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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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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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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原喧哗》连载

第五章 桅灯装着声音

上城那天,宝楷别的都丢弃而去,独独拎过那盏桅灯。宝楷憧憬着新的生活,最不情愿携带旧的坛坛罐罐。

辞别石桥湾,乡亲们泪水纷纷盈上眼眶。碓坊的日子系着感情,这里有根,这根系着心,人也踏实;现在根没了,心便浮起来。心中存着无限依恋,于是情不自禁抹泪。

大家能带的都舍不得仍掉,无不装满各辆运输车。村道上人挤人货堆货,阻出一条长长的队伍。爱花见宝楷的车空着,便拭了把汗,匀出部分家什搬过来。爱花问:“抱这当老婆啊?”

宝楷敲敲桅灯说:“老感情的,留个念想。”

石桥湾兴造大水库那阵,大伙儿都准备搬迁,这边政府挖掘机已在溪滩上待命,那边城郊接合部新房子还没长出来,事情倍儿多又头绪纷乱,谁都心里吊着这事,谁也焦躁不已。宝楷是个文化人,能读懂吃透政府下达移民政策,大伙儿纷纷向他讨主意,让自己心里有数,不至于被政府吃亏。这么着,宝楷像个曹操帐前的传令兵,一门心思给人传话儿办事儿。宝楷天天屁颠屁颠奔突在山里山外的乡路上。

这不,我那驼背的庆奎老弟找他了。驼背庆奎说:“宝楷贤侄,你跑过码头,托你将我家宝旦找回来,这节骨眼儿家里不能没他。”驼背庆奎还说自己是个拿不准主张的人。驼背庆奎这人也是,往往歇斯底里老半天,也没一句摊到桌面的话。他也知道自己有几多分量,遇事只得找宝楷这种人物。

驼背庆奎的家在我们石桥湾最边上那个半儿岭地方的山坳里,家里仅单间一层老屋,那屋只容下一张床,还有一座单口灶台。宝旦打小没床,没床只得睡纸民们公用的造纸作坊,冬天太冷将一摞摞屏纸往身上搬,夏天蚊子多燃起屏纸屑末驱赶,就这么着睡一天是一天。也因家穷,宝旦打小四处觅食,哪儿有吃去哪儿。也做过各种小买卖,比如集市上举办物资交流大会时他去练地摊,又比如哪村拉来戏班儿做社戏他扛着成捆甘蔗搞零售,什么来钱做什么。宝旦曾说,睡在造纸作坊时,借着窗外月光影数着挣到的铅角子儿,比过大年还高兴。待到稍大时,人就不见了,后来听说在长江边一个小县城拜师做馒头。大家也仅仅听驼背庆奎说过,是否真实不得而知。宝旦一直不愿意造屏纸,好像屏纸把他家坑苦了,结下冤仇似的。宝旦这话曾令我很气愤,我们石桥湾世世代都造屏纸过活,造屏纸该是多么荣光的事。我说,宝旦你家穷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宝楷将驼背庆奎这任务领了,搭了汽车又乘火车,费了两天才抵达长江边那个小县城。到达时已是半夜时分,揣揣兜里已没多少荷兰牛,就在候车室椅上躺下,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用链条锁锁在身下椅脚上,人便呼呼睡去。待清晨的喧哗声将他吵醒时,椅脚的行李不见了。他后悔真该死,怎么就睡死过去。

没钱乘车的宝楷,一路打听,徒步找到驼背庆奎给的地址。那是一处没有阳光的老巷旧屋,门窗到处裂着嘲笑的豁口,还结着丝丝蛛蜘网,将逼仄的旧屋圈在一张张破败网络里。宝楷看着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大铁锁,只得坐在门头等候。那年月,像宝楷这等人都还没手机,找人只得靠等。

无聊再加上一路的劳顿,眼皮再次打架,接着又睡了过去。后来,老巷灰暗下来,只留下远处巷口的昏暗灯光。这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宝旦问:“橡皮脑?”宝楷问:“烂光皮?”接着两人相拥一起,开怀大笑。他们亲切地互叫绰号,深为能在这样的地方相逢而高兴。

宝旦让宝楷先进屋,自己跑出去弄来猪头肉花生米啤酒等一干儿,在桌上摊开一张旧报纸,一齐儿摆开来。宝旦羞愧地说:“混日子不容易,将就着吃吧。”宝楷说:“我们是兄弟,一只苍蝇还分着吃,这话不见外了?”

喝酒吃肉过程中,宝楷知道宝旦这些年在外混也挺艰难的,先是拜师做馒头,后来跟人贩运过水产品,也做过黄牛倒卖火车票,被公安抓了几回。这么些年什么也没捞着,脚踏西瓜皮,走一脚滑一脚,总没见着荷兰牛进腰包。不过也好,这么混着经验倒学了不少。末了,宝旦叹口长气说:“这会儿正跟一个大厨师学做菜厨艺,做徒弟么,管个肚饱。”

宝楷也说了自己跟宝杉在阿城的事,说自己这人生辰八字里不带商字,没财气,总不见荷兰牛,跟宝杉没得比。宝楷说:“看来,我必须认命。”

宝旦接着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只要身怀技艺心就踏实,天下大荒饿不死手艺人,相信来日糊口饭没问题。”

宝楷也借着酒酣耳热说:“古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么一攀谈,俩人兴致也越是上来了。

当宝楷终于说了石桥湾造水库一事时,宝旦沉思片刻说:“直觉告诉我,机遇已在敲门。”他拿起两瓶啤酒,用牙咬开盖子,豪气地跟宝楷吹了个底朝天。

宝旦回到我们石桥湾已是很迟很迟时候了,大伙儿早已搬到天长岭外城郊接合部那个取名石桥社区的移民区。当然,因为搬得急,大家先住帐篷,等新房子建成后再安置下来。唯有宝旦家那间破屋在风雨中摇曳得吱咯作响。水库这边也催着他家抓紧拆屋腾地,工程进度都是倒排好的,等不得。再等着,就是钉子户,房子是要强拆的,更会扣掉部分移民补偿款。

驼背庆奎这下急得不行。他搭上公交车来城郊接合部这边的移民区找到宝楷,拿指头枪戳着宝楷鼻尖说:“托你的事咋地满月没回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看你宝楷这侄就不是办事的料。”接着就孤立无援地抹眼泪。

宝楷被数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挺郁闷。那天,宝旦明明说得好好的,让他先回家,自己将该办的事办妥当就飞身回来。宝旦送别时还说:“机遇这事兵贵神速,等不得更拖不起。”末了,宝旦还诡秘地笑笑。

宝楷这一急,给宝旦拍过几次电报。然而,又是每次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宝旦怕是无颜回家,人穷志短,看来这人要是窘迫,话是不当话的,什么信用也没有。

宝楷这就决定再去找宝旦,这次一定将人带回来。他说他不能将事办黄,这是做人底线。当返身回到我们石桥湾准备跟驼背庆奎摊这话时,驼背庆奎往屋里努努嘴,人也笑开了。正说着话,宝旦张着惺忪睡眼出现在跟前。宝旦说自己连夜赶回家,原本想先找宝楷告知一声,只因赶路太累就躺下先眯一觉,一听到你宝楷的声音,顿时就醒过来了。宝旦悄悄地说这里不便说话,遂搀着宝楷来到屋外一处山边。宝旦这时才说:“宝楷兄弟,跟你排个阵,这事也只有你能排上阵。”

宝旦的计划是在石桥社区开张一家农家乐,专门做我们泽雅纸山这边山上长的地里种的溪里游的山珍野味,你看看这些地道山货哪样不是人家城里人想吃又没得吃的?再加上一手厨艺,里里外外会张罗,十准吊人家胃口,板上钉钉有生意好做。

宝楷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但转一想,说:“得有大厨掌勺。”

宝旦杵他一下,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宝旦说这么迟才回来,就是在等机会,结果如愿偷来了大厨的做菜秘技。他知道跟着学艺的大厨身怀秘技,是个肯琢磨的人,平时都将做菜心得和配料记录下来,密密麻麻记满一大本子。然而宝旦打大厨的下手,大厨就是不肯传授半点独家厨艺。平时大厨都将这本秘技锁在厨房抽屉里,前天终于因为忙昏了头,将秘技本子搁在灶台上。宝旦趁大厨去包厢征求客人对菜品意见之时,揣上秘技就逃。宝旦说没有秘技,回来也白搭。

原来宝旦是被秘技牵绊了。这事虽然不很光彩,但也实乃无奈。

宝楷想一想,说:“办个农家乐当然行,但需要本钱。”

宝旦说:“对,就是说这话,眼下我们石桥湾也仅宝杉在阿城当着大老板,希望他能先富带后富,拉兄弟一把。”宝旦还说:“宝楷兄弟你帮个大忙,向他借几万块钱,就三分利息吧。”

宝楷直摇头,认为这种高利贷是拎着自个儿的头走路,最要不得。他粗粗算了一笔账,说一万元一月得付三百元息,要是没赚头,息滚息利生利,累积下来可是天文数字。宝楷说:“宝旦兄弟你这是口渴喝盐卤,越喝越口渴。”

宝旦说:“跟你说这话,我是直想横想过的,决不是这当儿一时头脑发热。”

末了,宝旦对宝松说:“我还有更好更大的消息,很快就会到来。”说罢,宝旦一脸得意和兴奋,咧着大嘴吃吃地笑。

宝楷捎信给宝杉,说了宝旦借钱的事,还将宝旦这边要办的事一并说了。宝杉很快从阿城回信,说借钱当然行,但得有人担保,这样才让人放心。宝楷想一想,就写了张担保书并签上自己名字、摁了指印寄给宝杉。宝杉这就将钱通过邮局汇来了。宝杉毕竟见过大世面,不会这么小里小气,一汇就汇来十万元大钱。

这宝旦原先估摸着三万元钱足够开张店铺,现在有了十万元,心里甭提多高兴,于是开始筹划着更大计划。

宝旦在我们这个石桥社区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先是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在街边择了一处地儿,摊开蛇皮袋垫着,人一躺就香香甜甜地睡大觉。我们石桥湾人们这时都在没头苍蝇似的挑选房子,又盘算着手头的移民补偿款,看看自己家到底能盘下哪一间。宝旦倒好,事不关已似的,弄得路过的人们都侧目看过来,心里骂着这个败家子终归没学成个人样。

宝楷也被弄急了,过来一把扯起宝旦,责怪说:“火都烧眉毛了,还有闲心蒙头大睡?”

宝旦叫宝楷别急,慢悠悠地将他带到石桥社区办公楼正对面。宝旦指着这里三间房屋说:“这里如何?”

这房屋当然像猪身上的精腿肉,许多人都眼馋,谁都想吃这一口。也因为房子占着好地盘,价钱自然高得多,我们石桥湾恁多的移民户,有能力盘下其中一间也仅少数那么几个。那个村长潘宝新是准备要一间的,他觉得自己这个村长不吃精腿肉,那会很失面子。爱花也掂量着自家的老屋面积大补偿款多,离购下这房子差得不是太远了,也准备盘下一间。更有远在阿城的宝杉,早已带信给在家的父母,哪处最好最贵就选哪处,钱不是个事儿。只是宝杉父母两口子这人一上年纪,跟他们一时也说不清楚,办事没这么灵便,不然他家一下手,哪有人家的份儿?相比下来,宝旦最没条件,很难吃到这块精腿肉。

宝楷骂宝旦:“这是心想溏屎屙床,你还想吃唐僧肉?”

宝旦笑宝楷脑筋不活络,带他一起去设在石桥社区边上的移民安置办公室,拿来图纸指着这三间房屋,说全买了。

那个村长潘宝新一直待在移民办,既办自家的事也帮着处理移民工作,眼下就是帮着大家分配房子。他一听宝旦这话,讥讽地说:“宝旦也能买一间?”

宝旦竖起三根指头:“这个数。”

宝新跟边上的人都笑宝旦狮子大开口,凭你家这条件,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

宝旦不接茬,转身去了农村信用社,将一名信货员请了过来。他将存折里的十万元先付了房款,不足部分将三间房子抵押给信用社,当场办好手续,贷来二十万元。这么一来,一次性将购买三间新房的钱全部付清了。这落实房子的政策是摊开来让大家认购的,谁先付款谁优先,人家也是一时凑不齐钱才拖着。这么着,宝旦成了第一人,等后面的人知道这也可以向信用社抵押贷款时,早已没了机会。更有潘宝新、林爱花等人,也曾想过信用社贷款这事,但想着日后没什么可观收入,无法按时给银行还贷,自然没敢这么大胆,于是就慢了那么半拍。

看来宝旦这些年在外确实没有白跑,投资理财已经日趋内行,眼光也很独到。

也应了那句古话:有银日赶千里路。新房子交付后,宝旦又将新房子抵押了一回,从信用社贷到最大限度最后一笔尾款。有了足够款子,将三间新房一齐儿装修起来,很快购齐各种应用物品,一楼设厨房,二至四楼开包厢,五楼开辟一个很大的办公室,再配一个很有派头的卧房。新房都尽数用上了,驼背庆奎老两口被安排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居住。宝旦心里清楚,驼背老爸逡巡在店堂里,着实有碍观瞻。

宝旦这脑子确实够活,为给店铺取名字就寻思起来。忽然想起早时看过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面那个阿庆嫂开了家春来茶馆,一拍大腿说,就叫春来酒肆得了。他看着我们温州城内许多楼盘、店家名称,都是本地顶有名书法家赵受缟书写的,遂找上门去求告,付了不菲润笔费,讨来“春来酒肆”四个遒劲大字。

宝旦老早放出话来,春来酒肆开张时免费吃喝三天,欢迎大家都来,谁来都可以,谁来都感谢。宝旦还特地上门邀请宝楷,说功劳薄上得给记头功,到时一定要来捧个场。宝楷这人矜持,不请还真不好意思蹭吃,这一请,脸也就抹开了,当即欣然答应下来。

那天,宝旦家门口架起红红的彩虹桥,门前铺上长长红地毯,花篮也排起长龙一直延伸到街的另一头去,看上去煞是热闹排场。宝旦这天将自己打扮得很是光鲜,西装笔挺衬衫硬领,脖子上系着红领带,头梳得油光发亮,胸前别着喜红的玫瑰花。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之后,宝旦将红底烫金的“春来酒肆”店招悬挂到门楣上。从高高的梯子下来后掸掸手,满脸含笑着朝前头迎去。

宝楷这一看不打紧,心里着实一惊。只见花篮尽头有一位身披婚纱的新娘子,由两名伴娘搀扶着,等候着宝旦上来。宝旦原来是将农家乐开张和婚礼捆绑办了。这才知道,宝旦上次说的更大惊喜,原来就是这事。

只因那天两件喜事一起办,来的客人也多,宝旦忙于应酬,宝楷无法细问。待几天过后,宝楷再次登门,才知道宝旦这妻子名叫赵月红,也是当初跟师傅做馒头时的学徒,两人早已对上了眼,但人家姑娘知道宝旦家底细,说是往后只要有钱办婚礼,她就愿意嫁过来。宝旦那时也很渺茫,真不知能否将姑娘娶回来。也只因有着宝杉肯借钱,宝旦将事盘活起来,虽然欠着巨大数额债务,但好歹这事轰轰烈烈给办了。

宝楷猜得出,农家的女孩子家大多叫什么红什么柳的,这个叫赵月红的,一听名字就知也是农村的苦孩子。我们石桥湾人家这些孩子也都是苦日子过来的,宝旦娶个赵月红也算门当户也对。都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人争气,事终归不是事,贫穷也会变得富有。宝旦变戏法似的将人生大事办了,我不能计较着先前他对碓坊那种偏见,我也很为这个侄儿高兴。我跟庆奎老弟处得来,理该护着他儿子。

宝楷嘴上虽然也说着祝贺宝旦的话,心里却着实担心他欠着一屁股债,要是有个闪失,怕会难以收场。自己还替宝旦担保着,这就是命运共同体了,宝旦好自己才省却麻烦。这担保的“保”是人字边上傍着个呆字,只有呆人才会给人家担保。宝楷想着这,心里不免有些揪紧。

都说新建茅坑三天兴,每有店家开张,起先总是红红火火,怕只怕仅隔一段时间会清淡下来。

然而,宝旦这春来酒肆开张后生意一直不错。那些在头三天里上店白吃白喝的人,从这以后基本上都会或多或少再上门来,更有一些人还邀上亲朋好友上这里吃喝。这么一来,食客们不仅没减少,反而越是多起来。更兼有宝旦跟月红两口子嘴上沾蜜,见人就打招呼,又经常给人打个七折八扣的,弄得人家心里舒服,都夸春来酒肆的好。这一来,名气慢慢大起来,城里的人也渐渐知道这边城郊接合部有家春来酒肆,专吃泽雅纸山那边农家土菜,纷纷慕名而来。

店里有生意,陆陆续续给信用社还上部分贷款,接着又可以从信用社再贷回来。银行也是晴天送雨伞下雨天催还伞,水龙头哪红往哪飙。那些信贷员瞧着春来酒肆门庭若市,宝旦只要提出续贷,再也没半句闲话。

信用社这边没问题,宝杉那边的借款却好像被宝旦遗忘了似的。其实,宝杉愿意借钱,是冲着宝旦开出的高利息,人家生意人,最讲究资本逐利钱生钱,这边可以生出钱来,当然钱就往这边流。宝杉这大方是有目的的。

宝杉那边先是来信,接着拍电报,催着宝楷要宝旦付利息。他说当初说好的,利息月月付,怎么一直不见汇来?宝楷先是以为宝旦是会记着的,不好意思上门催要。后来,宝杉的父亲也来找宝楷,说那边宝杉来信说了这事,叫他来问问。宝楷这时再也推不掉了,只好做一回难为情。这就去问宝旦。宝旦反问,鸡是借钱买了,可总得鸡生蛋蛋生鸡鸡鸡蛋蛋蛋蛋鸡鸡是吧?宝楷先是语塞,后来急中生智说,你家也都酿酒的,这酒酿好了可总不能把酒缸砸了是吧,酒缸一砸来年怎么酿酒?宝旦说,鸡是会爬的动物,酒只是水做的货色,所以鸡是这理酒不是这理。这就强词夺理了,弄得宝楷心里很不高兴。后来直说横说,还是没个着落。宝旦最后说,宝杉也不差这点小钱,不瞧瞧我宝旦只见耕耘没见收获么,等有收成了还不是闲话一句?宝楷给宝杉去信说这话,宝杉那边急得不得了,来信说买酒得问挈瓶子的,你宝楷担保,我就向你宝楷讨要。那段时间,宝楷的头给搞起烂盆似的,心想这事真让人生受,自己也是好心办坏事,容情多烦恼。

宝楷见宝旦这边不行,转而跟月红说了这事。月红也责怪宝旦办事欠人情,这利息都是当初说好的,是该按时付上,只是这家由宝旦当着,自己做不得主。她答应宝楷,回头跟宝旦说说。

后来,宝楷再问月红时,她说自己已跟宝旦说了,也是借的数额实在太大,宝旦把所有出入账目都给自己看了,一时还真没法子。宝楷有种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之慨。

曾经好长一段时间,宝楷俨然成了三国那时讨要荆州的鲁肃。

当着老板娘的月红,不仅将自己妆扮得干干切切,也将春来酒肆拾掇得有条有理里外亮堂。红袖当炉分外添香,更因月红见谁都笑脸相迎,谁个挑剔酒菜不合口或发馊什么的,她将身子扭过去,给人家敬酒又陪不是,要是男顾客还拿去好烟派送,三言两语就说得人家脸上阴转晴天。

宝旦也是个勤快人,将泽雅纸山这边山上长的地里种的溪流里游的都事先预订着,每天一大早就过来收走。当然付的价钱比人家贵好一些,这样人家就更认住宝旦了,每天不会断货。宝旦先是用摩托车驮着,后来学了驾驶技术购来一辆吉普越野车,往来泽雅纸山更便捷起来。

将各种菜品运到春来酒肆,宝旦便将围裙一系,立即在厨房里忙开来。后来随着客人日增生意稳定,宝旦招来一批服务员和几个小厨师,这样自己抓大放小,那些细碎的事都交给手下的人去办了。宝旦渐渐有老板派头起来。

要说泽雅纸山,吊人胃口的土特产那真不少。食客们吃腻了酒店宾馆的各种大菜,到春来酒肆就是想尝尝人家没有的各种野味。宝旦也摸透食客们,总是想着法子烧制出各种泽雅纸山农家菜。干镬炒粉干、糯米炖土鸡和山羊肉汤是传统保留项目,每桌少不了。此外就是本地猪老水牛,野味的是野猪山兔加山麂儿之类,还有山上种的番薯萝卜头刀豆干菜茎筒,以及溪流里的溪螺溪虾溪斑石蟹光眼鳟红鳍张儿之类。要吃尊贵点的那就是田鱼了。这田鱼就是泽雅纸山的本地黄鱼。

我前头说过,这田鱼养在稻田里,上面长水稻下面游田鱼,唼的是稻田里的蝌蚪泥鳅黄鳝,待到秋风乍起稻花纷扬之时,飘落的稻花将田鱼喂得腰圆脑肥,跟阳澄蟹似的正是上市好季节。这田鱼不打鳞,用猪油加老姜配老酒烧得铁镬油烟直升腾,将剖了的田鱼放入油镬翻炒,待兜上来时嘴唇和尾鳍还在张翕摇动,鱼身已是香飘八面。再配上芥菜干吸去油脂,那鱼肉鲜嫩无比,味道比大海里的黄鱼还胜一筹。

当后来《泽雅纸农菜》这本大开本的书出版后,宝旦更是如获至宝,一下子买下好多本,打开来整齐地陈列在一楼厅堂里,让来客隔着玻璃橱欣赏。他还专门请来这书的作者周荣光老先生,在店里给食客们讲解泽雅纸农菜的前世今生。一句话,宝旦着实做足了泽雅特色菜。

话说这周荣光老先生,原先在大上海民政部门当着干部。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偶然机会在报上读到泽雅纸山这边家家户户造着屏纸的新闻,于是专程前来考察。走了一圈下来,深感纸山人们造纸技艺不可多得,更痛感这里的屏纸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缺乏抢占市场的意识,心里也很捉急。于是,当时已五十开外的周荣光毅然申请调到泽雅镇,先当镇长后当镇委书记,志在重振屏纸生产,给这方乡亲打开一条独具特色的致富之路。

周荣光来泽雅当干部那时,我已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他深为泽雅纸山再也没有造出九寸屏纸而痛心,跟供销社老严作过多次探讨,还特地来到我的坟头烧了三炷香。周荣光后来找到我家秀玉,问到我到底有没什么秘技留下来。我家秀玉那是一问三不知,弄得周荣光很是失望。他是着实为重振纸山做过大量实事的,将五寸、七寸屏纸打入大上海一些文具店,那边让城里人们用屏纸打草稿练毛笔字,这边让广大纸农赚了好些钱。再后来,周荣光年龄到杠退休回上海,我们的纸山紧接着也兴造水库,所有的碓坊都沉入水底深处,屏纸文化也随之消亡。

这周荣光老先生深为屏纸文化的消亡而痛惜,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念想在泽雅纸山那时吃过的各道纸农菜。他非常清楚,泽雅纸山的纸农菜跟纸山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因为这里的溪流总是日夜流淌着,碓坊也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劳作,纸农们没有日出劳作日落歇工的习惯,不论白天或是黑夜都在不停地造作屏纸。由此,纸农菜大多都是干菜,鱼晒鱼干,蔬菜晒菜干,猪肉牛肉羊肉腌成咸肉,这样便于贮存,备着造屏纸时时时食用。这种菜系,换个地方是不可能形成的。周荣光老先生想着这些如果再不整理,怕也会很快失传。于是,在耄耋之年再次来到昔日的泽雅纸山。

经过整整三年的寻访和搜集,不仅踏遍了泽雅纸山的每垄山梁每泓山泉,更是对各个年代的史料进行查阅,最终撰写《泽雅纸农菜》这本洋洋五十万言的大书。书里列出五百多道纸农菜,每道菜有图有真相,并对各道菜的来历作了详细又翔实的考证。可想而知,那需要倾注多少的精力和心血!

宝旦借着《泽雅纸农菜》给春来酒肆造势,生意又是好了几成。然而,客人一多,菜品用量就大,特别是这道田鱼招牌菜,经常会发生短缺。宝旦这时又想到赋闲在家的宝楷。他对宝楷说:“兄弟你给我专门养田鱼吧。”

宝楷心里一直不是滋味,虽然宝杉没逼着自己还债,但也真正从宝旦借钱还钱这事上看清这人质地。他已好久没跟宝旦接触,更没上春来酒肆喝宝旦家的酒。也因心里有气,宝旦一说就一口给以拒绝。

宝旦说:“宝楷兄弟,我们有钱大家分着赚,你老家那冷水窟几眼山泉的水都是白白流走的,你在那边建个大池塘,专门给我养田鱼,养大了全部卖给我。”

说来也是英雄气短,宝楷其实闲得慌,再则手头没钱也很局促,听说有钱分着赚,这心还是动了。他答应养田鱼,末了还说了句:“咱们亲兄弟明账目,卖田鱼都是付现钱哦。”

宝旦当然满口答应。

宝楷东凑西借筹了几千元钱,每天开着摩托车,回到近五十公里路程的石桥湾那个冷水窟老家,在几眼山泉边划出一大块地,雇人打了一口大大的池塘,便买了鱼苗,将田鱼养起来。之后还经常送去饲料往池塘里撒。宝楷狠着劲地喂饲料,田鱼自然长得贼快。

宝楷满以为宝旦会支付养鱼费用的,然而宝旦每天都开车将田鱼几桶几桶地捞走,却从来没见提钱的事。宝旦好像田鱼是自己养的一样。宝楷哑巴吃黄连,只在心里生闷气。

那年春节,宝杉从阿城回我们的石桥社区过年。宝杉叫上宝楷一起上春来酒肆来。

宝杉没等宝旦寒暄,便单刀直入地说:“钱当初是借利息的,现在总得有个了结吧?”

宝旦忙说:“记着的,先别急。”

宝旦亲自下厨,一阵忙乎做了几道酒菜,撇开店堂里客人,跟宝杉宝楷他们对饮起来。末了,宝旦拿出一摞钱,说店小没赚头,先还五万元,余下的等手头一宽立马还上。宝旦还说:“欠这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宝杉掂掂钱,收了下来,撇下宝楷顾自走了。

宝楷看这光景,原本是想责怪几句的,然而宝旦陪着笑,又是劝酒又是夹菜,将宝楷的话硬生生堵回去。后来,酒一喝多,宝楷就醉醺醺的,该说的话也忘了。

过完这个年,宝楷拿根铁棍将冷水窟那口大池塘撬了,任凭田鱼顺着流水游去,流入下面的大水库里。宝楷对跟随流水而去的田鱼们说:“去吧去吧,水库里水深面阔,把自己养大养壮,更要游得快躲得远,千万别给宝旦逮住。”

回到阿城的宝杉,还是气不过,于是向法院提起诉讼,将宝旦告了。这事三粒板两道缝,不必花钱请律师,官司自己就可以打。

宝楷再次上春来酒肆,准备告诉宝旦打官司这事。恰好宝旦去泽雅纸山采购菜品了,遂跟月红说了这事。那月红一愣一愣的,胸口也起伏着,直叹大气。宝楷也来气,说:“宝旦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看还赖皮几时?”

宝楷回家不久,宝旦后脚找上门来。宝旦搭着宝楷肩头,说:“兄弟的事,哪用得着上法院?”

宝楷说:“宝杉的事,我哪能管?”

宝旦这就诉苦,说也是店小难赚钱,看着表面风光,其实我跟月红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仅捞点碎银子。

宝楷让他直接跟宝杉联系,商量着将这事作个了断。

宝旦这下拉下了脸,说宝杉也忒抠门,这么个大老板还计较着这点小钱,没有半点大老板的格局。宝旦还说:“这人要是没格局,都这么下去,怕是有财也难以守得住。”

宝楷说:“宝旦你这是豆腐反着煎,打着灯笼只照人家脸。”

这么着就争执起来了。宝旦见宝楷来气,又转而笑了起来,拉着宝楷上银行,先将借的钱还上,再拿计算机算了几次,又打去利息。

宝楷瞄着填单,发现仅是个小数目,就问:“是否算错了?”

宝旦说:“没错,利息已比银行多个零头了。”

宝楷坚持说当初是按月三分利息的。

宝旦罢罢手说:“那是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

宝楷一听这话,撂下宝旦顾自走了。他从家里拎起当时从老家弄来的那盏桅灯,将灯点了,提着上街去。宝楷在我们石桥社区街头巷尾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走着。

一路过处,遇到的都是原先石桥湾的人们。大家都莫名其妙。更有人说:“宝楷,这又不是黑夜,你提着桅灯干啥子,还想上碓坊?”

宝楷说:“我就提着,提给大家看看。”

大伙儿都私底里认为,宝楷怕是被鬼摸着了。

我们石桥湾那时,经常见着有人被鬼摸着。被鬼摸着的人,都会有各种很另类行为。有胡言乱语的,也有见人就抄刀的,更有学着狗叫猫叫的,甚至还有人一见着人家女人扑上去搂搂抱抱的。凡此种种,弄得大家甚是害怕,都远远地避着走。被鬼摸着的人,得请道士作法驱鬼。道士咒一念,再烧了符,在被鬼摸着的人全身上下舞天舞地一番,将鬼从人的躯壳里捉出去,狠狠地甩到一边去。道士有法力,鬼当然害怕。

道士驱鬼,有见好的,当然也有不见好的。那些不见好的,后来送上医院,没些日子也都完好如初地回来了。这就让人很是怀疑,到底这世界有没有鬼这东西。现在已是过城里日子,鬼是躲在山乡僻壤那些阴暗地方捉弄人的,城里到处灯火通明,鬼是没地方躲的。纵是真被鬼摸了,城里也不兴请道士这一套。这么着,大家很犯难。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走着瞧,如果宝楷老是拎着桅灯,那是必须请道士的。

现在当着社区主任的潘宝新听到消息也赶来了,截住他,问:“宝楷,你要是真犯糊了,这就去请道士,驱驱吧。”

宝楷那脾气就上来了。宝楷说:“您外婆才被鬼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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