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之后,宝楷依然会回想那次偶遇的偷窥。犹如胎记,怎么也抹煞不了。
宝楷这小伙我满心喜欢。他实诚,不自欺也不欺人,做事实打实,说话一搭一,跟宝杉、宝柳判若云泥。依我看,宝杉、宝柳滑头了得,好像不是我们这方水土生养出来似的。
宝楷从小到大,都被人称颂,我也多次表扬过。然而,他那次偷窥后却变得一根筋,令人匪夷所思。他那个拗,怕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这令人深为失望。
每当夜深人静,宝楷都会潜到林素娥家屋外。他多么想推门进去,跟素娥待上几个片刻,哪怕说几句废话也是莫大慰藉。然而他没这底气,越是想见越胆怯,于是就在屋外久久徘徊。要是一只蝴蝶该多好,可以从素娥的窗口飞进去。宝楷没有翅膀。
他那般饥渴,待到素娥熄灯睡下,仍然舍不得离去。曾有多少次,他都偷着贪婪地摩挲素娥晾在屋檐下的衣服,很享受地嗅着衣服味道。他兴许在想象着爱抚素娥,触摸体香。可我却说,那衣服除了残留着肥皂味,什么也没有。你这花痴,怕是没药可解。
结果那个深夜,宝楷依然垂头丧气地退出素娥家屋檐。想着今夜又难以入眠,便在曲里拐弯的村路上漫无目的夜游不止。我们石桥湾这村路跟别村也是一样的,铺着凹凸不平的条石,路上偶尔夹杂着泥泞,还有一堆堆干的湿的或半干半湿的牛粪。村路总是从一堵堵墙根绕过,经络似的挽起一座座屋舍,接着通向各家门庭。随处都有蟋蜶弹鸣,如钩的月儿静静地在云隙间行走,夜风也将树叶竹叶摇得窸窣作响,空气中飘着牛粪余味。走在夜路上的宝楷觉得像个孤魂野鬼,内心宛若清冷的月色,有几分落寞又有几分苦楚。
宝楷是无意的,无意中折到那个林爱花家墙角。这时,他发现爱花家还透着灯光,那灯光在深更半夜里分外晃眼,也有点诱人。爱花人勤快,勤快的爱花或许仍在整着屏纸。宝楷这一揣测,好奇心便上来了。
猫手猫脚趋上前,这才看见灯光从门板豁口筛出来。我们那时候家家的门板都不严实,冬天被北风吹过会笑裂开来,待到春天梅雨季节再弥合回来,下一个冬天再笑裂开来。这门板跟人的感情一样,调皮着,有破裂有弥合,分分也合合。于是,各家都拿屏纸糊门缝,裂了糊糊了再裂。爱花家门板也一样,总是豁着口子。灯光从豁口里一辫辫筛出来,将光束直打到屋檐前的道坦里。
宝楷选择一处最大豁口,伏身闭上一只眼,拿另一只眼瞄住豁口。这一看不打紧,宝楷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宝楷怕自己失态,忙得咬紧牙关屏息又敛气。
里面洞开一个崭新又诱人的世界。灯光下,爱花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打开来,蹲坐在一只大脚盆里,纤纤的小手撩起脚盆里热水泼着身子,水声哗啦中,一颗颗水珠顺着白晳光洁的胴体顺流而下,在灯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亮。爱花该是前头刚完成一桩什么大事,这时候搓澡洗身子。水珠留恋着冰清又玉洁的皮肤,慢慢地往下淌着,热气很快氲氤开来,接着整个房间变得云雾濛濛虚无飘渺。爱花将自己沉浸在朦蒙胧胧的仙境之中。
爱花许是以为这么深的夜了,断然不会有任何侵扰,所以才这么大胆甚至有点放肆地享受着这份酣畅淋漓。她一边搓身子,一边轻哼着我们泽雅纸山歌谣:
辫儿两圈半,
讨饭相情愿;
辫儿咸鱼干,
吃鱼吃肉不喜欢。
接着又哼:
阿妹生好一朵花,
清水埠头洗白纱。
乌鲤看着跳三跳,
团鱼看着打横爬,
和尚看着忘了穿袈裟,
撑船人看着船头拼命往拢划……
爱花也是我们石桥湾造屏纸好手,手巧且人也阳光,屏纸经常评个甲级二三等,能卖个好价钱。这不,她妈见人就夸爱花屏纸里夹着金也夹着银,一副很骄傲样子。老人家这是在吆喝,潜台词谁个都知晓,那就是我家爱花紧俏,跟谁家小伙配对,都是人家福分。
顶要紧是,爱花打小有唱戏天赋,上小学上中学那阵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家花旦,时不时扭着身段唱上几句。人家讲三国,她会顺口编排成唱段,虽然不很齐整,但也唱得人如痴似醉,纷纷为三国那时的人们流眼泪。爱花这么点音乐功底,都是那个从师范毕业分配到石桥湾的公办教师李聪当年教的。只是这人长相平平,脸略显圆胖,身子也丰腴了些,跟素娥和我家秀玉那瓜子脸无法相比。拿我们泽雅纸山话讲,就是长得不生肉。这肉不是真肉,而是说长得不太经看,缺一种味。至于什么味,也很难说上来。
爱花是独生女,她妈生她以后,肚皮再没见动静。我们那时,家有独生子女,是儿子叫单个儿,是女儿叫单个囡儿,父母都很宠着,吃穿用度一人独享,相比别家自然较为优渥。然而,单个囡儿得招上门女婿,那就输人一着。小伙入赘会遭人讥笑,人家好小伙谁个都极不情愿。
也因单个囡儿,人家屏纸都打上刻着自家名字的纸印,独独爱花家印上一只蝴蝶。纸印是各家字号,等同后来各种商品的商标。造屏纸家家讲究精细,谁家也不愿倒了老字号。爱花干吗印蝴蝶?曾有人问时,爱花说:“女人家哪有名分?”
爱花这蝴蝶煞是好看。她家屏纸评上好等级,蝴蝶占一份功劳。就是不知这蝴蝶是怎么印上去的。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实行计划生育,各家孩子都少了,旧观念也随之烟消云散。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然而,当时的偏见是无法消弭的。
这就绕远了,暂且打住。只说这当儿,宝楷看着眼前这情景,再听着这歌谣,突地脸红心跳,一时想入非非起来。这是平生第一次这么真切又完美地鉴赏别样风景,换谁个也都一样,年轻的内心充斥着混帐的欲望,无可遏止地奔涌而来。接着,生命的权杖也混帐起来,鲜活无比着难以平息。
宝楷骂自己龌龊透顶,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他后来躲到一边去,狠狠地朝自己扇几记耳掴。他发誓往后再不干这事。
然而,诱惑总是难以阻挡。每次从素娥家那边失望地退回来时,宝楷虽然犹豫再三,心里一再说再也不干那种事了,但最终又会偷偷折到爱花家屋檐下。当然,风景已不再有,爱花一来没有天天搓澡,二来纵然搓澡也拿衣服挂住门缝,将门里门外完全隔绝开来。宝楷这就纳闷了。
直至许久以后,才探访到爱花这只蝴蝶的来历。宝楷一直将秘密埋藏心底。
宝楷好长时间都很自责,也羞愧相当。他想,幸好那晚没叫出声音来。
宝楷弄不明白暗恋素娥始于何时,也许打懂事起就恋上,但细想好像又不是。爱这种东西就是这般懵懵懂懂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更摸不着。他如痴如醉想着素娥,但又觉得素娥离自己那般遥远。宝楷对素娥的感情,是一枚青橄榄,孤独地品尝着涩涩的味道。
前头说过,柳镇那个老南当初将扑克牌带进我们石桥湾的结果是,我们这道湾里一下子添上数十个人丁。人丁添了当然可喜,更可喜的是,他们中十有八九都是帅哥美女,这好生奇怪。后来的后来,大家在报纸上读到,美国有所著名大学一个叫什么“爱了得”来着的教授做过一项研究,结果表明男女做作业时越剧烈越有快感,孕育出来的后代越聪明越漂亮。美国很遥远,据说隔着很大的太平洋,还据说美国那边富得流油,也不知跟咱们中国这边近,还是跟英国法国那边近,我没有去过,权当饱饱耳福而已。然而,这项研究着实在我们石桥湾得到有力印证。我想,教授的研究是完全正确的。这教授了得。
素娥那个漂亮,拿我们石桥湾人们来说,那真个叫栋柱也笑裂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栋柱,栋柱就是我们农家屋子进门的第一根大柱子。原先不仅农村有,城里屋子也有,后来城里建起了幢幢高楼大厦,大家都被水泥拌着钢筋的屋子像抽屉似地装进去,再也见不到了。栋柱是屋子门面,谁家栋柱粗壮谁家殷实体面。栋柱也笑裂了,这人还不美么?小伙子中宝杉、宝柳等一干儿都长得挺帅,就是宝楷也差不到哪去。当然,大姑娘中还有我家秀玉,我认为我这个宝贝女儿也是很美的。
那时候,电影画报已从山外传进来,小伙儿大姑娘都争相传阅画报上的美女帅哥。美女有刘晓庆、陈冲、宋佳、傅艺伟,当然还有后来巩俐、章子怡等等,帅哥有王心刚、达式常、费翔、张国荣、成龙、李连杰什么的。这些帅哥美女照都会被大家贴到床头。还是那个来自小日本的山口百惠,可把素娥崇拜得五体投地,无数次捧读她的自传《苍茫时分》。素娥很羡慕山口百惠跟三浦友和这段美满婚姻。
宝楷曾有一次借着机会对素娥说,素娥你就是山口百惠。他原本想说我的山口百惠,但没敢说。不料素娥反戗一口,说,可惜你不是三浦友和。宝楷讨了没趣,好长时间都讪讪然。
然而当初他俩是那般两小无猜。两人同岁,一起上村小学,接着又一起到公社上初中,每天都是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宝楷都是连素娥的饭盒都拿过来,生怕素娥拿着费力。后来素娥没考上高中,宝楷还失落好一阵子。他俩也总是在夜晚一同赶到公社小学操场看电影,两人站在人丛里,素娥总会将肩膀凑过来,紧紧地贴着宝楷。这一紧贴绝不是一般的贴膏药,膏药是哪疼贴哪,而这是贴心,传递的信息不言而明。宝楷心里那个爽,总是久久地回荡。他想,素娥也是喜欢自己的。
宝楷高中毕业回村后,立马跟着父母学习造屏纸,起先倒也没有为着来日而捉急。也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今日也就是来日。他们那时,高考已恢复好几年,人人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宝楷起先总觉得读书苦,家里又接济不上,仅毕业那年考了一回,就马马虎虎回家蹲碓坊造屏纸。造纸,生娃,娃再造纸,再生娃,一代代就这么沿袭下去。然而,蹲着碓坊,才觉得这日子的辛苦,于是想着还得改变命运。宝楷高中时成绩原本不错,也许可以放手一搏。
那年月高考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整个泽雅纸山每年也仅考个一两人,不像后来高校扩招,人人都是大学生。那时候要是考上,就是鲤鱼跃龙门,意味着吃上公粮,祖宗的坟头那叫冒青烟,命运从此腾空而起绝尘而去。宝楷没想那么遥远,他只想着自己能考上,来日捧个金饭碗,回头娶心爱的素娥。
于是,宝楷便决定回炉,再复习再考大学。他想,梦想总还是要有的。
宝楷有个叫阿米的妹妹,是父母从毗邻的龙下村领养过来的。阿米的生父母接连生了六个女儿,也没生出个带柄的。阿米她爸妈当然仍不死心,但很快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她妈也被结扎了。家里这么多张嘴,填饱肚子自然成了问题,就将阿米忍心给宝楷家领养了。宝楷父母原本将阿米当童养媳,待长大了能跟宝楷结婚,做宝楷的妻子。这样,一门亲事早早有个着落,不必费心费力到处找儿媳妇。家里这境况,娶儿媳妇可不是轻松事。宝楷这小伙脾气不坏,只因心里占着素娥,对这个阿米妹妹总是没好脾气。尽管阿米从小就忙里忙外,为这个家竭尽一份微小力量,纵然没功劳也有苦劳。然而,宝楷怎么着也不待见。宝楷心里有素娥这个标杆,阿米又长得圆瓜似的,脸上还布着雀斑,怎么看都叫人厌烦。心里没位置,哪来好脾气?于是,宝楷在家总是找茬刁难阿米,弄得阿米经常泪眼婆娑的。
宝楷上镇上复习班准备高考,是要住到学校去的,要带好些书,还有衣服粮食这些东西,一个人扛得有些费力。阿米见这光景,说愿意帮着宝楷搬行李。于是,那天两人从家里出发往公社赶去。走出石桥湾的路上,宝楷总是将阿米落下一大截,阿米赶上来时,宝楷又大步流星而去,两人总差那么一段距离。这时,阿米就在后面喊:“宝楷哥你静心去考试,我阿米不会拌你脚跟。”宝楷说:“就为甩你,我也要争这口气。”
阿米将宝楷送到公社的复习班,就不告而别。她说她不能拖后腿,当天就回到她的生父母家去了。
然而,宝楷最终还是未能考上大学。他一连复习两年,每次都名落孙山。后来,也就彻底死心。他说,现实点,回家造屏纸,勤劳致富吧。
这么着,宝楷还是造屏纸。然而宝楷不会放弃搏击机会,哪怕见着溪流里漂来一根稻草,他也当作救命筏子。他一门心思想着素娥,唯有改变命运,才能如愿以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紧缺人才。然而,人才一时培养不上来,除了大学毕业生包分配,农村和城镇有文化的青年也经常有报考机关单位的机会。窝在碓坊里的宝楷,时刻关注着外头这方面消息,后来还真的参加了镇政府的土地管理员、文化干事之类考试。成绩当然是前几名的,但到最后竞岗时都被刷了下来。没什么原因,就是背后没个撑腰的人,没人给打声招呼递个话。人家各有各的门道,跟这跟那都相熟着,拿我们纸山的话说,那叫蒲瓜藤缠着丝瓜梗,绞绞扭扭的。要是有人跟招考方面负责人打声招呼,再悄悄奉上一份不可告人的大礼,这事就十拿十稳。宝楷不具备这些,当然十拿十不稳。有文化又怎样?那也只能喂狗喂猪。
那时候风行路遥小说《人生》,后来还拍了电影,引得当时无数青年人共鸣。宝楷对《人生》手不释卷,反复读着,每次都读得涕泗滂沱。镇上放电影《人生》时,他还特地赶去看过。他觉得自己就是高加林。
也因太喜欢,便推荐给素娥。没料素娥将书丢到一边去,说:“太累眼。”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宝楷心里五味杂陈。
宝楷彻底死心之前,是一次镇上的法律咨询所招考,是县司法局统考统招,招个服务农村的基层法律工作者。这工种不是真正律师,是给农村没文化人群打官司提供法律方面援助,无非写个诉状或通知一下出庭时间什么的,没有将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身份也不是在编干部。一句话,这职业不大显摆,顶多仅算个半吃公粮行当。说的好听点,这叫泥腿子律师,说难听点是律师痨儿,更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古代衙门里那种讼棍。
叫什么无关紧要,就是叫律师痨儿或者讼棍,宝楷也羡慕不已。寄身草泽的那种无奈和绝望,已让宝楷身心俱疲,也更平添上进的决心和勇气。也因这行当没那么重分量,说是县司法局组织统一选拔,其实也就走个形式,最终还是各个基层法律咨询所管事头儿一口说了算数。毕竟是给这头儿当帮手,上头会听取基层方面的意见。
这次考试,宝楷是很早就上县里报过名的,过后一直在家等着县司法局通知。结果那天县司法局电话挂到我们石桥湾村委会办公室时,是那个妇女主任接的。我们那时还是手摇电话,没有号码好拨,而是将电话摇铃似的摇一通,对上邮局那边的交换机,再由话服员转挂过去,要是话服员忙着,有时半天一天也不给转过去,那很叫人抓狂。我们石桥湾仅村委会办公楼设着一台,一年也没见几个电话挂过来。那天电话来时,那个妇女主任一听通知宝楷参加考试,也就将这事撂了。
我知道,这妇女主任是鸡肠肚子,最见不得宝楷这些年轻人上进。要是人家高过她这个妇女主任,叫她往后如何显摆啊?说来不怪,在我们农村,这种人是比较多的,绝不仅仅这么个妇女主任。宝楷几乎天天都上村委会等消息,电话挂过来那时他却恰好不在,第二天又去了,也没见妇女主任说起电话一事。倒是边上有个天天围着妇女主任讨要避孕套的妇女,说起昨天好像有电话挂过来,就是不知是什么内容。宝楷心里一揣摩,就转身去镇上(这时候公社已改叫镇了)的法律咨询所,向那个姓季的头儿打听。这才知道,这次考试就在今天进行。宝楷这一急,忙地搭公交车赶到县上。结果已是下午,人家早已在上午考过了。宝楷向县司法局说明自己来自泽雅纸山,跟城里隔着山隔着水的,公交车又在路上抛锚,所以没法子赶上考试。县司法局当然知道泽雅纸山离得远,很是理解,当场拿出一份卷子让他在会议室里补做了。末了,那位负责监考的女干部还含着笑祝他考个好成绩。宝楷当即被这话温暖着,心想这人古道热肠,是很值得感激的。往后的日子里,宝楷也时时惦记着这位女干部。
宝楷考试之后,想着跟季头儿这边招呼还是要打的,于是趁着夜里特地从我们石桥湾破风车家买来两只大公鸡和一筐鸡蛋,权当找头儿的见面礼。
这破风车爱管事,凡有大事小事发生都有她的身影,也都有她的声音。我先前说过,我升腾而起那天,她也是率先冲在前头的。破风车是原先我们石桥湾唯一不造屏纸的女人,当然后来还有我家秀玉、素娥也死活不愿意造屏纸。破风车说人人都做的事做着没劲,倒不如养养鸡,每天在家数着鸡蛋好,数鸡蛋是件心情愉快的事。其实,她一直拿身子孵着雏鸡。她虽没说这,然而大家都知道她在孵雏鸡。为了添点温度,破风车始终不离那只当年陪嫁过来的黄铜火箱,火箱里总是生着几粒炭火,煨在被窝里。
将事当作快乐的事来做,那敢情做得好。破风车的鸡养得好,产的蛋也大。她养的鸡站起来鸡脖子都高过人的裤腰带,生的蛋五六枚就有一斤,而人家的十来枚才一斤。破风车这回见着宝楷来,猜想总是有事要办的,还特地再送他两枚鸡蛋。破风车这心也是帮着宝楷的。
宝楷觉得破风车给了他一个好彩头,一路上也高兴着,拎着这份礼物走了十多公里夜路,径直找到东山村这个法律咨询所季姓头儿的家。这鸡和蛋沉甸甸的,当叩开季头儿的家门时,宝楷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季头儿先是拿眼扫一下鸡和蛋,脸上似有不悦之色。待宝楷敬上一根硬壳中华烟时,季头儿挡了回去,从自己衣兜里掏出软壳中华烟吧哒吧哒起来。宝楷这下心想糟了,最不济一包软壳中华还是要舍得买的。
宝楷说:“老大,工作上的事还得您老人家帮着。”
季头儿瓮声瓮气着说:“这么迟,我都要上床休息了。”
宝楷说:“不是路远嘛,这一路也都赶着了。”
季头儿说:“要是路远就是理由,那考试就不必参加了。”
宝楷见提起这事,忙地作了解释。
季头儿当然知道宝楷考试迟到一事。他说:“要是连考试都这么随便,那这工作不就是像踏菜园门一样,想进想出都由你说了算啦?”
宝楷带着笑说:“还真不是自己的过错。”
季头儿罢罢手说:“我要休息了,你回吧,鸡和蛋一齐带走。”
宝楷红着脸说:“鸡和蛋不成敬意,这点我也很是知道。”
季头儿问:“让我收受礼品是不?”
宝楷这就语塞了,拎上鸡和蛋退出季头儿的家。
回来的路上,宝楷眼里的泪水早已不争气地流下来。自己手头拮据着,哪有钱买高档的烟和酒?现在看来没有一份厚重礼品,是万万敲不开这扇大门的。他选择我们石桥湾那道最大溪流拐弯处的肉狮潭那里,将两只大公鸡松了绑,让它们自行跑去,能跑多远跑多远,跑不了就任由着喂了狐狸、山老鼠。随后,将竹筐里的鸡蛋一枚一枚抛向远处的肉狮潭深处。宝楷听见鸡蛋落处,潭面上传来“当、当、当”的响声。
破风车这鸡蛋肯定营养,准会让鱼们吃了多长鱼籽。
素娥后来上温州城里去了。她上城是因为初中时同班那个叫严晓微的女同学是城里人,来信邀请素娥上城去。
严晓微的父亲就是泽雅镇上的供销社主任老严严昌顺。老严祖父是个资本家,家里成分不好,当初被下放到我们泽雅纸山。老严这人很受我们纸山人们敬重,后来跟同样下放纸山的一个女知识青年结了婚,数十年扎根在纸山。严晓微在这边出生,也一直在这边上学。到了这时候,上头早已落实返城政策,然而老严觉得在纸山很快乐很充实,没哪儿不好,便决定留下来。于是,妻子带着严晓微回城去。老严只在每个星期天回城一趟。
素娥跟晓微初中三年处得很好。又因素娥长得漂亮,而晓微是城镇户口,两人各各出挑,便引来男同学们追捧。两人都在小小年纪谈起恋爱,结果受过老师严厉批评教育。素娥没考上高中,也是这事闹的。其实么,那时豆寇年华情窦初开,一切都是那么懵懂,所谓恋爱也都是闹把玩儿,同学一散随之化为泡影。
然而,她俩的关系一直铁着,经常书信往来。素娥总会备上纸山的溪鱼干什么的,送到镇供销社让老严捎给晓微。
素娥信里谈了自己身处泽雅纸山的困惑和无奈,晓微深为同情,于是决定给素娥物色对象。女孩子家嘛,只要嫁得好,心就有着落,一切的困惑和无奈也就迎刃而解。晓微在信上说,凭着素娥这么漂亮,嫁个好人家肯定没问题。于是,素娥就上城去。
素娥这只风筝就这么跟天上白云似的飘走了,接下来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便将在城里拍的照片掏给大家看。她倒没冷落宝楷,也将照片给他看。宝楷翻看帧帧照片,彩色的黑白的都美得无可挑剔,特别是那些黑白的更有一种诗意的朦胧美,简直超过小日本的山口百惠。
其实,素娥的照片也就是在公园或照相馆里拍的,姑娘家拍个照留个影,原本也稀松平常。然而,宝楷却是那般震撼,直直地撞击着心头的痛处。宝楷觉得自己就像戏曲里的落难公子,那种羞愧感荒凉感,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都难以形容。
也是心情不好,当那天那个整天价无所事事的宝升说是在山上逮到几只班鸠准备下酒时,宝楷立马加盟了。结果一来二去,宝楷也记不得喝了多少黄酒,喝得脸色由白变红再变成了猪肝色,连舌头都打着卷儿。末了,踉踉跄跄地在我们石桥湾游荡,嘴里还哼着三国里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这一段:
我说马谡你这草包,平日里讲起兵法一溜一溜,
怎见地上了沙场蒙了头脑,这街亭一丢,咱们蜀国
半壁江山已失去。今日不斩你马谡,我孔明怎能上
对主公、下对众将……
也因酒劲上来胆子大,脑子迷失了方向,一路折到素娥家里来。见素娥外出了,径直来到她的闺房,坐着等候素娥回家,想将心里该说的话说出来。没会儿,困意很快犯上来,掀开素娥床上被子就钻了进去。这一睡,再也不知后来的事了。
当被一阵叫声惊醒过来时,宝楷才发觉自己早已呕吐了一床,满房间都是令人作呕的污秽之气。看着眼前的素娥眼里泪水也流出来了,心想这下糟了,酒也彻底醒过来。宝楷忙地起身,抹了把嘴角的脏物,绕过素娥冲出了房间。
宝楷觉得再也没脸见人了。那个夜晚站在棺材潭背的那处山崖上,准备就这么跳下去。他还想,给自己再绑块石头,跳到溪潭里别再浮上来,浮上来太丢人现眼。
也因经历这一遭,素娥后来索性住到城里,再也没见回来了。
我们山村的夜晚煞是热闹,依溪而筑的碓坊星罗棋布地依偎着弯弯溪流,总是“咣当、咣当……”地欢快劳作,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一份事,努力着给生活平添该有的色彩。碓坊里透出桅灯那微弱的光束,将溪流两岸装点成一颗颗扑闪扑闪的星星。宝楷心里想,我们的一代代人都是这么着繁衍生息,每代人中都有素娥这样的养尊处优,也肯定会有我宝楷这般的失意可怜。可是,大家都生活着,在属于自己的碓坊里慢慢地生长、成熟和变老。上辈人活到头,下辈人继续着这么活着下去,也许直至地老天荒都是这么的光景。
这么想着,内心稍稍平和下来。宝楷借着碓坊里流出来的桅灯光亮,伏身在潭边的那丛茅草处,欣赏着草丛深处那些蟋蜶的弹鸣声。蟋蜶是没有失意和苦恼的,总是在不紧不慢地唱着自己的歌儿。他扒开茅草丛,想捉一只蟋蜶出来,托在掌心,跟它对对话,将自己原本跟素娥的话讲给蟋蜶听。素娥不听自己的话,蟋蜶应该愿意听。当他往草丛里钻进去时,脸上着实被茅草那锯齿状的叶子划了一下。宝楷摸摸脸,手上满是温热的血。他这就责怪茅草了,拿手朝茅草劈过去。这一手下去,茅草叶上的露珠就蹦了起来,直溅到他的脸上。宝楷摘了一根茅草,借着灯光看着上面的露珠。这时,他看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根茅草都会有一滴露珠。茅草都有露珠滋润着,何况人?我们泽雅纸山有句古话,那就是谁家碰到为难事尴尬事棘手事,都会说一句“一根茅草一滴露珠”,那意思就是各有各的道,没有什么事会难住人的。宝楷起先不甚理解这句老话,此情此景,才真正体味到这句俚语的深刻含意。
宝楷心里说,我干吗给自己画一个很不光彩的句号?宝楷看着扑闪扑闪的桅灯又听着碓声,最后对自己说,就这样活,佝偻地活下去。
后来,远在阿城的宝杉来信询问宝楷时,宝楷回信说,一根茅草一滴露珠,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宝楷还在信里说,现在想来再对不起的是我家阿米,阿米心地好,我欠她一个道歉。
那是一段最灰暗的日子,至今想起依然心有余悸,生怕不小心就滑回到那时的生活。直至宝杉在我家秀玉店前将一摞一摞的钱抛向半空那天,宝楷都在造着屏纸,做着本分的纸农。宝楷的屏纸跟人家女人出手的已是八九不离十,镇上供销社经常给他的屏纸打个甲等三级。宝楷造屏纸也是努力的结果。
宝楷跟着宝杉走出天长岭那个夜晚,心想,我终于跟过去告别了。
到了阿城才真正知道,宝杉已是当地名声正隆的大老板,江湖上传说着他的创业故事,当地报纸也登着他白手起家的传奇事迹。说他从一个送水工做起,如何挖到第一桶金,又如何如何慢慢将事业做大做强。成功的背后除了吃苦耐劳,还有天生的商业嗅觉,再者还有敢为人先的那种宝贵精神。宝杉还当上阿城的政协委员,经常参加会议,履行着民主监督、政治协商和参政议政的职责,为地方经济发展出谋划策。宝杉的思路是很超前的,往往都听得人家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相处一段时间,宝楷更了解到,宝杉完成原始积累后,开发过多个房产地项目,也从事过餐饮行业,还开过几家连锁车行。当阿城这家地处闹市的国有第一百货公司濒临倒闭之时,宝杉找上门来了。几番谈判,很快将商场盘下来,撤掉百货公司的老牌子,换上盛世华龙商贸有限公司的新招牌,将地上地下共六层的商场全部分拆承包给经营户们。这一着,还真将商场救活了,宝杉稳稳地坐着收租金,经营户也赚得眉笑眼开,连一百多名下岗职工也都得到妥善安置。 宝杉这一着,没有输家。
宝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人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志得意满的。也是借着这运势,宝杉人很是光鲜,浑身透出一股强大的气场,往哪一站都会招来亲切又尊敬的问候。
宝楷见这光景,顿时有种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慨,内心也佩服不已。想着当初将那么些荷兰牛都掏给他,是那么的正确。宝楷心里暗自高兴着。
当宝杉问宝楷想做什么时,宝楷却思来想去,一时没有主意,说不出该做什么才好。见宝楷犹豫不定,宝杉就将地上一层最中央那个店铺给了宝楷。
商场地上一层是顾客必经之地,当然是商场中的旺铺。宝杉也是考虑过的,将这里独特开辟出来,专门销售我们温州这边各家私营企业生产的皮鞋、皮带、打火机、眼镜和箱包之类轻工产品,生意做得令其他楼层的商户们都眼红不已。宝杉将一层中的旺铺给了宝楷,想来不挣钱也是比较困难的。
开张第一天,宝杉还特地给宝楷站了一天店。当天商场业绩排名榜上,头名状元自然就是宝楷这家。然而,接下来就天差地别了。宝杉没空天天帮宝楷站店,而宝楷这人又木讷,顾客上前挑选货品,他就干站着,也搭不上一句话。都说生意人好张嘴,种田人靠雨水,宝楷这么副样子,顾客是很难吊住的,都仅仅看看货品又转身而去了。宝杉知道后,就教他经营之道。宝杉说,宝楷你得看人买卖,到哪山上唱哪歌,人家衣着邋遢报低价钱,来人看着光鲜报高价钱。宝楷说:“这不坑人吗?”宝杉说:“生意人就得活络脑子,我看过马克思的《资本论》,里面说全世界的商人都是最精明的。”宝杉还指指脑袋说:“做生意最考验智商。”
宝楷照着宝杉的指点做了,结果还是没见生意起色。后来,宝杉抽空来站店,见着一对着装时髦的男女上来,立马拿出油光锃亮的皮鞋和皮带,说这些都是头层皮,皮具中的精品,比人家意大利的差不多,价钱却只有人家一个零头。这笔买卖很快成交,价钱比宝楷报的高出好几成。
宝杉是非常感激宝楷这个盟兄弟的,经常带着宝楷赴饭局,还带他一起洗桑拿唱卡拉OK,一起找小姐按摩,还一起在夜店里过夜。宝杉给宝楷花钱一点也不吝啬。闲下来时,还谈着家乡的话题,分析着这人品评着那人,东家一句西家一句的。人在外乡,说说家乡事总是难免。
后来的一个晚上,两人都闲下来,打开两瓶葡萄酒对饮起来。酒酣耳热之时,话题聊到了林爱花身上,都说真想听听爱花唱三国的段子。
这时,宝杉突然想起一事,就问:“知道哪个李聪?”
宝松当然知道,我们石桥湾这巴掌大地方,谁家的事都是一清两楚的,别说李聪这人。在宝松他们还小的时候,李聪就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我们石桥湾小学当老师。那是真正从师范分来的,这之前我们的老师要么代课要么民办,就没有一个公办的,那些老师连拼音字母也读不准。一句话,那些都是土鳖,只有李聪是真正的教师。没料,李聪在一个深夜被派出所抓走了,再后来通知过来说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句话,李聪得吃一辈子的牢饭了。当时一听这消息,谁个都纳了闷。
宝楷只知道李聪吃牢饭,却不知为什么吃牢饭。因为这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时自己这拨人都还幼小,不懂事,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是不提,谁都忘了。
宝杉这一提,宝楷倒好奇了,问:“李聪怎么投进了大牢?”
宝杉醉眼蒙眬地反问:“真不知啊?”
宝楷说:“知道了还问你?”
宝杉这就骂李聪不是人,是披着羊皮的白眼狼,爱花不是跟李聪学着唱歌跳舞么?李聪这狗东西就将爱花那个了。宝杉很痛惜地说:“爱花那时人还没凳头高啊。”
宝松这下浑身颤抖起来,脑子里立马浮现着爱花那毫无遮掩的身姿。那是多么的纯洁无暇,没料想却遭受过侵害。宝楷心里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说:“不相信李聪下得了手。”
宝杉说:“我也不信,但蹲大牢却是事实。”
那个夜里,宝楷失眠了。第二天一早,他将柜台交还给宝杉,说:“命里不带财,不是做生意的料。”
宝杉问:“没亏待你吧?”
宝楷说:“哪呢,感谢还来不及。”
宝杉说:“哪又怎啦,还没受够碓坊的苦?”
宝楷说:“也不是。”
宝杉说:“呆着玩吧,我按月开工资。”
宝楷这就直说了:“回家找爱花。”
宝杉起先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真无可救药,看看我,连秀玉这女人都早从心里彻底删除了,你倒好,牵挂一个等着倒插门的单个囡儿,你值吗你?”
宝楷说:“我要一个真相,不能没有真相。”
宝楷甫一回到石桥湾,得知一件天大的事正在发生。
也是这个时代变化快,政府大力推进城镇化,随处都在拆旧房建新房,随处也都在修桥铺路,无论城市或是乡村,处处都像个大工地。这城镇化原本跟我们石桥湾八竿子也挨不着,这里隔着天长岭这座大山,离城镇远得很。可政府不这么认为,政府瞄上了泽雅纸山这条戍浦溪的水。这里的水跟矿泉水一样,要筑个非常大的水库,再在天长岭底凿条隧道,将水一股脑儿引到城里去,解决温州城里吃用水这一民生大问题。
特大消息刚刚开始传扬。宝楷跑了一趟镇政府,得知是确凿的,镇上连水库指挥部都开始筹建了。
石桥湾星罗棋布的百座碓坊都将被淹没,往后屏纸再也没法造了。宝楷、宝杉、宝柳、素娥、爱花和我家这些临着溪畔的屋子,都在淹没区,而破风车那些离戍浦溪较远的半坡人家,不在搬迁之列。石桥湾走一半留一半,活生生将村庄拆散开来。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家都在热烈地谈论不止。
宝楷这节骨眼上更想追问爱花。他非常渴望一个真相。
此时爱花已结婚,丈夫是个外村多兄弟的老实人,一个泥瓦匠。宝楷特地上过她家,只见她家门板油漆一新,上面贴着大大的红双喜,将门里门外隔得严严实实,再也无法透过门缝往里看了。
然而,真相的追问始终缠绕着,总是挥之不去。宝楷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游荡,逢人就扯着不放,跟人说东道西,最后都绕到李聪老师这个点上。然而,这样的调查总是令人失望,不管直问还是横问,没有谁知道当年爱花跟李聪老师那档子事。他还创造着机会,在爱花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碓坊,还是纸坊,都会装着偶然经过的样子,跟爱花攀谈起来,最后的话题也就引到李聪这儿。爱花好像记不起,又好像记得,每次的结果都让宝楷云里雾里,真相不但没有更加清晰,反而越来越混沌起来。一切的付出,最终依然毫无所获。
我那同宗的驼背庆奎老弟那天从大枫树上下来时,宝楷也将造水库这件大事告诉了他。
庆奎老弟那背打从娘胎掉出来就弓着,走路时头都差点触地,走得比番鸭还慢还费劲。庆奎老弟这样子当然不能造屏纸,不造屏纸家自然就穷。庆奎老弟骂自己这辈子都在低头认罪。后来有人跟他说,驼背挂挂直驼背挂挂直,只消将自己挂起来,背会慢慢伸直。庆奎老弟于是有事没事就将自己挂在树上。庆奎老弟说,要挂就挂大树,我庆奎不挂小树。
庆奎老弟就挂村头那棵最大的风水树。那是一棵不知长了几世几代的大枫树,冬天将叶儿落得一片不剩,来年春天嗦嗦嗦地再长出嫩叶;夏天将毒人的太阳密密地挡在上头,秋天满树的金黄叶子在爽风里一片儿一片儿飘落而下。庆奎老弟春夏秋冬挂这风水树,许多年里都成了我们这地界一道风景。然而,庆奎老弟的背总是没有直起来。没有直起来,庆奎老弟就天天坚持这么挂着。
宝楷这就告诉我的庆奎老弟,说我们石桥湾要造座大水库,政府将我们这水引到城里去,碓坊全部会淹入水库深底处。宝楷还说,政府的移民政策该是比较优惠的,在城郊接合部安排一块儿,也让我们做上城里人。
庆奎老弟先是不相信地望着宝楷,接着呜呜呜地掩脸而哭,哭得像三岁小屁孩。庆奎老弟说:“这么说连风水树都淹了,我挂哪儿啊,哪儿会有这么好的大枫树?”
宝楷说:“奎叔还哭还哭,大家都高兴坏了,不再做屏纸这辛苦活了,这年头劳力没赚钱,花苦力发不了财。”接着,宝楷还说:“山外总比山里好,见的世面也多,人这一走,我们就是城里人了。”
这话真把我的庆奎老弟惹急了,骂宝楷你这侄儿不懂道理,山外好是好,就是没有这么好的大枫树,你看那人家公园和街边的树,跟这一比就是小孩比大人。
宝楷也承认城里没这么的大树。他想了想,最终嘟囔一句:“我们都被形势推着,形势很逼人,每个人都无可改变。”
庆奎老弟哭够后,回头再去挂大树,攀上那个熟悉的树杈,将胳膊套在绳上,双脚腾空挂下来。头上的枫树叶在微风里摇头晃脑着,友好地欢迎这个真诚的常客。庆奎老弟担心来日没树挂了,趁这之前多挂一些。
爱花当然早已知道兴造水库,宝楷却仍然没话找话,告知这等大事。宝楷在村里游走,终于瞧准爱花独自在碓坊这空当儿,闪身而入。宝楷说:“爱花,我们都该高兴起来。”
爱花听后一脸茫然。她想象不出没了碓坊的日子会是什么日子。她说:“我只属于碓坊,是命运把我拽进碓坊,命运无可改变。”
宝楷这时就说,现在形势逼人,我们都无可改变。这么说着,像是无意似地拿手捏了捏爱花的手,瞧爱花没将手抽回,就摩娑起来。
爱花说:“命里有的终归有,命里没的不强求。”
宝楷霎间酥了,脑里蓦地浮现灯光下完全打开的爱花。因有阿城这一小段留宿夜店的经历,体会过巫山云雨滋味,一股混帐欲望很快吊上来。他嗫嚅说:“落夜留道门?”
爱花责怪说:“黄花男儿找有夫之妇,霉倒法兰西啊?”
宝楷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爱花说:“哪有不透风的墙?”
事是被拒了,然而爱花也没赶他的意思。两人在碓头的一起一落间,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其实么,宝楷心里也仅一丁点儿想入非非。这主要是试探,假如爱花爽快答应,当然也想在她这儿揩点油占点小便宜。男人追女人隔道墙,女人追男人却仅隔张纸,女人只消将这层纸捅破,谁个男人都不会放弃这一口。许多女人其实心里都等着男人来捅这层纸。然而,宝楷更多的只是趁着机会调个情开个玩笑,爱花不可能在他心目中占着位置。这时的宝楷始料不到,这次经历给他和爱花埋下了伏笔。
后来,宝楷大着胆子,将话题一来二去扯到当年李聪那儿,说:“李聪原本是个好老师。”他偷眼望着爱花,发现她的目光在躲闪,这就更加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爱花说:“那个李老师啊,他教我唱歌跳舞,至今都感激着他的,就是不知道干吗坐大牢?”
宝楷再次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