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楷是一条行走的鱼,行走在纸山乡路上的田鱼。宝楷这条田鱼后来被宝杉着实敲了三记栗凿。
宝楷那天似乎听懂了破风车的破灯盏,跟素娥绝了往来。也因憋屈,心头积着郁闷,经日百无聊赖毫无趣味,开着那辆飞度自备车去泽雅纸山,找了一爿青草地躺下来。
一连好些日子,他选择同一爿青草地,枕着松软的浅草,四仰八叉着,孤独地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也看着白天过尽黑夜临头,不顾云卷云舒,任凭山风吹太阳晒雨水淋。周遭原本浪漫的松涛和山岚,无法排遣心头的惆怅。
宝楷觉得这些年就一个词,那就是失败。失败的宝楷,后来在青草地上做出一个决定。他自语说,该有个家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宝楷备下一只大大的猪跑蹄、六条田鱼、一摞粉干,以及一包杂着红枣、花米、桂园和莲子的家当,盛在一只大大竹背篮里,篮盖上敷着几绺松柏枝儿和一方棱形红纸,还用红绒线挽出一只蝴蝶。这么着,洋溢出一派喜庆之色。在我们泽雅纸山,跑蹄、田鱼、粉干和家当这东西俗称“四样”,是提亲的必备礼物。宝楷这是深思熟虑后筹划备办的。
宝楷拎着四样直楞楞上龙下村阿米家。阿米看着宝楷这行头,先是一怔,很快明白来意,一时被这场景弄得不知如何应对。她那布着雀斑的圆脸霎间涨得通红。阿米局促地折回灶间,手捂跳动不止的胸口想了想,便在隔橱里捣腾几下,抽出两只青瓷碗,匀匀地泡上绿茶,再慷慨地加上两勺白糖霜。我们那年月,绿茶叶配白糖霜那叫糖霜茶,专门招待稀贵客人,这是礼节,一般来客仅沏清茶。阿米双手捧上糖霜茶,人就尴尬地杵在那里。
宝楷将两杯糖霜茶都接了,小心地放到身旁一张四方凳上。那茶叶在瓷碗里凫着开水浮浮沉沉,伴着白糖霜一起发展,便有一股清香袅袅弥漫开来。宝楷反客为主,拉过两张竹凳子,自己先坐了。宝楷劈头就说:“阿米,嫁给我吧,我想成个家。”
阿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说。她难为情地说:“宝楷哥吃错药一样,这话从哪说起?”
宝楷说自己已决定,这不,四样都捎来了。
阿米正在为难地搓手,里屋阿米她阿大早已听到这话,这下就闪出身来。阿米她阿大拉着那张老脸说:“先前阿米在你家忙死忙活,功劳没有苦劳也该有一份,却没给你当人看,现在倒好,你哪根筋吊着?”
宝楷忙陪笑叫阿大,说:“先前是先前,现在我这姿态不是大拐弯么?”
阿米她阿大原本容不得宝楷登门,宝楷这一叫阿大他更来气,边说谁是你阿大,边拎过竹背篮儿揭开盖子,往篮肚里掏摸着,一样一样地将四样往门外抛去。这一抛,落得门前道坦里满是四样砸出来的碎渣细屑,招来邻家一群鸡们争相跑来啄食,还发出快乐的咯咯咯叫。阿米她阿大说:“从哪来回哪去,往后要是跨门半步,当心扁担刀掠过来。”阿米阿大还说:“不掠你个跛脚,就别把我贾洪山当人过账!”阿米她阿大说这话时,唾沫星子直喷过来。
宝楷当然不甘这么就走,依旧陪着笑说:“老人家消消气,先坐下来慢慢念。”他还说,话念了道理就直了。
阿米她阿大见赖着,果真从门旮旯抄过一条扁担刀,抡过头顶一派劈过来的架势。阿米忙地上前拦阻,这边叫宝楷快快出去。
宝楷当然是怕的,但走也坚决不走。阿米她阿大这就来真了,一扁担刀下来,幸亏宝楷拿手臂一挡才没挨着头,但手臂着实发出清脆一记响声。宝楷说:“真打,就给阿大打死算了。”这一来,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可把右邻右舍都招引而来。大家都指责说:“洪山佬你也真是,这犟驴脾气,巴掌不打笑脸人,你这扁担刀太没道理了。”
阿米她阿大估量着这么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圆场,便再次朝宝楷直逼过来。阿米跟大伙儿连推带搡将宝楷架出老远。阿米她阿大看人是打不着了,又想砸宝楷的飞度小车。阿米这下哭了,死死地箍住她阿大的腰说:“阿大这扁担刀下来,就是损坏财物,损坏财物会犯罪,派出所马上来扣人,您这高血压,要是蹲在派出所那个楼梯间没人送降压片。”
经这一说,阿米她阿大倒是冷静了些许,将扁担刀拄在自个儿下巴颏下,胸口一耸一耸地喘着粗气。他这就骂宝楷一家没道德,阿米在你家那些年被当一个粗使丫環,跟旧社会还苦。阿米她阿大这是将话撂给围观的人们听,让邻居们个个都知道,用来证明自己占着道理。
宝楷也活该,只怪当初做事太嫩,自认优着阿米,目中无人还刁难使绊,这气讨得没气透。看看没辙,也不去收拾那只大竹背篮,只得悻悻地开车而去。刚走出阿米她家那龙下村,又刹住了。
宝楷心有不甘,但断断没敢折回了,于是在村外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将车子歇在水沟边一丛茂密的水竹林里,让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作着掩护。待落夜时分,他悄无声息地潜身而入,在阿米家不远处偷偷地张望着,就像先前站在素娥家屋外那般光景。宝楷一想到素娥,又想起了爱花,禁不住发笑了,笑自己永远是一个偷窥的人。宝楷骂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总是干着不干不净偷鸡摸狗之类行当。你龌龊啊你,这行径要是被人发现,那是屎屙自家祠堂角,遗臭一辈子。然而,转一想,我还有什么辙呢?也罢也罢,要人不要脸,我是小人我怕谁!
后来,宝楷发现,阿米她阿大住二楼,阿米住三楼。二楼是三楼的必经之地。这么着,阿米的门是被守死的,除非像燕子筑巢那般飞过去。
兴许注定又是一次失败,但必须想着各种法子尝试。他想着三国里的草船借箭,那诸葛亮给周瑜立过军令状,三天之内备下十万支箭,靠的不就是好法子么?诸葛亮有法子,我这个臭皮匠也会有法子。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吧,想必办法总比困难多。
下半夜的小村子,灯都熄了,路人早也没了,夜幕用一张大网将小村子牢牢地罩着,连鬼也害怕三分。蝉是进入梦乡了,蟋蜶却在烦人地聒噪,稻田里的夜蛙隔隔着叫几声,不时还有蛇扭着身子从草丛间窸窸窣窣爬过,令人分外发憷。远处的瓜果园里,稻草人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孤独站着,里面不时传来轻轻的嚼咬声。宝楷很清楚,那是狐狸黄鼠狼这些开口货翻越篱笆偷吃茄子和西瓜。他跟宝柳几人早些年夜间偷生产队豆荚、番薯,躲在山洼里生火烤吃时,听熟了它们偷吃庄稼的声音。这果园人很难偷进去,然而狐狸黄鼠狼们身子轻捷,却没将篱笆当回事,攀上篱笆就可翻身而入。它们的嗅觉更灵敏,闻不到稻草人身上那种人的气息,不会吓得落荒而逃。
置身此情此景,思绪很是清晰。觅食的动物都这么大胆,人为何胆怯?这么想着,宝楷胆子壮了不少。夜其实并没那么可怕。
宝楷想着拿双手张个喇叭,轻轻地将声音往阿米那窗口递去,让她溜出来相会,但又担心惊醒她阿大;想写封信,拿竹竿挑着放进她房间,但那窗户关得连蚊子也飞不进去……正想着改日再来寻找机会时,突然传来一阵“橐橐橐”的脚步声。这脚步是很轻的,但在静谧的深夜显得还是有点响。宝楷忙地退到旁边的水竹丛里躲藏起来。
黑古隆咚中,一个身影扛着长长的梯子从水竹丛前头经过。宝楷顺眼望去,只见身影在一处屋檐下停下来,将梯子架到一个窗下,接着便轻手轻脚地爬上去。那窗户是开着的,身影很快跃身而入。
宝楷一拍大腿,轻叫一声“有了”。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窗下,将梯子扛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架到阿米的窗外,也像那个身影似的沿梯而上。
一次次轻轻地叫唤,还叩叩窗上的玻璃,终于叫醒了阿米。阿米将灯开了,张着惺忪的睡眼,将窗户打开一道缝,责怪宝楷做贼一样真丢人。
宝楷叫阿米开窗让自己进去。阿米压低声音说:“回去,不然我叫了。”
宝楷这下紧张了,忙说:“阿米,你总得容许我把话说了再走。”宝楷这就将该说的话都说了。末了,阿米说:“哥,你就是把话再说几箩筐,我阿大不同意也是白搭。”宝楷说:“只要你同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阿米说:“其实我也不同意。”宝楷这就说:“你不同意我就天天等在窗下。”
这么僵持许久,宝楷想着那个身影该用梯子了,只得说明天再来。接着,将梯子扛到刚才的窗下轻轻地架上去,好像起先没有扛走一样。
宝楷非常感谢这张借来的长梯子。后来的后来,他一次次对阿米说,虽然那些夜间不知被多少蚊子咬过,也不知被多少虫子叮过,脸上身上总是起疔冒泡,然而一切的付出都是那么的值得。他意味深长地说,老天总会眷顾有心人。
宝楷这儿是个争气的好小伙。他将一切磨难当作一笔财富,到头来换来殷实的小日子。这点,我是满心欢喜的。
当最后一次,阿米顺着梯子下来时,在梯下等待的宝楷一把把她楼在怀里,久久舍不得松开。末了,宝楷挽起阿米的胳膊大声地说:“出发,天马上要亮了。”
两口子的小日子辛劳又快乐着。从那以后,两人忙碌地穿梭在我们的市廛里,捡过垃圾,收购过废纸,也在夜间趁警察不在时在火车站汽车站踩过三轮车,总之什么来钱就干什么,再加上平时省吃俭用,手头也活络起来了。
宝楷总是将钱交给阿米保存。阿米也一样,将钱一点点地往银行里存,经常翻看着存折。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两人总是想起存钱的事,又拿出存折在被窝里翻看着憧憬着,看着上面的数字渐渐变大时,那高兴劲儿就跟刘备借了荆州似的。
那个洪山佬,就是阿米她阿大贾洪山,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不,洪山佬几番上门来,先是非得领着阿米回家不可。看看独个行动不行,后来还叫上多人一起上门,一副非将女儿抢回家不可的架势。宝楷这儿是很有忍性的,洪山佬每次上门,总是好酒好烟相待,尽管平时省出血来,但对丈人一点也不省劲,该花的都大方花出去。这洪山佬享受烟酒次数一多,人也就渐渐变笑了,到后来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从那以后,每次来,都是脸涨得张飞似地回去,一路上还打着响亮的饱嗝。
很快地,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跟宝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孩。孩子该是德字辈,就取名德珏。两人就在盘算,哪年该花幼儿园的钱,哪年该买个学区房,哪年该准备上初中高中大学的钱。末了,都叹一声,累呀!两人却偷偷地笑起来。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两人望着窗外挂着的月亮说,要是还在纸山该多好,那样只做自己的屏纸,用不着到处打散工。
宝楷他们的念想就是我的念想。可惜,一切都已改变,再也无法挽回。我那魂牵梦萦的纸山!
宝杉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宝楷面前时,宝楷感到非常意外。这么些年,宝杉回过几次我们的石桥社区,每次回来,事前都会来个信儿,宝楷这边也早有个心理准备。盟兄弟相聚,喝酒吃肉自然少不了,宝杉也总是关注着宝楷的家业和婚姻之类问题,末了一再叮咛,有什么烦心事尴尬事为难事尽管开一声口,只要能帮忙都会帮的,盟兄弟嘛,都是八百年修来的缘分。
然而,宝杉因在阿城安家落户,事业也如日中天,先当政协委员,后来又当选过人大代表,据说还兼着各种社团职务,那真叫该有的都有。人有这名头,一个忙字了得,老家又没什么牵绊,所以鲜少回来。宝杉跟我家秀玉是断了联系的。也罢,宝杉这儿,你回来你是衣锦还乡,井水不犯河水,我家秀玉高攀不起。
想当初,宝杉辞别天长岭那时,联系方式基本靠写信,最快的是拍电报,但那价格昂贵,不是紧急事谁也舍不得。电话还是稀罕物,只有公家单位和大老板才争到电话配额。过后不久,才有大哥大,然而那也是大佬新贵们的身份象征,寻常百姓腰头别个BB机已很显摆。那个卓武当初跟宝杉通话,也是宝杉手握大哥大才蔫巴下来的。不料,没几年,电话装进千家万户,BB机很快淘汰,渐渐地大家都用上了手机。再则,原先汇钱必得邮路,后来往银行卡里一打,“嗖”的一声就到人家户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时代又在飞速往前跑着。
这不都有手机了,宝杉回家也不先拨一个?宝楷的意外也就在情理之中。
宝杉却没等宝楷开口,直朝宝楷脑门敲了三记栗凿。宝杉说:“你这狗日的,好事坏事总得跟盟兄弟说一声是吧?”
宝楷有点难为情地说,自从给宝旦担保和帮着素娥开服装店后,再也没敢说事了。宝楷说:“宝旦好歹还了,素娥的还欠着,叫我面子往哪搁?”
宝杉说,一码归一码,哥俩先甭提这些旧事。宝杉接着说,我是偶尔听人家说你娶了阿米,还生了孩子,这才从阿城特地赶回来的。
宝楷这就责怪了,说为这点蒜皮事,不值得撂下那边大买卖。
宝杉深情地说:“都说患难见真情,我永远不会忘记走过的路。”他为自己没有经常联系宝楷而深深地自责,骂自己混蛋,不配做个盟兄弟。
接着在宝楷家这间安置房楼上楼下看过一番。宝杉看着黯淡的墙壁,陈旧的家具,简陋的装潢,感慨说:“宝楷你要是开个口,多是没有,但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给你点钱将房子装修一下总得行不?可你就是没吱一声。”
宝楷说自己就是这命,没本领挣钱也不招财,能有这日子已知足了。只是亏待了阿米,没让她过个舒心日子。
边上的阿米忙说:“能跟宝楷哥,已是修来的福分。”
大家都笑了。笑过后,宝杉将手一挥说:“走,带你们吃大席。”
宝楷说,盟兄弟别见外,家里条件差是差点,吃起来也会有味道,当初吃番薯干喝白眼烧,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宝杉说,家宴是家宴,大席是大席,就像电视两个频道,各有各的味,今天就别做菜了,省个麻烦。
阿米说:“你们盟兄弟喝个痛快,自己还得带小孩。”
宝杉说:“嫂子这就见外了不是?”
阿米说:“心意都领了。”
宝杉掏摸一阵随身携带的那只路易.威登挎包,掏出一沓钱数也没数,塞给他们家的德珏。宝楷说:“吃大席可以,这钱不能收下。”宝杉说:“给小侄子红包,关你屁事?”
宝杉这次回家开的是尊贵黑保时捷卡宴越野车,车身油光锃亮,车内装帧豪华。再配上一身的名牌金鲨鱼衣裤和阿玛尼皮带,腕上戴着江诗丹顿金表,胸前挂个和田玉坠,上下里外都是一派老板范儿。还有宝杉这人保养得特好,细皮嫩肉白里透红,全没了当初纸山的印痕,也没了扛着钱来找我家秀玉那种土豪味。这模样,不必说也活得滋润,钱肯定没少赚。虽然两人是开裆裤发小,宝杉也不会在他面前显摆,但这架势还真让宝楷相形见绌,觉得自己就是个乡巴佬。这人有钱就是另有一番境界。
宝杉将宝楷带到我们这座城里最上档次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这地方,宝楷从没来过,只听说过里面吃住贼贵,末了还得给服务员付一笔不菲小费,一顿下来他一年都挣不回来。宝楷透过车窗一看到了这里,忙说这地方费钱,还是到外面的大排档吃喝点算了。宝杉呵呵地笑:“上了我的车就由不得你喽。”
到了门口将车一停,早有服务生趋上来轻轻地拉开车门,拿手在车门上方掩着。宝杉钻出车来,手一扬在手指间撮出“啪”的一声,又上来一个服务生将车子开往停车库。
等到了顶楼的旋转餐厅,宝杉径直朝一个包厢走去,是那么的熟门熟路。刚进包厢,早有身材婀娜的女服务员迎上来,接过宝杉的外衣和挎包放入衣柜,手里的遥控器点了点,包厢里五光十色的各种彩灯渐渐亮起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香水气味,接着响起悦耳的轻音乐。宝楷这时才发现,包厢是那么的豪华和温馨,顿有头晕目眩之觉。
放眼窗外璀璨的城市夜色,又听着轻音乐,宝楷仿佛身临仙境。他心里不免有点紧张,是那种不经世面的紧张。有了这种心态,人就显得拘束,落座后还是慌兮兮的神情。
宝杉早已看出宝楷的窘态,杵了一下说:“乡下人,你就跟着得了。”
小姐将菜单递上来,轻启樱桃小嘴问客人都需要什么?宝杉说:“鲍鱼燕窝佛跳墙再加软壳梭子蟹,小拉菲两瓶,外加两个小姐。”
女服务员应声而去后,宝楷说:“还喝花酒?”
宝杉说:“这种地方,喝硬酒还有啥劲?”
酒菜很快上来,接着两个小姐也迈着轻盈的细步款款而入。宝杉将嘴一努,小姐就各陪两人相邻而座。
酒过几巡,两人借着酒劲一来二去,就回忆起纸山那过去的岁月。两人说的是泽雅纸山这边的土话,小姐们是听不懂的,她们只是陪着,时不时举杯劝客人,一脸的笑意总让人陶醉。小姐好酒量,客人没干,她们先干。此情此景,气氛一下子给带动起来。桌上的珠玉琼浆没动几筷子,两瓶小拉菲很快见底。没事,熟络的小姐早已知道这是什么酒,很快又点了上来。
这就喝高了,不着边际地谈起纸山的各种经历。说着说着宝杉就哭起来了,眼睛盯着酒杯说:“万万意料不到那次走出天长岭,会有今天这日子,宝楷盟兄弟,不感谢你还感谢谁?”
这一说,宝楷也被感动哭了。想起这些年的种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不争气地流了满脸。
后来,宝楷醉眼朦胧中只记得宝杉带着他去了桑拿房,洗个痛快澡,还按了摩。再后来还开了房间。宝楷记得是拒绝过的,宝杉说早付过钱了,想退也退不掉。宝楷领了门卡找到房间,心想也好,宝杉请客自己就享受一次吧。正想解衣上床,门铃丁当响了。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名小姐。不是刚才那位,那位是陪酒的。小姐上门,做什么事用不着再问。然而,宝楷觉得这样不妥,一是鲜少经历过,二来也对不住家里的阿米。这一想,酒也醒了几分。
小姐看着宝楷的神色,将身子旋转了几圈,转得小姐的裙摆随风飘扬,将一股香气飘逸过来。小姐问宝楷:“想尝不?”说实话,眼前是道挡不住的风景,心里顿时泛起欲仙欲醉的柔情。
没有款曲,也用不着前奏,小姐将自己彻底打开来。看着眼前一片光洁,也因借着醉意,宝楷脑子里蓦地浮现出林素娥,紧接着林爱花闪身而出。他分不清是林素娥还是林爱花。他这就蒙了,突然袭来一阵惊悸。他大喊一声:“爱花!”
这一喊叫,小姐大大受了惊吓。小姐忙忙将自己拾掇一番,趿着靯子夺门而出。走廊上传来一阵阵惊叫声,直震着房间。
多年不见,我们石桥湾真的大变模样。原先依溪而筑的上百座碓坊,还有密布着的一口口竹料腌塘、一间间捞纸作坊,被山垭处的一道大坝一拦,全部沉入深蓝色的水底之下。半山腰间出平湖,涟漪的水波一笔抹去旧时的痕迹。
宝杉站在水库大坝上,掏出家伙往身下的水里撒了泡尿。宝杉朝着无言的水库大声喊:“不尿这里尿哪?”
宝楷这时笑了,说:“你这尿丁的,像撮把盐撒入大海。”
宝杉说:“我就尿,我尿证明我愤怒。”
两人边走边辨认着老地方,说这水下应是龙抢珠,溪水从岩罅间穿珠而过;这里是肉狮潭,经常淹死摸溪螺的人;那里是棺材潭,大家站在深水中棺材背般凸起的岩坦上练习跳水……还有金钟岩、四连碓、七条石、板障岩,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宝楷这就感慨,现实都消失了,然而记忆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真切和清晰。宝楷说:“经这一说,仿佛回到了从前。”
宝杉轻吟而起阿爷的阿爷的阿爷们传下来的泽雅歌谣:
阿一扁兴兴
阿二圆楞楞
阿三生痧痨
阿四戴铁帽
阿五单条筋
阿六肚滚滚……
我们泽雅纸山人们除了一代又一代传讲三国,就是吟唱各种歌谣。我们的三国讲多了讲烂了,总是给一个个故事添了油加了醋,到头来成了泽雅纸山独树一帜的土味十足三国故事;我们的歌谣浸润着三国文化,在劳作的间歇和彼此的笑谈中,先是诌出雏形,再渐渐修饰完善,继而口口相传,以供大家吟诵,绵延流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拥有一方文化,我们泽雅纸山这道独特文化风景,任何地方也无法效仿无法承袭。因为,我们的文化消融在泽雅的山山水水之中,流淌在我们这方子民的血脉里。
宝杉问宝楷:“我刚刚吟诵的是什么?”
宝楷说:“问三岁小孩啊?你这仅仅能吟诵这些瓜啊果的暗谜,而我肯定哪个行当都能吟几曲。”
宝杉问:“骄傲是不?”
宝楷说:“我是贴着泽雅这方水土过来的,人家有的我同样体验过,而你一直漂浮着,跟蜻蜓点水似的,你说我们谁个更深刻?”
宝杉说:“确是这理,我在阿城也悟到了这理,都是俯下身段做买卖的。”
宝楷选择一处巉岩站上去,也撒了一泡尿。
燕儿燕儿,飞过殿儿。
殿门关,飞过山;
山也平,地也平,
飞过山下打虎拎;
虎拎打到鲤鱼滩,
鲤鱼娶亲,
蛤蟆拜忏经,
田鸡送情人,
姜太公公做媒人。
苍蝇打锣嘭嘭响,
虎眼(蚂蚁)抬轿乌云云。
抬到雀儿桥,
雀儿呐喊叫。
宝杉眺望远处的山峰,沉浸在歌谣的情景之中。山垴子筛下来的阳光,生动地打着他的脸,勾勒出思古幽今似的剪影。宝杉喃喃地说,走过国内不少名山大川,也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原来最难忘的还是老家的山水。
宝楷调侃说:“算你有良心,没有翻身忘本。”
宝杉认真地说:“这人也真怪,当初是那么厌恶地逃离,现在却是无限地依恋。”他沉默良久,又心有感悟地说:“不管有空没空,往后得经常回老家走走,只有站在老家的山垄,心才踏实安稳。”
宝楷说:“原先向阿米求婚的决定,也是躺在这里草地上做出的。 ”
宝杉说:“这山这水是有灵性的,会告诉我们的心,我们该做什么事。”
宝楷说:“也许是冥冥之中一种注定。”
宝杉说:“回忆真是一种幸福。”
宝楷这时说:“那我们继续吧。”
宝楷问:“奇怪真奇怪,簟笠生门外,是什么?”
宝杉说:“溪螺。”
宝楷又问:“看着坚如铁,畚斗剖亡两对半?”
宝杉说是溪蛤。
宝楷再考考宝杉:“铁桶江山圆又圆,是说什么?”
宝杉说:“就是我们煮饭的镬。”
宝楷笑了,再问一件事:“一只小船两头尖,一根撑篙往下扦,是什么?”
宝杉罢罢手:“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是那么的开心,开心得像儿时在一起玩头毛娘(一种蚱蜢)过家家。
他们说着说着,又说起儿时的饥饿。那种饿,肚里像只老虎在奔突,饿得后背贴前胸,抓挠得口水直流。为了消灭这只老虎,两人曾有许多个深夜结伴偷豆荚偷番薯偷刀豆干偷山笋。可是,这些都是生产队社员们的口粮,你偷了人家就少了,泽雅纸山最痛恨这种行径,要是逮住就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还罚放电影。都知道后果的严重,每次行动之前两人都对天发誓,学着电影《在烈火中永生》里革命烈士宁死不屈的场景,打死也别说出去。
有时还约上宝柳宝旦他们。宝旦有没单独行动不敢肯定,那宝柳肯定是经常一个人在战斗的,只是谁也没法逮住他的把柄。如果哪次有了宝柳加盟,内容就更加丰富,伙伴们将偷来的东西拿到远处的山洼里,点上柴草烧烹起来,宝柳再将豆啊番薯的一一均分给大家。有时还拿竹竿子伸进人家的窗子,将灶台上的黄酒挑过来,倒到伙伴们的手掌心。完事后,宝柳将灰烬掩上黄泥,不留下半点痕迹。
那种气味,至今说起还满口生香。
当然,伙伴们还经常下溪流捉过鱼虾蟹鳗。这溪流没公家私家之分,大家都有份,可以白天行动。只是捕的人多,没水性就抓不到半根毫毛。宝楷他们水性忒好,这浪里白条的本领就是在饥饿中磨炼而成的。
记得那次稻黄之际,他们看着眼馋,趁夜儿拿畚斗潜入稻田,将出头的稻穗摘了满满的畚斗,随后舂去谷糠,再在捣臼里杵成米粉,撒点盐做成馍馍,拿火一烤香气直沁心脾。稻熟之时的香,不是陈年那米可以比拟的。
宝楷将分到的馍馍吃了一半,将另一半放入衣兜,回家路过素娥家,用晾衣竿将馍馍挑到素娥的窗口。他不知道素娥有没吃,但他心里分外幸福。
生产队人们发现稻谷被人偷了,但又抓不到贼,队长于是张罗着摆起七星台念咒诅贼,诅咒贼子全家死光光。宝楷阿妈也悄悄地问过他是不是贼子,宝楷当然矢口否认。然而,宝楷心里那个害怕,许多年过后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回忆着美好,但也深深地愧疚。宝杉他们那天辞别泽雅纸山时,都说我们造过数不清的孽,欠纸山一笔大债。
宝杉说在家真爽,但必须回阿城了,那边事多,再不回去怕是耽搁了。
宝杉给宝楷一张信用卡,说这点钱算是借的,让他和阿米在闹热区找个店铺,专门销售泽雅纸山的土特产,这样就不用打散工,天晴得备雨天的粮。末了,他托宝楷通知石桥湾原先这批同龄人,做东请大家吃个饭。
宝楷一时犯难。宝柳投进了大牢,宝旦因借钱闹了不愉快,素娥从来不提钱的事,秀玉早已老死不相往来,那个爱花一门心思跟定那个钟老板,宝升只流着哈喇子吃豆腐娘……一句话,各有各的道,凑在一起怕是尴尬着。
宝杉问:“《三国演义》开篇那词什么来着?”
宝楷说:“你不也熟烂在心?”
宝杉叫宝楷念一番后半阙,宝楷只得照办了:“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付诸笑谈中。”
宝杉说:“这就对了。”
宝楷便打了一圈手机。宝杉一听,说:“别忘了哈喇子。”
那晚的包间定在古色古香的南塘风情街那家乐得福,这里的特色菜全城有名,那北京烤鸭和剁椒鱼头更是拿手招牌菜。这里不仅酒家气派,菜品也好,还可欣赏窗外怡人的塘河夜景。隔着弯弯的河道,对面就是白鹭洲大公园,那是白鹭栖息而得名,四周楼房鳞次栉比灯火璀璨,一派繁荣景象。再有那飞架河上的两座虹桥,将酒家点缀得宛若仙家之境。宝杉这选择是显摆着的。
素娥率先来的,一来就跟宝杉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将宝楷晾在一边。爱花、宝旦也来了,爱花显得很拘束,那样子似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宝旦却截然不同,见着宝杉也是一个大抱,还拍拍他的肩膀夸他这大老板当得了得,眼角都笑出了鱼尾纹。宝升来是来了,但总是拘拘束束的,好像陌生鸡不入群似的。
唯有秀玉姗姗来迟,等大伙儿酒都喝过几巡了,才在门口探了下头,硬邦邦地杵在那里。还是宝楷顾头发现了她,将她拉了进来。
宝杉跟秀玉四眼相对好会儿,还是宝杉先开口说秀玉还是那般漂亮,引得大家应声随和。宝杉特地将秀玉拉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才将刚才的尴尬消融了些许。宝杉拉着秀玉的时候,将她的左胳膊有力地握了好会儿。秀玉原本是想拿另一只手去推宝杉这手的,但只觉得宝杉这一握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牵扯着自己,结果另一只手按在宝杉的手上,久久没有松开。
几杯酒下肚,宝杉趁着酒兴说:“过去的就像戍浦溪的水,流去就再不回来,大家都抬头向前看,这么些年几乎眨眼间就过来了,相逢都是缘分,再不疯一把大家都老了,疯不动了。”说罢,又举杯相碰一干而尽。
也因开心,除了宝楷和秀玉,大伙儿基本都喝高了。特别是素娥,见着上的是茅台和马爹利,端起酒杯就一个通关接一个通关地打圈儿。到头来喝高了,对着垃圾桶呕吐不止。
席散之后,宝杉不回我们石桥社区。他住五星级酒店,少一颗星也睡不安稳。大伙在回家的路上,谈兴依然浓郁,你一言我又一语,说着说着又说到宝杉这人的好上来,直夸他真行,做下这番大事业。大家都说,没理由不佩服宝杉。
原本秀玉是闷声的。这时,她也插话说:“人生其实都是糊涂账,无法算得清爽。”
宝楷趁着几分醉意,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行走的鱼,一条我们泽雅纸山的田鱼。”
宝旦说:“田鱼是在浅水里游的,离开水活不了。”
宝楷喟然长叹说:“这不是还活着吗?”
大伙儿都哈哈着,说宝楷也喝醉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