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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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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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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原喧哗》连载

第一章 棺材盖上升腾而起

我们石桥湾,是泽雅纸山一个大村落。大村落挽起十来个自然村,生息着二千多户五六千口人丁,一起守望着日出又日落周而又复始的日子。

我,从纸王倏地变成纸魂以来,穿梭百年间,在石桥湾男女老少们的三尺头顶缠绕、游荡。我是那么的悲欣交集。

我是潘宝杉这儿叩了三下棺材盖时升腾而起的。我聚则成形散则为气,宛若斑蝥后窍冒出的烟雾,脱开了凡胎,变得那般虚无飘渺。我刹间轻柔无比、恍若仙风。

那天我急火攻心,那个急啊又怒,说是七窍生烟毫不无过。我一径儿跑上石桥湾公路边,一把捋过那个无赖龙那辆手扶拖拉机,摇起手柄,突突突就跑起来,一直沿着机耕路往山里追赶宝杉这儿。我知道这拖拉机是无赖龙的命根儿,维系着一家老小的衣食,比鸡巴还要命。可我哪管,我要发泄,憋不住的发泄。

路是条忸怩作态的羊肠路,又陡又弯,布着泥泞和乱石。在这种路上奔跑,人便颤抖不止。到了四连碓地方那道拐弯处,原本往右扭方向,可我偏偏向左打了。我是心绪麻乱中向左拐的,结果拖拉机托着我先是爬到路沿,紧接着蚱蜢似的一头向深涧扎下去。事到这节骨眼,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挽救了。错误的动作是那么的要命,后来我就浑浑沌沌,感觉大伙儿将我从深涧的溪滩抬上来,只听见溪流的喧哗声和人们的惊叫声,还有那个无赖龙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杀猪声。

后来就挺丫在泽雅镇上卫生院的太平间里,接着抬来一口墨黑的棺材,棺材板上还淌着新鲜油漆,眼泪似的一绺绺挂下来。许多人围在太平间外,脸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惋惜。

那个绰号叫破风车的黄松香更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喋喋不休。她一味将眼泪抹在手里拎着的那只黄铜火箱上。这个女人是我们石桥湾的幽灵,凡遇大小事,准会现身出来。少了她的事,那就不是个事。她说:“纸王是个人物啊,是个人物!”破风牛就是好笑,是个人物又咋地?这老妪,被窝该凉了吧?孵你的雏鸡去!

那个收尸的棺材佬弓身搬开棺材盖,抱上我直挺挺地塞了进去,三弄两抚后盖上被子,将我的头也蒙了,接着就给棺材盖打上钉子。随着钉子戳入板缝,棺材板上敲出一阵笃笃笃声。

我家秀玉先是跪在太平间里那张冰冷的水泥床前,脸上满世界的悲伤。接着在我入棺之时,她沉重地拍打着棺材盖,将棺材盖打出一只只娇小的手印,她的手上也沾满了墨黑的油漆。后来,崩溃地瘫倒在棺材横头。

这时,宝杉这儿从人后闪出身来。他脸上布着惊吓和自责,先朝空落落的太平间瞄一眼,转身曲起手指在棺材盖上叩了三下。

我不明白宝杉这儿干吗叩我的棺材盖。我原先该是安息的,这时候却化作一缕青烟升腾了起来。不过这也好,我的魂儿游荡在半空里,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当我家秀玉张着泪眼朝宝杉这儿逼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宝杉这儿因害怕而拨腿就逃。于是,大伙儿朝他屁股追去。很快,派出所的人来了,也跟着追上去。一路上都是追赶贼子似的喊杀声。

宝杉这儿溜得比山魈还快。他这人紧灵,没人能赶得上。

我知道宝杉这儿躲哪儿。然而,纸山的人们不知道,派出所也不知道。

还是那个潘宝楷够哥们。他点起一炷香,口念三声“屁、撒、扫”,拿手掌扇扇,看着香头的青烟往哪方向飘逸着,心里就知道宝杉这儿躲哪儿了。宝楷和宝杉他们早些年月黑风高之时偷生产队的稻穗番薯蕉藕什么的,都拿香子寻找乌合的地方。这法子够灵,宝楷脸上露着狡黠的笑。

宝楷在夜深人静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后山那个叫燕儿矶的地儿,摸黑找到峭壁下那处草丛,轻轻地拍击几下手掌。掌声落处,宝杉就从草丛里钻出来。月色朦胧中,只见他身上头上沾着好多草屑,衣服划破好几道豁口,满身散着汗臭味。宝楷似乎还感觉到,宝杉这儿脸上手上流着蒺藜扎过的血。

宝杉这儿呼了一口大气说:“泽雅是呆不下去了。”

宝楷递上一只单角饼,就是那种当时年月用一角毛票从供销社买的大麦饼,先给他充饥。这饼稀贵,饼面焦黄,馅里夹肉也夹糖,面上泛着油腥,闻着喷香,看着馋人,平日里很少有人舍得买。就是后来物价逐年上涨,单角饼也无法花一角毛票买了,我们纸山人们仍然习惯叫着“单角饼”。虽然后来收入也渐增了,然而人们还是认为吃这饼很奢侈。宝楷备着这饼,足见他够哥们。他们是盟兄弟,是盟兄弟在人家落难之时,就该两肋插刀。

宝杉因饿得慌,狼吞虎咽地啃下去,一时噎住了,嘴里直打喷嚏。宝楷这就给他掬来一捧山水。末了拽起他的胳膊,说走吧。哥俩选择走山路,大路有派出所和乡亲们把守着,那是插翅难飞的。

爬坡过岭,磕磕绊绊,当好不容易越过天长岭那道山垭时,天已有发亮的意思。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天地间弥漫着一缕缕轻柔的雾霭。前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开阔地界,上面散落着田野、河流和屋舍,当然还有纵横交错的公路。天长岭下是管辖我们的瓯海县政府所在地,是三条从大山深处延伸出来的小溪流汇聚的地方,因此取名三溪。这三溪占着地利,一向都是大集市,原先也是我们纸山交易屏纸的地方。往远处,就是我们羡慕着的温州市;再往远处去,那边靠着大海。温州是座濒临大海的城市,东低西高,从平原一直铺展到我们这边的大山。海边是个叫柳镇的地方,那里拥有一马平川的良田,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我们山里人无限向往的地方。可恨我们纸山被这道天长岭挡着,挡出了两个世界。

宝楷遥望远方,顿觉眼界也开阔了。他说:“去吧,山外的世界大得很。”

宝杉却蹲下身,捧着头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撕心裂帛的哭,直让人心里发抖。他歇斯底里着,说:“心里放不下潘秀玉,我的生命属于她,没有她我还活个啥,活个啥?”

宝楷这时狠狠地踹他一脚头,踹得宝杉翻仰朝天。宝楷骂:“狗日的,棺材都抬到清明桥了,你还有心思想她?”

宝杉说:“怎么着也搁不下秀玉。”

宝楷说:“逃命吧,要是被抓去,十只眼就是蹲大牢。”

宝杉仍然犹犹豫豫的。他哭着说:“也不知道该逃往哪?”

宝楷说他也不知道,然而眼下只有逃这条路,这样才会避开追捕。他在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沓钱塞给宝杉。

宝杉摸着钱说:“都是荷兰牛啊。”

这么着,宝杉落荒而逃了。

要知道,宝楷家也差不多家徒四壁,这点钱都是造屏纸攒的,都攒出血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市面上最大面值人民币是拾圆,各家一年下来也挣不到几张子。我们泽雅纸山晚清乃至民国时期,曾有那么一些远渡重洋讨活口的人,后来回家乡都说人家欧洲那边荷兰国有一种牛体大膘肥,很是壮硕,肉好吃奶也好喝。于是我们都将这种拾圆币叫做“荷兰牛”。其实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荷兰国这种牛,想象有时候就是这么丰满。

叨到这,还得再夸夸宝楷。这后生儿哥们义气真个没得说。我多么想狠掴宝杉这儿,但对宝楷这厮虽然为虎作伥帮人逃逸,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我心里自责毁了无赖龙的手扶拖拉机。我是没法赔付他了。

假如是宝楷追我家秀玉,我绝不会挺丫。他的家境虽然跟宝杉也是半斤对八两,但这人还是蛮有质地的,有文化又肯学习,埋头做屏纸落得手上长满老茧,闲时就拿书本啃,砖头厚的《三国演义》可以从头说到尾,还会一段一段写下来。宝楷跟上辈们一个样,是个讲三国的好手。在我们泽雅纸山,特别在我们石桥湾,谁个三国讲得溜,谁个就有江湖地位,谁个就受人尊敬。宝楷不仅好记性,还会写,每次跟人家讲三国,说到哪儿哪儿就信手拈来,很是轻松稔熟,每每都听得人啧啧啧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假以时日,相信宝楷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嫁女儿就该嫁这样的后生儿,靠谱,心里放得下。

宝杉算哪根葱?这儿贪吃懒做,游手好闲,任由着父母在纸坊里忙死忙活做屏纸,累得连腰都伸不直。他倒好,从来活不沾手,好像父母欠着他似的,省着力气不使劲,尽享现成福。人养得白白净净,还经常偷吃人家的豆荚瓜果番薯什么的,手脚沾满纸山子民们的汗水。这种人渣,放在竹篮里也拎不牢。我家秀玉是什么闺女?那是金枝玉叶啊,读过书学了裁缝,在大街上开着裁缝店,做不完的布料堆得比人还高。秀玉窝在店铺里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皮肤鲜嫰得都能挤出水来,谁见了都那般怜爱。再说我这个纸王老爸来日传授秘技,到时她就是我们纸山一代女纸王。秀玉身价高,百家闺女百家求,只怕门槛也被人踏烊了。你宝杉想吃天鹅肉?痴心忘想!

然而,我却把自己挺丫了。想来真不划算。我心怀这种冤曲,又无法向人倾诉,我就游荡。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远方是哪方,我就在泽雅纸山游荡。就是后来城市与乡村通上宽宽的柏油路,来来往往便捷多了,我也仅仅在城内市廛和泽雅纸山之间游荡。毕竟像我们这代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上过私塾,斗大的字还不识几箩筐,坐地老虎出地猫,到外面的世界去是寸步难行的。

宝杉这一逃,甩给我们石桥湾一个大问号。情理之中,宝杉人虽逃走事却末了,派出所一直在到处调查走访。林素娥、林爱花几个大姑娘的都悄悄地问宝楷,说宝杉逃哪儿了?问得宝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提心吊胆着,差点要上派出所投案自首。

我那同宗潘庆奎,那个驼背佬,就是潘宝旦这侄儿的老爸,这时候也着实为我吼叫一声。他弓着身子走得喘着大气,点着宝楷的鼻尖叫交出宝杉来,说是要给我这个纸王讨个公道,这事不能这么搁下去。

宝楷说:“庆逵大伯是自己开着拖拉机去的,跟宝杉有屌关系?”

驼背庆奎反问,没有前因会有后果?他又说:“要是没关系,宝杉还逃什么逃?”

宝楷被这话噎住,一时想不出拿什么话顶回去,着急地涨红了脸。然而,他知道不能松口,不然后果难以担当。

驼背庆奎看着宝楷底气不足,更加步步紧逼起来,弄得宝楷只差跪地求饶。都说柿子尽拣软的捏,驼背庆奎长期以来都是竖起耳朵听人家说话的,这回却跟宝楷较上劲了。宝楷心里真想骂他个狗血喷头。

这时,不早也不迟,一个身影斜插到中间来。那是一副不让人欺侮的凌厉架势。 驼背庆奎一看来人是潘宝柳,立马胆怯三分。要知道,宝柳可不仅仅是我们石桥湾窝里横,泽雅纸山也是数一数二的横汉一条,横得了得。他那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看谁不顺眼就揍谁,揍了谁还最终让人家直叫佩服,一个劲儿称宝柳老大。曾有一个夜晚在泽雅镇上小学操场看电影,散场时只因前脚不小心踩着人家后脚踵,双方一拌嘴,结果邻村七八个后生儿围上来帮架。宝柳不仅没胆怯,抡起拳头一圈儿劈过来,直撂得七八个后生儿人仰马翻。

我们泽雅纸山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着讲三国那时代的故事,讲者动情听者入迷,究其原因,骨子里就是崇拜三国时代的各路英雄豪杰。其实么,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个英雄情结。谁人武艺高强,打遍天下无敌手,就佩服谁个。英雄豪杰傲立于世,不会被人欺侮,又经天济世,那样的人生才是真正体面又潇洒的人生。我们的宝柳虽然远没有赵子龙关云长张翼德这等威名,然而膂力过人,脾性也凶猛,经这一打也着实名声大噪,打出了江湖地位。在我们石桥湾,这些年已有人请宝柳撑台面,谁家跟人家闹纠纷,都想着办法请宝柳去做个中人裁个事,宝柳偏袒谁家,谁家就占理。当然,宝柳是会收个红包或两三斤猪肉什么的。宝柳将这小行当叫给他人说案。宝柳干这说案营生,倒让他家那苍白的日子润色了不少。

宝柳这时点着自己的鼻尖说:“宝杉就是我放走的,叫派出所来抓啊?”

驼背庆奎一看是宝柳,立即蔫巴下来,嗫嚅说:“我没说我没说,我的话就是竹筒里放空屁。”说罢扬扬手脚底抹油,身子一弓一弓地走了,那样子煞是好笑。

驼背庆奎原本是想为我鸣不平的,然而他这人也就这点尿性。驼背庆奎有这份心,我已很感激了。这人心地不错,就是心有余而力量远远不足。诶,这是没法子的事。

派出所后来也找过宝楷,想对一些疑点作个调查。也是宝柳不早不迟,派出所一来就横在宝楷面前,摆事讲理思路缜密,将事儿推得灵灵清清,连水也泼不进去。事儿没有把柄,也就没法子抓人。

只有我知道,宝楷知道宝杉这儿躲在哪儿。宝杉这儿总会给宝楷来信,只是落款没写名字和地址。人家就是偷看信函也看不出来,但宝楷一看便知这是宝杉的信。宝楷每次看过就凑上火柴烧了,不会落下蛛丝马迹。

宝杉信上说,那天走出天长岭后,坐了汽车又扒火车,也搭过轮船,一直往我们祖国的西北方向跑。许多地方都呆过,什么脏活累活也都干过,受过饿,也挨过揍,露宿街头更是家常便饭,还被派出所扣留过。当然,那个年月不仅还没有互联网,打电话也得挂长途,遇到紧急事情最快是拍份电报。通信落后也有落后的好,宝杉被派出所扣留后,查查也没什么劣迹,无非就是个混口饭的盲流,很快给放出来了。于是,他又换地方。

一句话,那是一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幸亏当初宝楷赠送那些荷兰牛,转换地方时可以买车票。宝杉将荷兰牛不是藏在鞋底就是别在腰头,就是人家挨身上来,要命可以偷钱没门。这么着,纵是天下都是贼也休想撕去荷兰牛半只角儿。

宝杉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他爱着我家秀玉,我家秀玉也爱他,两厢情愿。他在信上说,爱情这东西原本是力量无穷的,也无可阻挡,潘庆逵这老贼是自己一急之下开手扶拖拉机挂的,跟自己毫不相干,派出所也怪罪不了他。他说他没杀人。

宝杉这儿居然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你说恼人不恼人?

宝楷也会给宝杉回信,说些鼓励话,还说生活总得继续,忘记过去,一切从零开始。

宝楷这话文绉绉的,喝过墨水就是不一样。然而,他这么包庇实不应该。

宝楷总是很勤快地往我家秀玉的裁缝店跑。他后来告诉说,宝杉已落脚阿城,开始做起一份正经事,看来会朝好的方面发展。末了说,宝杉永远爱着她,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分外孤独,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真想马上飞到她的身边。只是不好寄信,担心邮戳泄露落脚点,招来派出所。店里平时人多,宝楷每次都在旁人全部散去时才悄悄地转告宝杉这话。那些前脚走了的人,都努努嘴一副好笑的神情。更有好事的人说:“走了个宝杉来了个宝楷,苍蝇似的围着人家大姑娘,只怕纸王家志兰要是在世也会去撸拖拉机。诶,只是无赖龙那辆早成废铁了。”说罢,都吃吃地笑。

说到我的志兰我老婆,蓦地勾起了我绵绵思念。我无限怀念志兰,任何力量也阻断不了心中这份念想。

我家秀玉这好孩子,每次听后都默默的。她有一颗会思考的大脑,胸中也有些沟壑。宝楷问她该给宝杉回些什么话时,我家秀玉还是没吱声。末了,轻轻地嘀咕一句:“我到底是爱还是恨呢?”

估摸着宝杉那边很急切,他要的是秀玉有个坚决的回答,那就是永远等着他。宝楷这边在信里说,我家秀玉没话就是话,她怕是不会这么坚决。再说你怕是无法回家了,一辈子都无法,还是认清形势,一切从阿城重新开始。

宝楷后来收到的许多信,信䇝上都渍渍点点的。他也为自己这个开裆裤发小而痛心。他点燃信的时候,骂了一句,都不能像狗样的过了。

宝楷想着宝杉,也想着淹蹇的自己,那段时间心情分外沉重。

我家秀玉将要嫁人的时候,宝杉现身了。

秀玉够憋屈。这么多年忙着给人做新衣服,却没有给自己做一身嫁衣裳,年龄跟山上树木一样长了一轮又一轮,人家年岁相当的大姑娘连孩子都快上学去了,而她依旧影单形只,看着都令人心焦。我心里那个沉啊,无法向人诉说。

倒是有好心人给宝楷撮合。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如果他俩自个儿愿意,该是不错的选择。撮合的人认为,想来九泉之下的纸王和志兰也是中意的。好心人问过我家秀玉,秀玉三缄其口。转而问宝楷,没料他却将眼睛一抡坚决地说:“盟兄弟心上人,可以插一脚?”

事是不成,但大家都夸宝楷这人硬气,不撬人家墙脚。可我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宝楷暗地里恋着林素娥,那个栋柱也笑裂的美女,想得那般如痴似醉。我们石桥湾人们很少有人知道宝楷这心思。

后来,宝楷从派出所打听到,宝杉这案早销了,又没杀人,够不着刑责。宝楷当即写信将好消息告诉了阿城的宝杉。

宝杉当然松了一口大气,很快回来一信。信上说:“等着,有朝一日我会坦坦荡荡把家回。”

宝楷以为宝杉会立马回来,毕竟在外这么多年,流浪的日子很煎熬,再说也牵挂着秀玉,该是归心似箭的。然而,总是迟迟没见宝杉。宝楷那时很是纳闷,不知人在异乡是哪番景况。

当外头都传着我家秀玉将择日订婚时,宝楷想着兹事体大,当即写信直奔邮电所。这回,宝杉拍来电报说:“拨开冗事,打道回家。”

也是心里急切,宝杉日夜兼程回到石桥湾那天,没来得及邀上宝楷,径直来到我家秀玉的裁缝店里。

我家秀玉看着他满身邋遢,一时没回过神来。久久地,她说:“怎么回来了?”

宝杉叹口气说:“又没杀你爸,怎么不能回?”

啧啧,宝杉这儿害人还理直气也壮?!

我家秀玉说:“要嫁人了,好日子都定了。”

宝杉问:“不能退?”

我家秀玉反问:“没混出个人样?”

宝杉笑着说:“人看坯佛看盔,蒙人也看雪堆,这用问?”

宝杉的脸虽看着很营养,但一身半旧不新的行头,底下的皮鞋还豁着口子,一看便知够落泊够寒碜。我家秀玉眼角飘着不屑,说:“初恋时真的不懂爱情。”

宝杉说:“初恋永远最甜蜜。”

秀玉这就顶了,说:“甜你的蜜去吧。”

宝杉眼角蓦地盈出泪水,转身就走。

我家秀玉觉得宝杉的出现很是时候,正好将事了了。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不料没会儿,宝杉又折回来。这回换了行头,头发油光锃亮,一身崭新的西装,硬领的衬衫上挂着大红领带,皮鞋也挺着轮廓。我们那时,西装、皮鞋再配领带还是个传说,可宝杉就贴上身了,真不知从哪弄来的?

宝杉身后还跟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载着两只大麻袋。

我家秀玉说:“宝杉你这是扎台型。”

宝杉说:“今儿不扎个台型就不是我潘宝杉。”他将麻袋抖开,再将一沓沓十元面值的钱撕了扎带,拿起一沓又一沓都往天空抛洒。街上瞬间下起钱雨,空气里也很快弥漫着钱的味道。宝杉抛完两麻袋的钱,将空麻袋抖落一下,甩到一旁去,再拿脚跺了几跺。

店前围拢看热闹的人们,看着飘起满天的荷兰牛,谁个都傻了眼。更有一些贪便宜的人,偷偷捡起几张揣到兜里去。宝杉这儿准是抢了银行。

秀玉说:“玩这干吗?”

宝杉嘿嘿嘿的:“图个乐呗。”

后来,还是宝楷听到信儿赶来,拿扫帚将荷兰牛一股脑儿扫进麻袋,再用脚踩了踩,压压实。他叫了辆三轮车,将钱送回宝杉的家去。

宝杉丢下一句:“去他娘的爱情。”

要是能掐会算,将宝杉的两麻袋这事托梦给我家秀玉,那该多好。那样子断然不会闹出这一出。只恨没这法力。我只是游荡,我没法力。

宝楷也没这法力,一直以为宝杉还在阿城某处街头孤魂野鬼似的流浪。当宝杉将他拽到泽雅镇上酒馆吃炒粉干和羊肉汤时,宝楷就骂:“钱都可以拿扁担担了,也不给个信吱一声。”

宝杉就说:“财不外露,再则也考验考验潘秀玉。”

宝楷说也是,女人这东西真不是东西。也罢也罢,这样心才会冰凉透底,才会忘记,才会憎恨。

宝杉罢罢手,说:“别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人一感慨,酒兴也高。俩人风卷残云似的,没会儿就喝得面红耳赤、舌根打卷。末了,宝杉放声大哭,一把鼻涕又一把眼泪,哭够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宝楷先前听说宝杉在裁缝店前撒钱,来得很急,这时猛然想起今天该要上碓坊捣纸绒,只得撂下宝杉顾自走了。碓坊闲着,人就打秋荒。泽雅这地界特别是我们石桥湾,碓坊就是家家户户生计的依托,像亲家老娘舅似的敬着。捣了纸绒做屏纸,屏纸卖了才能籴米买肉,谁家都是这套路。他借着酒劲踉踉跄跄上了碓坊。

我们的碓坊是不分昼夜的,那深山里汇拢的水借着我们门前的戍浦溪,白天流过来,夜间也照流不息。水流来了,碓坊就有动力,这跟人吃饭喝酒一个道理。待到暮色四合之时,宝楷又点上桅灯继续捣纸绒。看来,今晚又是一个通宵。他习惯了一个又一个通宵。

深夜里,宝杉找上碓坊来了。酒醒了的宝杉不由分说就拉上水闸。这一上闸,碓坊后头的淋轮就听话地戛然而止,刚才的“咣当、咣当……”重归寂静。外面的潺潺流水声,柔软地叩击着沉默的碓坊。

宝杉操起榔头朝碓头敲去,三下两下将碓头敲得掉了牙。接着,一捧捧地将软绵绵的纸绒扒拉到淋塘里,任凭拦坝而来的流水冲涮而去。

宝楷扑上来,死死地箍住宝杉。他说宝杉你这酒喝得骆驼灌生尿似的,你不知道我啊,我家没有纸绒哪来屏纸,没了屏纸哪来口粮,你养我啊你?

宝杉提起桅灯往宝楷脸上直照过来。他说:“得把你的木头脑袋照个通亮。”

宝楷被弄哭了。他说也想悠着点,可是能悠吗?蹲着碓坊拼死拼活的,手头又没几个钱,这日子真难,难得抬不起头。

宝杉说:“我俩是盟兄弟是不?是盟兄弟就不说两家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荷兰牛和单角饼。”

宝楷说:“盟兄弟不说这话。”

宝杉喟然长叹说,走出天长岭才知道外面真大真精彩,现在整个世界都在躁动,遍地都是盘店办厂开公司做买卖,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会闯会拼的钱都几箩筐几箩筐地往家里扛。

宝楷拭了把鼻涕说:“怪不得单角饼都涨到两三角钱一只了,钱真是越来越不值钱。”

宝杉说:“是钱越来越好赚,这时不赚更待何时。走,现在就走,夜间出走更有好彩头。”

宝楷犹犹䂊䂊的,迟迟没应承下来。

宝杉拽着宝楷胳膊说:“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个林素娥,可你这境况,头想烂了也白搭。”

跟上次落荒而逃一样,哥俩就这么着上路了。走过天长岭那道山垭,宝杉顾头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真的感谢潘庆逵这老贼,下次回家去他坟头烧三炷香。”

还感谢我?心里恨不得剜宝杉这儿几块肉。你勾引我家秀玉,结果将我的命都搭上了,不恨你这兔崽子我恨谁?我跟宝杉这儿简直不共戴天。

要不是那天一摸纸坊里那屏纸堆上还留着温热的体温,我后来也不至于急得去撸无赖龙的手扶拖拉机。我想,事态的发展已非常严重。

宝杉这儿勾引我家秀玉已不是一时半会儿,他天天往我家秀玉裁缝店里跑,整天儿不肯离开,两人有说有笑。我经常故意从店前经过,都看见两人耳鬓厮磨的,居然有几次还见着宝杉攥着我家秀玉的手。我家秀玉的手是你攥的么,你也配攥我家秀玉的手?我知道,你勾引多了,已勾起了我家秀玉那颗懵懵懂懂的心。我家秀玉涉世不深,经不起一浪一浪的诱惑。我看不下去,就上门呵斥过几次。宝杉这儿一副死猪不怕开头烫的样子,任凭骂声暴雨似的泼打而去也不顶撞。要是敢顶,就耳掴甩过去,可他不顶,真拿他没了办法。我得想法子打断这段感情。

我也是数落过我家秀玉的,可她那个犟啊,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这就知道我家秀玉已迷了心窍,爱情这鬼东西就像皮球越拍打越跳弹。我得寻找时机了断秀玉和宝杉这段感情。

那段时间,我很为不能打散他俩而揪心不已。当县里通知我参加企业家表彰大会那时,我心里非常兴奋。我想,说服秀玉的机会来了。

我赶上一个好时代。我的精气神被这个时代吊到人生的颠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春风涤荡,百业俱兴。学校里的孩子们无不铆劲苦读,街坊上到处开张各种作坊,一派木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景象。几乎每个人都被改革开放的洪流裹挟向前,全社会都躁动又喧哗,谁个脸上都洋溢着蓬勃朝气。

我身怀独家秘技,造出来的九寸屏纸媲美宣纸,在外洛阳纸贵到处畅销。我为自己自豪。当镇上供销社那个老严严昌顺将关押着的我领回石桥湾那时,我马上重起炉灶,办起造纸作坊,雇上几十个乡亲。我只负责造纸秘密配料,别的全部交托乡亲们。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老板范儿。我的秘技决不示人,来日只传授唯一的女儿秀玉。

县里开企业家大会,我有幸被邀。我知道我只是沗列末座,这点我有自知之明。然而,对我这一介山野草民,这已是莫大荣耀。于是,上县之前,我高兴地对秀玉说:“等着,接事业的班。”

我家秀玉说:“忘了蹲大牢时我那般孤苦无助?”

我嘿嘿嘿地笑,此一时彼一时,否极会泰来,大可不必心存余悸。凡世间事,都是潜龙勿用默默无闻,一旦腾跃举座皆惊。我是过来人,比秀玉深谙世事。

那天的企业家大会,我是小巫见大巫,人家那是牛得了得。没料想,我这个小巫居然也有上台机会,还接过县长的牌匾。更重要的是,还拍了好多照。这是平生第一次照相,于是我特地交托摄影师,切切寄到石桥湾来。

我想,这是崭新起点。回到石桥湾那天,我先是择了一刀顶好的九寸屏纸,盛在那只早些日子精心打造的雕漆樟木匣子里,将匣子小心地放在隔柜里备着。这刀九寸屏纸是我最得意之作,我将它作为传家宝,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外人休想瞟一眼。晚饭时,我特地炒了戍浦溪里捞烤的溪鱼干。这是我们这地界上等菜肴,鲜美无比的山里货,往常都是贮在米缸里等着待客的。这个时候,我得犒劳自己。待到秀玉回家时,我抿了几口酒,对秀玉说:“关掉裁缝店,给你选个造屏纸的老公。”

也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发现秀玉的脸很阴沉。当我继续讲着未来计划时,秀玉拿手指塞住耳朵。于是,我从隔柜里取出这只樟木匣子,让她看看里面的九寸屏纸。没料想,秀玉连眼也不瞟一下。我这时心里真是气坏了。

秀玉不斟酒给我,也没问一声我在县上的事。她草草扒过饭,就溜出家门。我当时很为自己无力相劝而发急,心里冰凉冰凉的。

夜晚的晒谷场上在放露天电影。在场里,我借着酒劲挨个寻找,却遍寻不着我家秀玉。后来,我发现宝杉也不见踪影。我想,这下倒糟,事态已朝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

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最后在半夜时分找到那座造纸作坊。结果发现,纸坊那道柴扉反锁着,这就鬼了。我一脚踹开柴扉,里面一声惊叫,是我家秀玉的声音,紧接着两个身影从身旁溜出去。因为夜色的掩护,就这么溜走了。我摸了摸屏纸堆,上面还留着微微的体温。

急步流星回到家,我家秀玉已在收拾衣物细软。瞧这,我就抽来板凳横在门口。这么着,严防死守了一夜。

天亮时,屋外响起口哨声。我家秀玉正推开窗子准备往外跳。我立马抄过门角落里一根扁担,朝宝杉这儿追去。追是追不上的,这后生们跑得比贼还快,直朝羊肠似的公路跑去。我急火攻心,于是去撸无赖龙的拖拉机。我是想跑快点,追上宝杉这儿。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自己是对还是错。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的我,无限挂念我家秀玉。我仿佛梦见我家屋前那两棵高大的小栗树,还有树上喜鹊的叽喳声。

我是那么的留恋石桥湾,还有我家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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