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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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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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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鸹林》连载

第一十一章 哑女

 哑女

 

她挨近我时,一股强烈的体味直冲鼻腔,我不得不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知她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哑巴”,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她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成永相”,但我怀疑应该是“成永香”,或许是上户时被随意写成了“成永相”,像个男人名。如果拿着这个名字去寨子里问,肯定没几个知道是谁。如果问:“哑巴家在哪里?”所有人都知道;或者问:“郜小林家妈在哪里?”“那个哑巴吗?从这里过去,最里面那家就是。”人们会这样说。

我这是第二次到她屋里来,需要拿她的户口簿、一卡通(存折)、两张证件照,去为她办理残疾证。要翻找她的东西得把她姨妈叫来,这位姨妈是她除了儿子之外最亲的人了,她儿子寄来的钱也是由姨妈代收。第二个让她信任的人是她家的帮扶干部小蔡,小蔡经常去为她干这干那,她对小蔡也不设防。说起来我这是越俎代庖了,这些事该由小蔡去做的,但这个哑女人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加之我的大部分帮扶对象在这个村民小组,我会在方便的时候,帮着办理些力所能及的事。

自从第一次在路上看见这个女人,她就给我一股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不合身的衣服皱皱巴巴,早已辨不出颜色。头发灰白、蓬乱,在脑后挽成一个疙瘩,似乎从未梳理过。面皮黑褐色,脸庞瘦削,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人看。她要表达什么时,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喊叫声,比划着手势。我从路边那栋未完工的砖房路过时,常常看见她半个身子从二楼的窗口探出来,朝外看。村民们告诉我,那是她儿子在广东打工挣钱修的砖房。他们说,她儿子非常成器,在外打工几年,省吃俭用,修了这栋大砖房。房子还没完工,后续资金不足,已经欠下债务。这个儿子还在继续打工挣钱,要把房子修完工。

每次路过,我都会瞩目这栋二层楼砖房。

她是小蔡的帮扶户,平日里她家的事都是小蔡经手,直到二0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县特殊学校组织老师来乡里,为聋哑、智力残疾人士做鉴定,那天小蔡没空,我自告奋勇带她去乡政府,才有了与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当然,我于她是个陌生人,又无法交流,她肯定不会随我走的。小蔡在电话里告诉我,把她姨妈喊去,她听她姨妈的,我才知道要去请她姨妈。

姨妈家原本是隔壁村民组的,最近新修了栋房子在这个组地盘上,就在大路边,去哑女家要先经过姨妈家新房子。姨妈高个,超七十的人了,仍然非常精神,身板硬朗。她听说我要带哑女去做残疾鉴定,很高兴,立马跟我一道前往。

姨妈一边走一边说:哑女的母亲是她亲姐姐,嫁到对面董家山——就是从这里看过去,对面最高的山上。她转身指给我看,我说我知道那里,很高,很远。她说是啊,姐姐命苦,生了这个哑巴女儿,她自己又过世得早,这哑巴也是个苦命人,嫁到郜家来,连生几个小孩都夭折了,直到三十多岁,才得到郜小林这个娃。不承想,这娃娃才长到十来岁,老公又死了,丢下母子两人,怪可伶。好歹把儿子养到初中毕业,所幸这个娃蛮懂事,就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儿子非常顾家,除了给他妈带钱回来,还省吃俭用,攒钱修房子。因老房子要从别人家院子经过,很不方便,所以,这娃娃发奋,一定要在大路边修一栋房子。于是他把打工挣来的钱,在路边自家地里修了栋二层楼房,看吧,就这里。姨妈指着路边那栋房子说。

但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打工挣钱建房,那得多辛苦,得多节省啊!果然,修着修着钱修完了,房子却迟迟完不了工。

从一道小门进去,就是她家院子,一片荒芜。听小蔡说过,这院子在夏天时,长满杂草,齐腰深,他请人来铲了一整天,才把杂草铲除干净。现在又起来了一层浅草,更配上迎面一间被几根歪斜的柱子撑起的破屋(那是曾经的厢房),好似空中楼阁一般,整个院子便呈现出一派凋零破败状。连接阁楼与地面的一架楼梯,其中一节楼梯板已断掉。姨妈指着楼梯说:

“看,那楼梯都坏成这样了,她每天晚上还要爬上去睡觉呢!”

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房子怎么还可以住人?!”

“她儿子去年回来,特意给她买了张新床,就安放在这间屋里的,还是席梦思的呢。叫她睡这里,可她就是死活不在这里睡呀!意思是新床要帮她家儿子留起,以后接媳妇用!她还是天天晚上爬到那个厢房楼上去睡。人家把那架烂楼梯抽掉扔了,不晓得她哪哈又去找来搭起,晚上还是要爬到那楼上去睡觉。”

看上去,正房还不错,除了堂屋根本不能算是屋而外(堂屋整个是空的:顶上直接是瓦,正前方无遮无拦,空空如也),左右分别一间屋子,还算好,都是砖封好的,有门窗,有楼板。左边是卧室,终日房门紧闭,若是别人来叫她打开这道门,她是不会开的,除非她姨妈或者小蔡来,她才会打开。右边是厨房,她不在家时,会把厨房门锁上,她的防范意识还很强。

我们在大门前,只见空荡的堂屋里堆满了野菊花。

“这么多!她割这个来干嘛用?”我问。

“晒干了卖呗,你别看她不会说话,她可不傻,晓得这个能卖钱呢!”

姨妈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门口,拿起门上的锁来看了看说:

“门是锁起的呢,这个背时鬼,哪去了?我去找找看,是不是又割野菊花去喽。”说着就往外走去了。

难怪我前些天在路上行走时,见到她正埋头在野菊花丛里采割,背上的背篼里头已装了大半篼野菊。当时我就纳闷:她割这个干啥呢?平时可是从没见她干过农活啊,听说她家的土地都送给别人种了,搞不清她为何不干农活。她的生活来源,主要靠低保和儿子打工寄钱回来。原来她也要去割野菊花换钱的呀!

没多久她姨妈就把她带来了,果然背了满背篼的野菊花。她的装束很滑稽:一件连帽子的中长款花棉衣,长及膝盖,黑不溜秋,已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和图案;帽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倒还不至于被雨淋湿头发。下穿一条鼓鼓囊囊的粉红色球裤,脚上是一双蓝色水胶鞋。裤腿上沾满了小针般的草籽,密密麻麻,让人不由得产生密集恐惧症。

姨妈对她大声呵斥:“看你妈的搞得这一身哦!快去把这些草籽拈了,和这个嬢嬢去,办残疾证!”她当然听不见,瞪眼看着姨妈的表情,却已经懂了。只见她一边啊啊点头答应着,一边把背篼放下。她用畏缩的眼神看着姨妈,指指我,继续啊啊叫着。我向她点头,指指她,又指指我,然后指外面。我想她是懂得了。

她立马就往外走,我赶快拉住她,一边跟她姨妈说:“叫她换件衣服吧,把裤子也换一下。”一边指着她的衣服,又指指锁着的房门,示意她换衣服。她姨妈大声呵斥道:

“快去把衣服裤子换了来!”

我不能确定大声呵斥她就听得见,但她肯定看得懂。她马上就从屋檐下绕到后檐沟去——卧室是从后面进。过一会儿出来了,果然换了件衣服,但是裤子还是那条。我指着她的裤子,问姨妈:“怎么没换呢?是不是没有裤子了呀?”

姨妈又高声吼起来:“叫你换条裤子!”嘴里说着,必得用手指着裤子。她却不再到屋里去,就在堂屋里,弯腰把长裤脱下,内里是一条黑色的单裤。她就这样往外走去,我赶紧叫姨妈喊她再穿条裤子,别冷感冒了。但是她摇着头,嘴里呜哩哇啦叫了几声,继续往外走。姨妈说:“管她呢,不穿就算了吧。”

我赶快走出去,回头问姨妈:“她会不会乱走?我怎么才能喊得住她?”

姨妈说:“不怕,她不会乱走,她会跟着你的。”

我们出发了,我还是紧张,对姨妈说:“嬢嬢,你一定要叮嘱她不要乱跑哦,我担心公路上的车呢!”

姨妈微微笑着说:“不怕不怕,她不会乱走,平时她一个人去赶场都得行的呢!”

我这才放下心来。

与她姨妈分开后,我有意与她拉近距离,很快,我们到了公路上。此时我格外小心,时刻注意着她。她走在公路靠右边,渐渐地落后于我了。听见身后有车行驶过来,我赶紧转过头去看,幸好,她紧靠最右边走,丝毫没有要偏离轨道的趋势。这下,我才真正放心了。

到街上,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刚开始,她还能跟在我身后。走了一小段后,我扭头去看,她正偏着脑袋看商店里的东西,脚步慢下来,几乎就要挪不动了。此刻,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着急起来,停下来等她靠近我后,对她招手,又往前面指,催促她快一点。我紧走几步后回头一看,她还是那样,老扭头盯着商店看,脚步倒是稍微快了一点,我只好走走停停,等她。

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鉴定结果马上就出来了,先天性耳聋,听力一级残疾。够了,达到民政补助标准。

这是第二次来她家,就为给她办理残疾证,取所需要的证件、照片,当然得喊起姨妈一起去。
    我们走到小门口,见她正端着碗蹲在屋檐下吃饭,她感觉到了有人进到院子里来,因为她向我们转过头来了。姨妈连说带比划,她见我也在一旁跟她比划,马上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很配合地放下碗,绕到屋后头去打开了那道神秘的卧室门,我终于看见了这房间:进去,空荡荡的两进间,外面一间只有一张空床,就是姨妈告诉过我的,她儿子特意为她买的席梦思床,此刻我看到这床上连棉絮被褥都没有,只有她家掉落的“四卡合一”好好的摆放在床上,我相信了她确实没有睡在这里。里间也有一架木床,非常陈旧,依然是一架空床,没有铺被褥——那么,眼前这个哑女人,是真的睡在那快要倾倒的木楼上了。

这架空木床旁边就挨着一个木柜子,木柜子锁上的。她把木柜打开,里面塞满了折叠好的干净衣服、白花花的棉絮等物件,都是些八成新的东西,不是我想象中的破棉絮烂衣服之类。“就在这里面找,我原来找到过。”姨妈一边说一边把棉絮抱出来,开始翻找。
    就在这时候她挨近我的,一股浓重的体味袭来,久不洗澡的人特有的味道。
   这个瘦小蓬头的女人终于信任我了,不仅因为我带她去乡政府做过鉴定,可能还因为前头有天我为她送去过一件棉衣。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那栋未完工的新房里头转来转去,楼上楼下地看。我进去,把棉衣递到她手里,示意她穿在身上,那会儿,她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

在柜子里翻找了半天,我看见姨妈把压在棉絮底下的好几个盒子拿出来,一个一个打开看。每个盒子里都保存着各种票据:交电费的,买手机的,以及儿子读书时候留下的各种纸条,儿子的照片、毕业证、留言簿等等。终于找到户口簿了,就是找不到照片和一卡通存折。姨妈很心烦,咒骂起来,幸亏哑女听不见。姨妈一边骂一边数落,又把第一次跟我诉说过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最后叹气:要不是自己亲人,哪个愿意来揽这些鬼事做哦!哎,没得办法啊!

还是找不到。姨妈拉长了脸,又骂了哑女几句,气冲冲爬到厢房楼上去找。那楼梯是坏的,我叫她不必去找了,我用手机拍一张。老太太还是要上去,因为还需要存折账号。

那上面也没有。

老太太一边唠叨,一边又回到柜子跟前找。心里着急上火,大声骂几句站在旁边的哑女,哑女一脸茫然。

我安慰着老太太:“不急不急,慢慢找。”

终于找到了,果然是在柜子里。我注意到哑女的表情,也有份释然——她也在感受着别人的着急啊。

没有一个人不夸奖她那儿子。

他们说这儿子不仅省下钱来修房子,对母亲也很有孝心。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来几天,回来就帮母亲洗衣,收拾家务,准备吃的。“这个娃娃真的很不错的啊,他想给他妈洗了澡干干净净过年,但他是个儿子呀,哪能帮得到呢,就到隔壁家洗澡间烧好了水,请左邻右舍的几个女人帮忙,给他妈洗澡。这个哑巴硬是不洗哟,强行按到她洗都不行,被她挣脱了!这儿子只有背过身去流泪。”哑女的一位邻居告诉我说。

每年都是春节过后几天,儿子又要离开。平日里有什么事就是托付姨妈,现在有了帮扶干部,他也经常跟小蔡联系着。我很想看看他的样子,小蔡就找来他的照片给我看,很清瘦的一个小伙子。“要是能见见这个小伙子就好了。”我对小蔡说。“他春节回来。”于是我竟有些担心起来:如果春节我们放假回去了,不是又错过了嘛!原本平日里是特别盼望放假的,但为了能见着这位儿子,我竟暗自希望春节假晚一点放。眼看着都腊月廿六了,他还没回来,就去问小蔡:“郜小林哪天回来?”小蔡说:“回信息了,廿八回来。”

我们腊月廿九放假。不过收假很早,正月初四日就回到村里上班。上班当天晚上,老鸹林村脱贫攻坚队队长带领一行人,趁户主郜小林在家,就他家危房改造未入住问题,到他家去现场落实有关事项。

他家修建新房,村里为他争取到一笔危房改造资金,要得到这笔钱,就得在既定时间内搞好房屋设施,达到入住条件。然而,由于小伙子长期在外打工,留守在家的母亲无法交流,有事找到她也没法办理,导致一些问题不能及时得到解决,拖延至此。虽然新房子的门窗安装好了,但厨房、卫生间还没有修缮,水、电还未拉通,不能入住。现在趁户主在家,抢抓时间,要把这一系列问题解决掉,让其残疾母亲搬离危旧房,入住到新房内,否则,任何一级督查脱贫攻坚工作的来见到这种居住状况,都是过不了关的。

就在这个晚上,我终于见着了郜小林。

我们进到她家屋里,只有哑女一人在。室内灯光不甚明亮,用作厨房的那间屋里,火盆安放在一角,没有生火。小蔡打郜小林电话,不一会儿,小伙子来了,个子不高,结实,只穿两件衣服,外套是单衣,还是敞开的,里面一件薄体恤。裤子是时下流行的破洞牛仔裤,破得厉害了点,整个膝盖都露在外面。整个人比照片上结实些,也成熟些。

他说过了初六就要走。攻坚队长的语气很急,说:“你走之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吧,厨房、卫生间,要是自己请人做呢,那就把人请好,你即便走了,师傅来做就行。如果你请不到人,我们委托工程队来做,验收后我们与工程队结账。否则为你家这新房子迟迟不能入住,你母亲继续住在危房里,不安全,我们的包户干部小蔡是要被问责的,造成严重后果还要被处理。”

郜小林一口答应下来,说他自己请人做。

他家房子是请熟人修的,已经欠了别人一大笔工钱。准备仍请这位师傅来把剩下的工程做完,验收合格过后,得到危改资金即可与师傅结账。

我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一切会顺理成章完成。

次日,我们又约了几个人来他家新房里看,是不是真在动工了。还是没有动工。郜小林仍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此刻气温已比昨天下降了好几度,我分明看见他的身体在单薄的衣衫里打颤。这位小伙子说,已经跟师傅说好了,过了初六就来(明天就是初六)做,师傅今天拜年去了。在这栋新房内,人们四处走动,热心地为他设计:操作台搭建在这里,把这间屋隔断一下,里间做厨房,外面看电视。卫生间修在楼梯下,你妈住这间,你住那间......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似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完成。

初六日,郜小林走了。

师傅并没有来。

我去问小蔡,小蔡说,郜小林欠师傅的钱太多了,师傅现在干活要现钱。这事又搁下了。

我仍时常看到哑女,在她家空荡荡的新房里转来转去。

检查越来越多,越来越严,尤其是危房改造未入住的,查得更严,大家的神经都绷紧了。最终,在某一天,哑女家新屋里进来了几个人,扛着工具,叮叮咚咚开干起来。我路过时,进去看看。是工程队的在帮她家修卫生间,操作台也很快搭建好了,接着,水、电也都接通了。这栋新房,终于达到入住条件。

那天,我路过时,她在新房门口扫地。哑女眼尖,看到我,叫喊起来,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她家门口,她啊啊叫着,拉我进屋去,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指着屋顶开亮的灯,叫我看。哑女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小蔡邀我一同去帮她搬家那天,男人们首先把她家那架席梦思床搬了过去,马上帮她把床铺好。我们向她比划着手势,叫她一定要睡在这里,她“啊啊”地点头,表示同意了。

她真的会睡在这里吗?看着这仍旧空荡的房间,我满腹疑惑。不禁回想到那次与她一同去乡政府,途经街上的商店时,她那几乎挪不动的步子——这哑女,是不是在憧憬未来的某一天,她家的新砖房里,也该摆放些店铺里琳琅悦目的物品?她是不是还会憧憬那业已成年的儿子,什么时候也带回一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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