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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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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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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鸹林》连载

第八章 夫妇

夫妇

 

有天去张贴“四卡合一”,路遇郜大胜家女人,守着我,诉说她家房子瓦漏,要我去看看。答应了要去她家,她就一直跟着我。赶紧贴完顺路的几家,随她而去。

刚下过雨的田埂,泥土黏脚。原本要为她家修路的,因土地协调不拢,迟迟动不了工。后来她家又愿意易地扶贫搬迁了,并签订了协议,但是今天这个絮絮叨叨的精瘦女人,怨愤地说:不搬了,坚决不搬!问她为什么,就是不搬喃!坚决不搬!我很愕然,无论怎样追问,她就是不说原因,言语间对她男人有很大怨气。

好吧,不管是不是要搬迁,未搬之前也要去看看她家房屋漏是怎么回事。

走拢她家,鞋子上已经粘满泥巴,心想这路是修得当紧啊。正好,郜大胜也在家。女人还在唠叨,要带我从右边绕过去,看屋顶上被树枝拂乱的屋瓦。郜大胜说不要从那里去,太臭,邻居家一只死猪埋在屋子旁边不远处,坑挖得浅,臭味难闻。我叫他把大门打开,进到屋里,抬头看见瓦确实空了一片,开了天窗。他指着屋顶另一方说,就是那里的瓦,被树枝拂落了。“不信可从后面去,看得到。”女人絮絮叨叨说着,从屋里出来,带我从左边绕到后檐沟,顺山势爬几级台阶,能看到屋顶,瓦片确实乱了。女人说邻居欺负她家,明知道树枝会拂到屋瓦,他家就是不砍树枝,故意的。死猪也是他家故意埋在房子旁边的,“这都是他家故意欺负人!”而她说的这位邻居,是郜大胜年逾七十的亲哥哥。

我看着身旁这个面相悲苦的女人,六十多岁,灰白的头发上压了一个有花纹的发夹,眼窝深陷,鼻梁高且尖,脸颊凹陷,嘴唇紧紧嘟起,嘴巴突出如同鸟喙。今天要去公路边嫁女那家吃喜酒,故而穿戴得比较周整,平日里可是一副拖拖垮垮的松散模样。她不停地絮叨,说她男人的不是,说“邻居”的不是,似乎她的不幸全是眼前这个男人带给她的。这个老男人头发蓬乱,眼神混浊,脸色腊黄,爬满皱纹,永远咧着张大嘴,露出污浊的大板牙。

回到屋檐下,我提出要去卧室看看,这是上面的要求:查看“床上铺的”。两个人都有点忸怩,男的说:“这边是她和孙子的床,我一个人睡那边,看不得。”样子很不好意思。女人还在怨愤地指责男人的不是:“我就是不收拾!跟到你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不晓得他诀(骂)我啊,半夜三点钟起来三点开始诀,五点起来五点开始诀,要诀一大早晨哦!活路样都不做,哪样都是我一个人的!还要和我离婚!我说不收拾就不收拾,我没得一天好日子过过!要离婚就离!”

我推开房门进去一看,是两进间,眼前这间屋里,迎面一张新式床,应该是儿子媳妇的,现在没有人睡,床上摆满了衣物,乱七八糟。旁边的立柜半开,里面露出来的衣服也凌乱不堪。柜壁上有钉子,无数个衣架重叠挂在钉子上,衣架上的衣裤歪歪斜斜——乱糟糟的一间屋子。走到里间门口,探头往里一看,黑洞洞的房里,隐约可见床上的被子卷曲成一团,看不出形状和颜色——这才是女人和孙子的床铺。黑屋里一股浓烈的霉味,久不开门窗的房间特有的一种味道。我赶快把头缩回,快步走出来。对于郜大胜刚才指的另一间屋,即他自己睡觉那房间,我再不想进去看了。

“看看你们这房间!”我说,“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怎么住得下!赶紧收拾整齐一点,自己住着也舒服点嘛!床铺整理整齐,衣服规整一下,门窗打开透透气嘛,里面一大股霉味,这对身体可不好!”

男人唯唯诺诺答应要收拾,女人气忿地表示,“绝不收拾!我跟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坚决不收拾!”

看着这个精瘦的女人,抱紧双臂,单薄的身材更显细弱,紧身裤里,双腿瘦骨伶仃。我缓下声调同她说:

“说些什么呢!女人哪有不干家务活的?气话归气话,你还是要把床铺收拾好啊,那是你自己睡觉的地方,收拾整齐自己也舒服点嘛!何况还有孙呢,娃娃在长身体,更需要干净卫生的环境。一家人和睦过日子,成天吵吵闹闹的干吗呢?俗话说家庭不和寨邻欺,你说是不是?”

“啷个不是嘛!就是受人家欺负哦!自己家亲兄弟都要来欺负我们,寨邻也欺负我们!”女人说着,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背对着我们,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抹眼泪。

“就是嘛,所以说一个家庭,和睦团结最重要!这样吧郜大胜,你老婆在生你气,她不收拾,你去收拾!男人嘛,大度一点,家务活也要干点,你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她不就消气了蛮!”

“好,好。”这个双眼浑浊的老男人连声应着。

他是个有名的酒鬼,只要喝了酒,就闹得不可开交,他老婆的一通哭诉就是见证:彻夜骂人,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不仅如此,还要跑去外面闹,只要几句话不对头就要同人吵架,令寨上所有人深恶痛绝。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天气还不算太冷,村委会的大门敞开着,我们一大帮人围坐在会议室的长桌周围,忙着做资料。突然响起一阵嚷嚷声,我抬起眼来,看到有个人在屋里,步态歪斜,踉踉跄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叫声,听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语句不甚连贯。比较清楚的几句是:“我要写大字报!告你们!写到中央去!乱搞!”

室内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也许是太突然了,大家都愣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一阵难堪的沉默后,终于有人说话了,小心翼翼而又柔和地劝慰:“老人家,有话好好说,莫激动莫激动。”

这句温和的劝慰像给他带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更提高了音量,双脚离地,跳将起来,上演了一串怪异的手舞足蹈动作,嘴角唾沫横飞。室内弥漫起一股难闻的酒气。

当看清楚是我的帮扶户郜大胜时,我的惊愕迅速转为一股热血,直往上涌,冲击得我猛地站起来,桌上一巴掌,大喝:“郜大胜!发哪样酒疯?!”话音未落,我已几步跨到他跟前,逼视着他:“你今天要来闹村委会是不是?看你这个样子,醉鬼一样!闹哪样闹?发疯了蛮?”

他愣了一下,惯性使他的躯体还在摆动,手臂继续在空中挥舞。

我迅速控住住了自己的情绪,心想,此刻最重要的是如何把他劝回家。于是继续大声呵斥:“喝了酒来闹!谁理你!马上回家去!有事明天再说!你若明天不喝酒,我就到你家去,听你说个够!”

他的气焰下去了一大截:“你说的,好,我相信你,我对你这个嬢嬢,没得意见!党的干部,就是要,为人民服务!你们,乱搞!我家路,啷个久了,不修!我就要写大字报,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我放缓语气说:“好了,现在啷个晚了,你又喝了酒,快回家去,好生走路,莫摔倒咯,我明天到你家来,什么事都要等明天再说!说好了哈,明天你就不能喝酒哦!”

“好嘛,明天你来我家再说嘛——我家路,为哪样还不修!国家扶贫,就是啷个,不顾老百姓的啊!我就是要说,说这一件事,走到哪里都要说!写大字报!”“大字报”三个字,被他加重语气提高了音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行,说好了,明天你绝对不能喝酒,我来你家专门说修路这件事。”

他歪歪扭扭走了。

次日,我把手边的事办完后,提起包就去他家。进屋第一句话:“真的没喝酒哈?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看看,没喝酒我就来了,我们坐下说事吧。”

“真的没喝。”这个眼神浑浊的老男人露出讨好的微笑。

“昨天晚上你去闹村委会,还记得不?我警告你哈,这种行为是扰乱公共秩序,干扰办公!再这样我是要报警的,让警察把你带进派出所去!”

他忸怩地笑着:“不会了不会了,昨天是喝了点酒。”

“喝了酒就可以来发酒疯啊?”

我把话题转入正题:你家这条路是我们不给修吗?我们不仅想为你家修,还想给你家修三米宽、能过车的路!但是你要去协调土地呀!修路占别人家土地,你该出钱出钱,该换地换地嘛。这个事,不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强占人家土地来给你修路。只要你把土地协调好了,施工队马上进场施工。要是你实在跟别家商量不过来,我们也要把现有道路硬化,只是无法加宽。

老头像只泄气的皮球,神情萎靡,声音也减弱了不少:“嬢嬢,说半天就是人家整我家嘛,不让地方给我家修路。”

“都是寨邻,哪个故意整你?还是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吧,不论跟谁,都别说太伤人的话,要以理服人。现在这个时代是法治社会,不再是比哪个吼得凶、力气大的野蛮时代了。你家修路这事,都快要成为你的一块心病了,其实我也跟你一样的急呀!但是急有用吗?我们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政策许可范围内,尽力为大家多办事。超出政策范围,我也无能为力了。看看你家屋顶的瓦,我来看过后,确实该捡,不是很快就捡了吗?”

他默然,垂下了头。

为他家修路这事,我曾私底下去问过要占到土地的人家。涉及家数多,每家被占的地都不多,但每家都不愿意跟他交换。他们一致回答:这人太差火了!说起来都是寨邻,亲戚到处的(指亲戚关系),他一来,开口就是:政府要来给我修路,要占到你家一点地呢!好像这是政府来占地,跟他没得任何关系一样!要么就把他家在省里头工作的弟弟抬出来!我又不去求你家兄弟做什么事,吓唬谁呢!这种德性,以为把政府或者哪个人搬来就能压制住别人了!你不晓得哦,一喝酒就发疯骂人,哪个容得他!

我只有劝解:何必嘛,如果他有诚意出钱,你们也就让一步嘛,毕竟寨邻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修桥铺路也是行善积德之事,何不互让一下呢。

不是我们不愿意让啊嬢嬢,如果是政府为公益事修桥铺路,我不要一分钱补偿!我并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他家就是不行!

看来他跟大家关系都处得很不好。

就连之前他家的帮扶干部也对他伤透了脑筋,曾警告我:你要小心点哦,这个人凶得很,为修他家这条路,跟人家商量不来土地,就威胁我,说要把我的工作搞脱呢!

他家虽是移民搬迁户,路还是要修,因他大儿子一家不是搬迁户,房子还在那里。协调不拢,也要硬化。工期已定,水泥沙子已经拉来。最终这条路保持原来的宽度,实施硬化。

头天就已通知他,要把路基砌好,次日施工队进场。为防止扯皮,我又提前去和路口那家人打招呼:不管郜大胜说什么话,都别搭理他,不要阻扰施工。

但他家就是事多。

一大早施工方就打我电话,说在扯皮,无法施工。我担心我一个人控制不住局面,赶快叫上攻坚队长、村主任一道去现场。我们赶到时,一伙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他老婆在骂,他又在跟那弓腰的老哥哥吵,占到地的主人家也在旁边闹,施工人员在一旁休息。原来是郜大胜把路基石头垒超出线了,占到别人十多公分地,那家人不许施工。他老婆和老哥哥都在埋怨他,他就跟他们吵。

没什么好说的,石头搬到线内。老哥哥本来在帮忙垒路基的,吵一架后甩手走了,我把他老婆劝回家去做饭,剩下这个精瘦老头,弯着单薄的身躯,独自搬弄石头。我感到一阵酸楚,人怎么能如此可恶又可怜呢?

想起他曾威胁以前的帮扶干部说:我要把你工作都搞脱!

想起那晚在村委会的大喊大叫:我要写大字报!

想起他女人那天背过身去抹眼泪,哽咽着说:我跟他没有过上过一天好日子,我寒心啊!

——这人怎能如此狰狞?

看到他唯唯诺诺的表情时;

看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时;

看到他趿着那双露出脚趾的破棉鞋时;

看到他此时吃力地弓腰搬着石头时;

——这副单薄又孤独的身躯,又怎会如此可怜?

他曾参加乡里办的桑果茶园艺培训班,自豪地把他获得的奖状展示给我看。

他是为数不多十分赞同搬迁的贫困户之一。他对于去县城居住满怀憧憬:我去带孙子读书,得空了哪怕去捡垃圾也可以得到收入嘛,比待在农村好。

他最大的骄傲是有个弟弟在省城工作。

他佩服在外打拼的儿子们。

——这个老头的内心十分活泛,渴望改变,愿意接受新事物,但是他找不到一条有效的途径改变命运。

他狡诈,贪小便宜,暴躁,撒泼,责难他人。这也就好理解何以寨邻都容不下他,连与自己的亲哥都搞不好关系了。

他家的搬迁,也是一波三折。

他老婆死活不愿意搬迁,我曾单独找她谈过,企图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我在城里住不习惯,那种房子,一大家人挤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头,噫,我受不了,我也不愿意和他一起过了,让他和儿子们去,我一个人在家。”这个头发灰白的瘦小女人态度坚决。

“那怎么行!搬迁户不能两头住。你要和老头子分开过,那么你家搬迁房面积会少掉一个人的,你愿意?这是一笔损失哦!再说了,搬迁以后老房子要拆掉的。”

“老房子拆呗,我和大儿子一家过。”

“那你们家就要重新分户,你小儿子的搬迁房没有那么宽的面积了。你愿意?”

几次三番做工作,总算默许搬迁了。

然而,不久后的一天,老头子亲自打电话给我说,他家不搬迁了。为什么?我简直惊掉了下巴。这个老头在电话里支吾了半天,才说,是儿子不愿意搬了。我赶快跑到他家去问个就里,他说是儿子今年做生意亏了,搬新房,没钱装修。我好说歹说了大半天,最后他还是那句话:是儿子不愿意搬。看来,在搬迁这件事上,老头是做不了主的。

对这老头子的话,我半信半疑,心想,还是得跟他小儿子打电话核实一下。他小儿子是八0后,与老婆在外务工,我曾跟他有过交流,为了解他的务工收入情况,他说在自营小吃店,今年不景气,干亏了。

我把电话打过去问时,这个年轻人说,要搬迁的呀。

再到他家去,我用胜利者的姿态,提高了嗓门问老头:你说不搬迁,怎么你儿子却说要搬迁呢?你们家到底谁说了算?

老头子嗫嚅着说:“嬢嬢,你晓得我是巴不得去的啊,呵呵。是他说今年没挣到钱,拿不出钱装修,就算了,懒搬得!”

“这种房子哪还要你花钱装修嘛!直接搬进去住就行了!我说嘛,国家白送你一套几十万的房,还不愿意要!幸亏你儿子不糊涂。”

暗自揣测,这对父子可能为钱的事在闹别扭。

后来又出现一点小波折:房号抽好以后没多久,我接到他小儿子的电话,语气生硬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是电梯房,为什么是在五楼那么高的楼层,搬运家具多不方便,以后父母老了爬不动楼怎么办。我除了耐心解释还是只有耐心解释。最终他接受了这套步梯房,表示回来过春节,搬进去过年。

最有喜感的是这个老头子。他们家如期搬进了新居,按照规定,帮扶干部要到搬迁户的新居去,一来表示慰问,二来核实是否真正入住。我到他家新居时,老头非常高兴,带我进屋参观。他对新居十分满意,并当场对另一户正在犹豫的搬迁户做动员工作。这是隔壁一个村民组的,与他家相隔不远,也是寨邻了。那天我们碰到一起,郜大胜热情地邀请大家都去他家新居坐坐。这位农妇非常犹豫,不接受这种住房,觉得这房子跟盒子一样,她住惯了农舍。她家的帮扶干部正着急,不知怎么才做得通她的工作。这老头兴致勃勃跟她讲:“这房子好啊,干净,方便,看吧,左邻右舍都是熟人,这里这么多人,做点小生意都能养活人,只要勤劳就能挣钱。”说得那老太太动心了,同意搬迁。

郜大胜表示,他还要给更多的人宣传移民搬迁的好处,说服大家都搬迁到城里来住。

次日,攻坚队的同事送那老太太一家到新居时,又碰到郜大胜。这老头递给同事两页纸,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种,写满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郜大胜写的《感谢信》。同事兴奋地把这两页纸给我带到村里来,交给我说,这个要保存好。

这是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老头,他原先是要写大字报告发我们的,现在写起了感谢信!虽然语句不通,但他的心情我还是读懂了。这个老农,他心里渴求的改变,可谓实现了大部分。这是个情绪外露而又较多反复无常的老头,我对于他表现出的热忱、兴奋,还需保持必要的冷静——说不定哪天,某件事又让他不满了,那时,不知会不会又要拿写大字报来威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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