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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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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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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鸹林》连载

第九章 住破房的老人

住破房的老人

 

远远望去,一栋破房,孤立在那片庄稼地里,十分显眼。得知那里边还住着一对老人时,我吃了一惊——脱贫攻坚都已进入总攻阶段的此时,竟然还会有人住在这样的破房里?

破房离大路不远,由一条三百米左右的田埂路引领过去。紧邻破房,还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户是贫困户郜大胜,我的帮扶对象;另一户是非贫困户,郜大胜的大儿子。因我时常要去郜大胜家入户,破房,理所当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非贫困户,为何还住这么破败的房子?怎么可以住这么破败的房子?这不会出问题吗?这里面有怎样的故事?问包组干部,他说这家没问题,他儿子有两栋大房子,在那边。他指着大路绕过去的地方说。噢,没问题就好。最重要的是,非贫困户,不归我管。

时间稍长后才知道,住破房的老人与我帮扶的贫困户郜大胜,是亲兄弟。哥哥就是破屋主人,七十余岁,弟弟六十五岁。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死不合,动不动还会干一架。我曾亲眼见过老哥俩吵架,不理他们还好,一旦有人劝架,越发吵得凶,特别是弟弟,双脚跳起来骂,手指到老哥脸上去了。这两家人,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随着对帮扶工作的逐渐熟悉,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么破的房里住人,肯定不行。首先是不安全;其次,破房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有个名词叫“视觉贫困”,就指这种。并非如包组干部所说,老人的儿子有两栋大房子就没有问题了,因为他们并没有到儿子那边住。

不久以后,包组干部调整到别的组去了,这个村民小组的非贫困户全由我接手,这叫“9+X”。就是说,我除了原来帮扶的九户贫困户,还要加上这个村民组所有非贫困户,那X户。

我于是决定走进这户人家,熟悉了解情况。

从田埂上过去,这栋破房排在最前头。一条小支路拐进去,仅几步,就走到牛圈门口,稻草、柴禾散落在牛圈门口,牛粪臭气冲天。紧靠牛圈,是那栋破败木房。一堆柴块靠着板壁,整齐码放在屋檐下,一个电表高高挂在柱子上。右手边,一小方泥地院子,终日泥泞,一只待头鸭在水洼里,地上到处是鸭粪。小心翼翼从檐沟下走过去,经过两间没门的屋子,里面堆满杂物。几级台阶,石头胡乱砌起,上去,到厨房门口,板壁呲牙裂缝,里边黑乎乎的。厨房里的灶台冒出青烟,锅里热气腾腾。这个土坝子稍微好些,干燥。有个庞大的铝皮储水罐搁在地上,刚劈的柴块散乱堆放在一角。我站稳脚跟,冲着烟火气旺盛的厨房里喊:

“嬢嬢,在做饭啦?”

灶门前是那灰扑扑的老头,弓腰坐在小凳子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咧开嘴,似笑非笑。老太太站在锅台边,热气熏得她头歪向另一边,手握着锅铲,正在翻炒锅里的食物。老太太闻声扭头过来,满面笑容:

“哦,快进屋来,坐坐坐!来弄饭吃!”

我进屋去,左看右看,找不着哪里可以坐,于是退回到门外。老太太跟着出来,灶里的火小了,老头端出来一条板凳,放到平整的地方,这才坐下。

“老人家你们怎么住在这种房子里头?这房子是危房啊,住着不安全。”

“我这房子哪里不安全嘛,我两老都在这里住几十年了!”老太太笑着说。她的声音清脆洪亮,体态微胖,精神很好,看不出是七十岁的老人。老头一直弓着腰,咧嘴,似笑非笑。跟他说话,他指指耳朵,说:不大听得到哦。

声音苍老,含混不清。于是得再大声说一遍。

我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老人家,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该去和儿子一起住,他那边又不是住不下,你们不能住这危房里头。”

“我儿子那里他自己都是一大家人哦!再说了,我们两个老在这里住习惯了,看,这些田土都是我家的,猪牛也养在这里的,方便!去那边了,做活路啷个远,还有这些猪牛啷个办嘛!”

“现在你们这么大年纪,该休息了,要保重好身体,否则累出病来,反倒给儿子添负担。”

一说到身体,老太太立刻把话题转移到老头子身上去,说老头子身体不好,是残疾人,又这么大年纪,但是村里从没有给过补助。别人家条件那么好,不仅是贫困户,还要吃低保......老太太能言善道,顾左右而言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越说神情越严厉,脸上的笑容早就没有了,音量越来越高,语气急促,像在吵架一般。我只有听的份,一句话也插不上来。直到她说累了,终于停下,我才开口:

“嬢嬢,你刚才说叔叔有残疾,是哪里的问题?”

“眼睛。”

“哦,去鉴定过吗?几级残?”

“鉴定过,四级残。村里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补贴!”

“这不是由村里管,是民政部门管。三、四级残达不到补助标准,必须是一、二级残,民政部门每年会有补助。”

“他全身都有毛病哦,你看嘛,腰杆,脑壳,脚杆,耳朵,到处都是毛病,不信我把他衣服捞开你看嘛。”

老太太不顾天冷,把老头子的衣服揭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背。只见老太太嘴唇快速翕动,一刻不停地诉说:某年某月,为何事,老哥俩吵架,弟弟一把将这老哥推下土坎,摔坏了腰,在医院住了很久的院;某年某月,弟弟又将这老哥从树上拉扯下来,摔坏了头,在医院住了很久的院,现在落下后遗症,腰直不起来,背上到处是包块,头上也有包块,耳朵也聋了......

这与她弟媳说的相反。那个满面愁容的精瘦弟媳,她说是亲哥哥一家欺负他们,故意不修理树枝,让树枝拂乱了她家屋顶的瓦;故意把死猪埋在她家屋旁边,臭她家。可见,这两妯娌平素就针尖对麦芒。亲兄弟之间不和睦,这在农村比较普遍,我也无奈。对于两家的互相指责,除了劝说,无法评判对错。其实他们诉说的目的,也不是要我来评判谁对谁错,只是话题一旦扯上,本能反应,就想倾诉而已,都觉得自己很委屈,对方无理。

这种宿怨,经年累月,积淀得太多了,原本是件小事,只因平素两家就不和睦,互不相让,往往为几句话不投机,就要干架。互不相让,于是就不和睦;不和睦,于是就互不相让。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就有因兄弟不睦,结几辈子仇的。

看到老头子腰、背上确实有几个包块,我说:“身体上的毛病,你要去县医院检查,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鉴定听力呢,我知道该去县特殊学校。这样吧,如果要去鉴定听力,我可以带老人家去,前不久我才带人去过,熟门熟路了。如果要做身体残疾鉴定呢,你们就自己去县医院检查,把检查结果拿到县残联去看看。”

老太太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好啊,那就请嬢嬢你哪哈带他去鉴定耳朵嘛。”

“既然叔叔是耳朵不好,又怎么是眼睛四级残疾呢?”

“那时候耳朵还没聋,眼睛得了白内障,做了手术,就不大看得清了。”

原来是这样。第一次与两老交流的结果,就是我答应带老头去特殊学校做听力鉴定。

不久,接到乡政府通知,县特殊学校组织老师到乡里来,为听力、智力残疾人士做鉴定。我赶紧带这位老头去乡政府做鉴定,免了我一趟奔波。

鉴定结果出来,果然是听力一级残疾。接下来办理残疾证,我没让他们自己去跑,交资料、填写表格都由我包办了。这事办好,老两口很是感激。我以为自己的一番跑腿代劳,为说服他们去跟儿子住,打下了一定基础。

为说服两老去他们儿子那里住,我已成了这间破屋的常客。每次去,老头子基本不说话,都是老太太一人唱独角戏。她说话很有技巧,从不正面回答问题,经常转移话题,诉说村干部如何做事不公,自己家这么困难,从没得到过国家任何补助;实施“三改”,村干部们又是如何看人做事,把谁家改了多少、谁家又改了多少,就是她家什么也没得到,儿子虽然建有砖房,也是贷款修的,现在也还没钱装修,不能入住;儿子又是多么困难,仅靠他一人打工,供养全家,两老能做就多做一点,尽量减轻儿子的负担等等等等。听起来,满满的苦大仇深,好像村干部们果真欠了她家一大笔似的。

对以前的事,我不甚明了,当然不可随意评判,更不能随口承诺什么。面对这么个能说会道的老太太,我只以听为主。她提及到的不公平事,我暗自记在心里,回到村委会,就问村主任或村支书,也向以前的包组干部打听她家情况。甚至还在寨邻那里,不经意地打听她家情况,核实老太太所说,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对这户人家,村干部、包组干部以及寨上邻居,都一致认为:老太太夸大其词,与事实不符,两老不去儿子那里住的真正原因,是婆媳关系不好。

她家的实际情况是:两老与儿子各是一个户头,儿子有一栋木房、一栋砖房,砖房暂时还不能入住,目前儿子一家住在木房里。“三改一维一化”为儿子家改了厨房、建了洗澡间,也按规定硬化了六十平方米院坝。两老住在危房里,村里认为他们年事已高,不宜单独居住,该与儿子一家共同生活,由儿子尽赡养义务。因儿子有安全住房,故而两老的危房没有维修的必要,且两老居住的危房,不是有限的资金能维修得好的。加之两老也须与儿子共同生活,否则成为独居老人,又住在危房里,不合规。儿子一家六口,夫妻两人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曾一起在外打工。儿媳因身体患病(高血压),最近一年来才留守家中,照顾在读小学的两孙子;两个孙女均已成年,在外打工。

情况了解清楚后,我跟老太太说话心里就有底了。

我告诉老太太:“你家的事,我能办的会尽力帮忙办到,比如为叔叔办理残疾证。办不到的,你们要理解,比如你家没有评上贫困户,没有享受到低保等等,这些是村委会根据实际情况早已定好的,现在不可能改变。你们两老住在破房子里,儿子一家却住在大房子里,这会叫人怎么看你儿子呢?人家会说你儿子不孝敬老人,自己住好房子,却让老人住破房子。你愿意自己儿子被人家指责吗?”

老太太一个劲地说:“嬢嬢,不是我儿子不孝敬老的啊,哎,你不晓得我家的事,一句话说不完哦!儿子是叫我们过去住,只是他们修房子的时候,我们一分钱都没帮到他们,现在叫我们过去住,我们也不好意思过去呀!我两个老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习惯了,吃咸吃淡都好说,住那边去噻,常言说,儿子好不如媳妇好喔!你不晓得,有些话我也不好啷个说得。再说,隔得这么远,我的猪牛啷个办嘛?”

终于披露了一点家庭矛盾。照例劝解一番,当然,多年积累的矛盾,几句话不可能有多大作用。

这家子的事,一时半会还没法解决。我想,该去做媳妇的工作了。还没见面,我已从婆婆的语气里、邻居们的叙述中,感受到了这位儿媳妇的厉害。但是,终归绕不过去,还得去面对,任她有三头六臂,我也要硬着头皮,前去见识一番。

心里没谱,不知从何着手,踌躇了几天,终于选择在一个晴朗的上午,走进她家院子。在院子口,就看见她正在扫地。这女人高个,强壮,偏胖,少笑。屋檐下的洗衣机正在工作,发出隆隆的响声。我把声音调整出一股热情来,笑咪咪跟她打招呼:

“咦,在忙啊!难得今天有太阳,好洗衣服哈!”

她抬头看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你在家,太好了,我正要到你家坐坐。”

“进屋坐撒。”仍然是不咸不淡。

几级台阶上去,进到堂屋,看到屋里摆放整齐的冰箱、饮水机,干净的方桌、长凳,屋子一角燃着木炭的火盆,就可以确定:这是个殷实的家庭,这是位勤快的女人。

见火盆里煨着个药罐子,我们就从药罐子聊开来。这位体态偏胖的女人,一直皱着眉头。她说自己患有高血压,肾脏不好,也去医院看过,医院的药没用,在网上寻到这家中药,传闻很好,就买了两箱来,有几十包,吃了一个月左右,觉得效果不错。正好我也有高血压,但从没听说过,医院的降压药竟然对高血压没作用,遂惊奇地与她探讨起来。她给我介绍这中药,倒还蛮热情:真的很有效果呢!就是价格有点贵:一袋九十八元,一箱药差不多千来块,而且不是吃完一箱药就可以了,还要继续,以观后效。我明确表示,这药价太贵,又不能报销,我负担不起。我推荐她吃正规医院的药,并告诉她,有县医院的诊断证明,高血压是可办理慢性病证的,服用高血压药就可免费。她说有时间了要去复查,但她还是坚持说,医院的药没有效果。

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家经济收入是不错的,否则哪能吃得起这么贵的药。

我们从吃药聊到孩子。她说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已成年,在外打工,家里就两读小学的儿子。得到两个儿子也颇为传奇:因前面都是生的女儿,一直躲计划生育,直到最后得到个儿子,才去结扎。不曾想结扎后意外怀孕,又生得个儿子。现在哥俩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三年级。

“你不晓得我们的苦哦!那些年躲计划生育,在外面到处跑,被罚款,一万八啊,一分钱不少!逼得我们一家人,那个惨哦!”她原本就少笑的面部表情,迅速转化为愤怒,提起乡政府一个工作人员的姓名,切齿痛骂,说就是他,当年罚她家超生款,毫不留情,一万八,一分钱不少,最后到处借钱才凑足了数交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愤愤地说::“你看我这身体,血压高到两百多,无法出门打工挣钱,只能待在家里,就靠男人独自在外打工,要养活一家子人,还要还贷款十几万,我们好困难哦!但就是我家嘛,这么困难,既没有评为贫困户,也没有得到过低保,从来没享受到国家任何补助!

这话说得,与她婆婆何其相似。

第一次交流,让我对这个女人有了个直观认识:吃苦,勤劳,泼辣,凶悍。

不论绕去多远,最终还得回到主题:“我今天来你家呢,主要是了解下你们家里的情况。还有就是,那边两老,还住在那么破的房里,这是不行的。一是不安全,这就不用多说了;二是,给人带来种错觉,认为是当儿女的不孝敬老人——看吧,儿子媳妇一家人住大房子,却让老人家住在破房子里,你说是不是?”

“又不是我叫他们住那里的!你不晓得,当初我叫他们来这边住,帮我带下娃娃,两个老人死活不愿意哦!你说我们拖起啷几个娃娃,要出去打工挣点钱不嘛,两个老人就是不帮我带娃娃呢!说起这些,寒心哦!你不晓得那个老的,哪有点当老的的样子!自我进到她家门那天,就把我们分开单过,从没给过我一句好话!生男娃之前,没把我当个人骂!我们白手起家,硬是发狠,把别人家这栋房买了搬过来。两老有一分钱都是拿去顾她家姑娘,从来没顾过我们!”

提起老的,面前这个女人横眉倒竖,一连声说下去,情绪相当激动。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广大农村,儿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普遍超过女儿,更何况她老公是独子啊!老人怎么会更偏向女儿呢?不过看得出,这个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

“算了算了,大度一点,跟老人计较干嘛,你们现在不也搞得这么好了嘛!再怎么说那也是老的啊,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义务。我能理解,两代人之间比较难沟通,生活习惯也不同。把他们接过来,分开吃不就行了嘛。”

“要我去接是不可能的!他们要来自己来。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他们过来,以前是我们喊他们过来都不来呢!”

“来住哪里呢?”

“那,厢房上两间空房,收拾下就可以了。”她指一下厢房的位置。

“你这样说就好啦,那你就收拾下嘛,我这就去跟两老说,让他们搬过来。”

然而,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

首先,两老(主要是老太太)找各种理由:那边厨房板壁是坏的,怎么煮饭?他们的房子只有那么几间,两个女儿春节回来住哪里?然后又说:“我们这边(指破房子)的‘三改’一样都没改过,别人家改了这样又改那样,政府办事为什么这么不公?不把他们那边改好我们是不去的!”

我表示:“只要你们搬过去,哪里坏了修哪里,绝对保障房屋安全,别人家是怎么修整的,你们家也一样。前提是你两老得搬过去。”

“嬢嬢,我也晓得你是为我们办好事,我答应你要搬,是肯定要搬的。但我要看你怎么给我们修整,要搞好了才搬呢。”

——赤裸裸的要挟,但是还不能发火。我马上将情况汇报攻坚队长,邀他到实地了解下情况,连同主人家一道,仔细查看房屋破损的地方,一一记下,准备请木工修理。

老太太说的板壁坏掉,实际上并不影响房屋整体安全,并且,儿子这边的房子,再怎么坏,也比他们那破旧房屋好上十倍。但是为了让着两老搬过去,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后来了解到,在我来之前,村干部、包组干部曾多次上门,做她家工作,两老就是不同意搬到儿子那边住,村里也就拖着,不给他们修整房屋。

我才明白了,老太太何以在我初次与她交谈时,只字不提与儿媳妇的矛盾,却一味强调“村干部整我家”“政府不让我家享受政策”等等。脱贫攻坚,最难的就是这种。面对村民的不满,你怎么做都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因为你的行为要在政策许可范围内。而有的村民提出的要求,往往超出政策许可,帮扶干部无可奈何,只能苦口婆心做工作。实在不行,帮扶干部自己掏钱,也要让百姓满意,因为“满意度”也是衡量帮扶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

这户没有让我掏钱,让我操心。

跟木工师傅联系好了,但他因事拖延,没有在预定时间内进场干活。就在这节骨眼上,乡里来了通知:县内交叉检查,检查组明日就进村。我已预计到这一家子必定经不起检查:两老还住在危房里,怎么说得过去呢。除非户主配合,他们自己主动说另有安全住房,这边是生产用房,就没有问题。村里一位干部拍胸脯说:我与老头子是世交,让我去做他家工作,老头子保准听我的!于是,我们一起到老头子家破屋去,跟他们解释:“木工师傅因事拖延了,过些天就会来修整那边的房屋;明天检查组检要来,请你们配合一下,把栏杆上晾晒的衣服收了,不留生活痕迹,关门出去赶场。如果检查组人问到,就说这边是生产用房,住房在儿子那边。”

两老爽快答应下来:“这个没问题!嬢嬢你对我们啷个好,我们是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那我们要在外面柱子上钉一块‘另有安全住房’的标识牌呢。”

“好,好,你们钉吧。”

次日,我给检查组的人带路。建档立卡户必查,非贫困户抽查。经过田埂路,去贫困户郜大胜家调查时,破屋不由分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让我惊诧的是,昨天才钉在柱子上的标识牌“另有安全住房”不见了,栏杆上的衣服依旧晾着!唯一幸免的是,屋里没人。

“怎么还有人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呢?”他们问。

我把这户人家的情况删繁就简说给他们听,并强调说,我们已经做通工作了,等儿子那边的房子修整好,两老即可搬过去住。

所幸检查人员,也是从别的乡镇抽来的攻坚队员,他们太熟悉农村普遍存在的这类情况了,也就不再深究,只叮嘱:“一定要让儿子把老人接到安全住房里去住,切不可再在这危房里居住了,否则有漏评风险。”我不断点头。

待检查结束,送走他们,我长舒了口气,满以为全程顺利,没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在下午的反馈会上,我这个组的检查人员赫然列出一个问题:就是这户破屋老人,因住房不安全,成为疑似漏评户!疑似漏评,是脱贫攻坚工作中,检查出的相当严重的问题,曾有帮扶干部被查出有“户内漏评”而被处分。处分,可是比通报批评更严重的处罚。

“我不是跟你们解释过的吗?”我疑惑地问。

“我们分手后,准备回乡政府时,被老人的儿媳拦住,质问我们为什么故意绕开她家不检查,强烈要求我们去她家看看,我们只得返回到她家去调查。在这儿媳妇家,听她说了很多,主要问题是老人那边的‘三改’没有改,导致现在还住在危房里头,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我们也看得出,这个儿媳妇明显对村里的工作不认可,还需加大工作力度啊......”

原来是这样!

所有人都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攻坚队员们都知道,我对这家人倾注了很多精力和心血,最后却是这种结果。

我当然愤怒,却并不慌张。他家情况我已了然于心,绝对不可能是漏评。镇定下来,我想明白了: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不信任我,担心我给他家请木工师傅修理房屋的事泡汤。任何解释都没用,最终目的是要老人搬到儿子家住。只有催促木工师傅,尽快动工。

待一切搞定,我对两老说:“这下该搬过去了吧?”

“要搬的!”老太太满面堆笑。老头子仍是那样,不大说话,只咧着嘴,似笑非笑。

于是接连几天,我都去破屋里看看,在他们的做饭时间去。第一天去,两老正在破房里做饭,见到我,老太太赶紧说:“哎呀,这是我昨天的剩饭,扔了可惜,等我们把这点剩饭吃完就搬!”“老人家,说话可要算数哦!我明天还要来看呢,要是你们搬不动,我请人来帮忙搬哈。”“不用不用,我们吃了饭就收拾起过去!一定会过去的,你放心!”

第二天,我先去她儿子家。果然,为他们收拾出来的厨房里,摆放了一些厨具。于是隔一天,我又在饭点到破房里去看看。站在大道上,就看见破屋里正在冒烟——这两老鬼头!心里窝火,我紧走过去,进屋。

“我在煮猪食。”是老头子在。“她在那边煮饭。”他又补充一句。

“哦,这就好撒,就是要去那边住啊。”

“但是我这猪牛都在这边,晚上我要这边住的呢。”

我也无奈:“那怎么行啊!”

“等我们把年猪杀了就过去。”

终于等到他家杀过年猪了,还是没有搬过去住,干脆连腊肉也在破房子里炕,只在我盯得紧的时候,去儿子那边做饭。其间,我们村攻坚队又几次组织人去他家,合力攻坚,对他们宣讲政策,做工作。但是,收效甚微。每次两老都答应得很好,就是坚决不执行,死守在那破屋里。

说话间,年关将近,离第三方评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紧张、焦虑、烦闷,还混杂有份隐隐的期盼......各种复杂情绪在攻坚队弥漫,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却觉得快乐多于其他。年关将近,寨子里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过年了。空气里弥漫着欢乐的气氛,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包括那位厉害媳妇,她虽然还是不怎么笑,不过,面部肌肉松弛下来,表情也就明显柔和了许多。我去她家排查玻璃窗是否破损那天,终于见着她丈夫了——至今仍住在破屋里那两老的独子。

这人长得出乎意料的高大,甚至有股英俊气。男人年纪比老婆小几岁,据说婆婆跟这儿媳妇不和睦,就是当初婆婆看不上这媳妇。但是媳妇泼辣,她看上的男人,任谁也阻挡不了,老人不同意,干脆自己跑到男人家来,直接省略掉了婚礼这一程序。女人娘家就在附近,是邻居。老太太说起当年这档子事,仍气咻咻地翻白眼,任时光流逝了那么多年,她脸上的不屑还是没有退尽。

当我看见在院子里忙活的这高大英俊的男人时,算是有点理解了这位与他生活二十多年、受尽磨难的强悍女人,她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是对的。我跟他交谈时留意到,这个男人很懂理。他说:“当初咬牙买下这栋木房,就是看中这里宽敞,又在路边,想让老人跟我们一起住。你想吧,我是独子,老人就该由我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我母亲和老婆呢,又合不来,我在中间也是为难啊!我想让父母过来呀,比你们任何人都想。但就因为我妈和我老婆合不来,她们就是住不到一起,你叫我怎么办?”

我很理解他的处境,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受夹板气”那种男人,这种人一般性格比较软弱,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无所适从。

这人也还坦率,当我问他的务工收入时,他毫不隐瞒,说是跟郎舅一起在外面,做爆破工程,生意不错,每月随随便便也能挣上八千余元——难怪他老婆能吃得起那么贵的药。他从未表露出对村干部有何不满,或者希望得到政府帮扶的愿望。“那栋砖房,”他说,“只需再挣点钱,把内装饰搞好,就可以入住了,我家住房根本不是问题。”

让我感到吃惊的还有另一件事:他与叔叔家的两个儿子相处得非常融洽。要知道,他父辈那兄弟俩简直像仇人,我以为这两家人已经互不往来了。直到春节期间,年轻人们都回来后,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一日,我到他家走访,他不在家。过一会后回来了,我问:“去哪里了呀?”“到我兄弟家吃饭来。”“你不是独子吗?哪来的兄弟?”“我二叔家勇勇。”我才恍然大悟。

后又有一日,我去他叔叔家走访。只见他正在院子里,卖力地劈柴。打过招呼后,他说,二弟一家正在忙搬迁,要到城里去住,他们不得空,趁这几天自己还在家,帮他们把这些柴劈好。

在这个独子的心中,叔叔家这哥俩,就是自己最亲的兄弟——这与他们的父辈多么不同!

急匆匆过完年,正月初四日,我们回到村里上班。距离第三方评估的日子越来越近,两位老人仍固执地住在破房里,这已成为一块“硬骨头”,于是乡里组织的政策宣传队,专程上门,到他家做政策宣传。那天,正好他们一家子都在儿子房里,我看到平日不怎么说话的老头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以前也是当过大队会计的人,是懂政策、讲道理的。现在国家政策好,这么多工作人员进驻村里,来帮老百姓办实事,我们也是知道的。我两个老的住那边房子,不是要争政策、争补贴,俗话说‘争的不如挣的多’,靠国家给那点补贴,也发不了财,还得靠自己发奋、努力,才能致富。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工作人员,而是牛还关在那边牛圈里,儿子这边没有牛圈,晚上要有人在那边房里住,守着牛啊。”

他还说出一个隐秘的担忧:“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住在儿子这边,死了以后,要抬过去,埋在自家地里,那条路没有扩宽,怎么抬得过去?有人还跟我说,我死了都不许我的棺材从他家门前过!我住在那边,就是要死在老房子里,才安心啊!”

这老头,一口气清晰地说了这么多话,让我深感意外,特别是他说之前当过村里的会计,是我没想到的。这番话说得,与老太太、与儿媳妇说的都很不相同。我似乎小看了这位平日里寡言的老头。

可是我很纳闷:“别人家为何说不许你的棺材从他家门前过?那是大路呀,并不需要从谁家门前过!”

“嬢嬢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家族,虽说在寨子里是个大家族,但我们是两个分支,分属两个老祖宗,我们这一支不如他们那一支强大,他们家族大,常常欺负着我们。那条路为什么无法扩宽?就是他们那个家族压制着我们,不让土地给我们修路!所以我担心住在儿子这边,以后死了,棺材都抬不过去,死了都还要受他们欺负!?老人愤然道。

我回过头来,问他儿子:“你觉得会发生这种事吗?“

他儿子不屑地说:“怎么会!是老人家想得太多了,放心吧,你死了,抬你过去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这份心!“

把所有人都说笑了。

这一天,除了两老的孙女们不在,这一家三代都围坐在堂屋里。我看着老人那两个长相俊秀的孙子,想象这些孩子,多年以后,还会留在乡村,为这类纠纷牵肠挂肚吗?其实,老人的儿子、孩子们的父亲,早都已不在意了,他们正在营造属于自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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