能遮盖了。

不久,门终于完工,堂屋里,木工家什都收了,房间也打扫过,整齐许多。我这才发现墙壁上挂有一个长方形相框,里头很多照片。我停在那里仔细观看,老头走过来,指给我看哪个是他儿子——照片多是读书时拍的,那男孩一脸稚气。其中有一张是在城里打工时照的,依然非常年轻。“多帅的一个小伙子!”令人叹息。

天气越来越冷,我到郜大和家去,发现他家楼板没装好,跑风,屋里很冷。郜大和的房子有点特别,外表看上去像是砖房,进到里面,才知是木房,而且楼板装得很简单,就一些长短不一的木板盖着,都没钉。我问他怎么不把楼板钉好,他说以后还要重新修整,先就这样凑合着用。但是眼下很冷呀!我得想办法帮他把楼板弄好,让屋子里暖和一点。还没想到办法以前,我不敢吭声,一旦说出来,他们可就眼巴巴盼着。

最大的难题是,此时已接近年关,师傅不好找。前段时间村里排查房屋“跑风漏雨”时,不知怎么回事,没有排查到这个组来。现在我才发觉不止他一家的房屋有跑风现象,这让我很是着急,不知该怎么办。私下里悄悄跟村里一位同事说,他马上热心地为我联系到了木工师傅,叫我一家家排查,看看哪些人家房子有跑风现象,登记好了,一起交给木工师傅来做。

为此,我忙活了好几天,总算把所有我认为跑风的木房,都统计好了,交给师傅,叫他们挨个钉了一遍。郜大和当然很高兴,他家屋里暖和多了。

只是他家收入账,让我深感忧虑,我跟攻坚队长和村干部们汇报了他家收入有可能不达标这事,一位村干部说,郜大和实际是在打零工的。农村实情是,虽然年满六十岁就开始领养老金,不过对于身体健康的农民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闲着。更何况,郜大和有石工手艺,虽然正规企业不会聘请六十以上的人,但私人还是要请的,因为他有手艺。

我相信村干部说的是事实,尤其是对“农村年满六十的老人,大多在干活”这一点——农村老人,哪有“退休”一说!只要还干得动,他们绝对不会闲着。村干部们甚至能说得一清二楚,这一年里,他具体在哪里干过活。那么,对郜大和家的收入,我可以释然了,他没那么穷。但是他的收入账,必须要他认可才行,比如村干部所说的打零工,得让他自己说出来才行。

这事,又让我好一阵大动脑筋。想来想去,还是向经验丰富的人请教吧。

我去问村攻坚队的老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说要去农户家跟他们聊天,才能在聊的过程中,发现情况。他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去郜大和家走一趟,叫我带好纸笔、印泥。

在郜大和家火炉边,我们开始攀谈。老王戴着眼镜,态度温和,对政策掌握得熟悉,讲解得透彻,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很容易取得村民的信任。

他详细地问郜大和这一年来的种养殖情况,涉及到资金,不管是支出还是收入,都叫我记上,然后询问务工情况。郜大和的回答和以前回答我的一样:年纪大了,没人要他打工。老王就问他们的身体健康状况如何,郜大和无比自豪地说:“我们穷是穷点,别的没得,就得个身体好!没什么病,连感冒都少,药都不用吃!”老王说:“那就好啊!身体那么好,你在家闲得住?这一年来,就一天都没出去干过活?你还是我们村有名的石匠呢!”

郜大和这才说:“做也是要做点的,只是不如以前那么好找活干了。”

老王接着他这句话,紧追不放,仔细地询问都去哪里干过活,干了几天,多少钱一天。郜大和一一细数出来。老王示意我赶紧记上,粗略计算一下,也小有一笔钱。最后,我把记录好的收入账算给他听,并且告诉他:“这是根据你口述后记录的,需要你签字按手印,表示认可,而不是我们凭空捏造的数据。”他照做了。

我想,他之所以隐瞒这原本就不多的一点收入,无外乎是想多得到一点政策上的补助而已。我说,你家已经享受了低保,不可能再有资金上的资助了。我把道理说给他听,他表示能够理解。他说国家的扶贫政策他是懂的,因为他天天要看电视,喜欢看新闻,尤其是与农民相关的内容,更喜欢看。

接触多了,我发觉这老头心思很活泛。他有一辆农用小三轮车,除了自用,时不时也帮人运送一点东西。他居然还会网购!一天我看见他在家里组装收纳箱,我问他哪里买的这收纳箱,很漂亮。他说网上买的。“网上买的?谁帮你买的?”我以为会听到某个年轻人的名字。“我自己撒。”他说。这让我吃了一惊,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这一家的希望,是他儿子回来。“回来,不管做点什么,总要混口饭吃嘛,安定下来,找个合适的女娃结婚呗。跟他同龄的,人家早都结婚抱娃了。”郜大和说话,一向不紧不慢,显得很平静,看不出他内心的悲喜。这事在他心里,大概已经盘算了多年。

对于他那失踪多年的女儿,他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补记:最近,郜大和的儿子回家了。他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已刑满释放回来。郜大和请我帮他儿子找份工作,我当然乐意,有了事做,浪子才能回头。我立马把自己所知的招工信息发给他看。

现在,郜大和终于可以长舒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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