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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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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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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原喧哗》连载

第八章 无可救药的胳膊

我家秀玉这拗劲很快见涨上来。随着胳膊那道印痕越见明显,拗劲与日俱增,令人莫名其妙也匪夷所思。人有时候就这么搞怪。

那个晚上饭局,宝杉这儿挽上秀玉落座自己身旁时,在她左胳膊轻轻一抓,稍稍停留片刻,再紧紧一捏。看似有意无意的一抓一捏,一股信息瞬间传遍秀玉全身,接着心里慢慢燃烧起来。只感觉,先是暖乎乎的,接着微微发烫。那晚她失眠了,身旁箍匠阿麦“噗哧噗哧”的鼾声,更吵得她心烦意乱,真想一脚将他踹下床去。秀玉借着窗外倾泻而入的月光,抚摸胳膊,有点隐隐发痛。开灯看看胳膊,发现洁白皮肤上出现五个微红印痕,五只手指抓捏过的印痕。拿右手搓搓,不仅没有消隐,反而更加明晰起来,印痕边沿还微微泛起楞子。这就失眠了。月色原本很温柔,然而今晚却那么白晃晃地洒在床前,看着分外怵人。

秀玉脑子里绕来绕去,总是一次次回放着宝杉这儿那句“再不疯一把大家都老了”的话。她弄不明白,一句玩笑话,竟会如此震撼自己原本水般宁静的内心。一颗石子落到心房,击起阵阵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尽管用了不少消炎药,左胳膊的印痕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清晰,最后竟然发紫变褐,胎记似的牢牢嵌在胳膊上。

这胳膊可能中邪了。

我家秀玉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曾经好长时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挨饿。秀玉渐渐过惯孤单日子。也因祖上留着冷水窟七间大屋这大半西头,我当时又翻修一番,虽不很派头,但住着宽敞亮堂,够过宽松日子。瞧瞧周遭人家,能起个单间瓦屋容下一家大小,已满足得遇见狗都抱着作揖行礼了,一个爽心了得。我这纸王,好歹留下了家产。

那个宝杉将荷兰牛抛向半空那时,着实触动秀玉,于是很快应允人家撮合的亲事。秀玉坐家招夫,招的是我们纸山那个叫阿麦的箍匠。我原本认识阿麦,这小伙人虽木讷,但手底功夫扎实。阿麦挑着工具篮儿云游纸山,既箍酒缸也箍腌菜桶,箍得那般严丝密缝滴水不漏。阿麦跟酒缸腌菜桶一样沉闷。

裁缝配箍匠,半斤兑八两,说来没有谁亏谁。秀玉便将日子过下来。

那年乔迁到石桥社区,我家秀玉分到三间连排安置房,还领了笔安置费。钱虽够不上富裕,但可不是做裁缝或造屏纸能挣回来的,说来也是坐享其成。秀玉会过日子,盘算着房子多了也闲着,就变卖了一间,将房钱跟节余的安置费一并存入银行,靠着利银过日子。秀玉暗忖这利银跟人家上班领薪水一个样,内心便很踏实,也暗自高兴。

秀玉过日子省心,我跟志兰九泉之下也省心。无论尘世凡间或阴曹地府,哪个做父母的不为儿女们操心?

然而,秀玉的内心我猜得透。她一直有种空荡之感,细想也没哪儿不对劲,但总觉着不踏实,似有一块空旷之地长着杂草,没有细心耕作。这种空荡令她显得孤独落寞和怅然若失。秀玉的小日子总是那般平淡如水。

年轻人对浪漫的渴望和情感的欢悦,我非常懂得,也感同身受感。我们也曾经年轻过,情感的血脉息息相通。我跟志兰在碓坊里那段浪漫史,总会时时回想起来,每次回想都是那般刻骨铭心意味深长,又余音袅袅余味无穷。我内心充满柔情蜜意。

当初我这是保护秀玉。洁白无暇的秀玉,绝不让混沌的宝杉这儿玷污。我那时多么瞧不起这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你身在纸山不做屏纸,那就是对纸山的背叛。你忤逆,我厌恶透顶。

我也完全体悟,秀玉跟宝杉这儿那晚在纸坊那屏纸巢里是多么的躁动、紧张和幸福。这原本属于他们的世界,在两颗心即将融合这当儿,我却突然破门而入。原本的好事化为泡影,随着夜间飘忽不定的山风消逝而去。我选对了时机,秀玉却抱憾终生。

其实,我家秀玉牵挂着宝杉这儿。当宝楷一次次传递宝杉这儿在阿城消息时,我知道秀玉一直在等待,内心祈祷着他在那边过得好,混出个人模狗样,向往有一天能光鲜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当她最终看着宝杉这儿一副落泊邋遢样子时,内心着实“咣当”一下,这声音比碓坊里捣纸绒还响亮。说真的,当时换作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我家秀玉能接受吗?秀玉失了怙恃,内心的失落不必赘述,各种讥笑和白眼从裁缝店外面随风飘来。她也耳闻,石桥湾人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秀玉命硬了得。更有毒舌者说,潘庆逵这人看似讲道德守信用,不知背地里干过哪些狗皮捣灶的脏事暗事?人做恶,就积孽;积了孽,需偿还。自己还不了,儿孙后代也得还。做孽跟欠债一样,父债子还嘛。潘庆逵仅有秀玉,那就得秀玉偿还。

这话锥心,秀玉内心的苦楚和渺茫唯有自己才真切体味。宝杉抛洒荷兰牛那时,她恨不得操起剪衣刀抹了脖子。宝杉这儿断然不懂秀玉心思,他那心粗得像根稻草绳。宝杉这土鳖!

我家秀玉原先说嫁人其实没说准,只是经人撮合跟阿麦见过一面。

瞧着阿麦,心里立马想起宝杉。两相对比,天差地也别。于是,秀玉没说行不行。宝杉这儿一闹腾,秀玉就将决心下了,让阿麦捡了个大漏。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着走,嫁谁不是嫁?秀玉觉得老公么本分就好,她没别的非分之想。

辞别纸山进城,才发现城里人都上街买现成衣服,无法重操旧业。然而,在家闲着日长夜也长,心里总不是滋味。我家秀玉于是盘算着出去找活。秀玉找活,主要是打发无聊的日子。

那时候,我家秀玉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应聘,宾馆服务员、店铺营业员什么的都干过,到头来没多久就拜拜了。我家秀玉知道,这些都不是自己该做的。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后来我们这座城市那家鼎鼎有名的上市企业亚马集团在人才集市招聘裁衣工,秀玉在摊铺门头往里张望一下,心里说这就是自己要找的职业。她忐忑地折进去,说自己没有文凭,但有一身手艺,是个小裁缝,做的衣服针脚比人家密一倍,拿镊子也剜不开。接待的是一位长相清秀的小伙子,被秀玉这一说就笑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她填了表格,说明天来上班。这个小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秀玉,倒把秀玉难堪起来,目光直往一旁躲开。不过,好歹可以上班,嘴上没忘说了声感谢。

亚马集团原是吴姓人家三兄妹开张的服装小作坊,经二十多年发展,现在已成了上市企业,服装连锁店遍布全国各地。能在这种大企业上班,见的人一多,世面就大了,眼界也宽了。每天看着朝气蓬勃的景象,心情很是舒畅。我家秀玉分外珍惜眼前这机会,一门心思投身其中。也因恋着这环境这氛围,每天总是夜间才回家。家成了客栈,仅在夜晚时投宿一下。

然而,白天跟黑夜俨然两个世界。白天爽心着,夜晚却那么烦人,越来越烦阿麦。阿麦没朋友,城里又没箍活,只得改行打零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基本上都闲着。闲着,除了上街头溜达,就是没忘一日三餐。也因了无兴趣,每餐都喝酒,晚餐喝得更多,白洒啤酒葡萄酒都喝。人倒是省俭,一味挑价格便宜的,逮到哪酒喝哪酒,每天喝得脸色绯红。阿麦人粗,心更粗,不懂女人的心。这个箍匠不知道如何箍住女人的心。我家秀玉在家得不到一句温存体己话,于是心里更添一层不爽快。

每到深更半夜,我家秀玉都烦着身旁阿麦拉风箱似的“噗哧噗哧”鼾声。醒着的秀玉总是抚摸着自己胳膊那道印痕,再想着宝杉那句“再不疯一把大家都老了”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夜里又是辗转反侧。酒醒的阿麦摸索着趋上来,除去秀玉身上仅的那点遮挡,接着直压而上。秀玉猛然一个翻身,再将脚一蹬,直将他掀翻下来。阿麦这就哭了,像小孩子那般伤心。阿麦说:“住着一块儿,总没挨身子。”

我家秀玉一个激灵,呓语地说:“爱情已在路上!”

招聘我家秀玉的小伙子是亚马集团成衣车间主管,也就是部门经理,姓留名飞,管着三条流水线。留飞当这个头儿,待遇自然比人家丰厚,人光鲜衣着也得体。我家秀玉上班第一天,听留飞介绍自己时禁不住笑出声来,说还有留这姓的?留飞说,长见识是吧,天下百姓家,姓有千百个,姓啥名谁都有,但都没我留飞这姓名好,留就是留下来留得住,飞就是天高凭我飞。这一说,车间里笑语盈盈,一派生机盎然。我家秀玉顿时没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不再拘拘束束,感觉跟这个留飞一点也没有隔阂。

前头我已饶舌,我家秀玉那是珍惜了得。也因珍惜,就将我们纸山人们那种吃苦耐劳的韧劲尽使上来。没多大工夫,各种活计很快熟稔了,人也很快融入这个集体。

偌大的成衣车间,就是对着布料剪剪裁裁,属于女人们纤手的细腻活儿。车间里清一色女工,既有有夫之妇也有待字闺中的大姑娘。都说三个女人一面锣,女人扎堆,大家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又婆婆妈妈,总是东家长西家又短。留飞巡线时,女人们还安静些,毕竟女人间私底话总不能恣意张扬着摆到台面来,车间里往往仅剩缝纫机的马达声。留飞前脚一走,女人们话匣子立马打开。人多嘴杂,鸡一声鸭也一声,说着说着,各种荤的素的统统上来,话题最后都绕到男女那些事上来,活生生会让人想入非非起来,好像非将人家往邪路上带去不可。有的说,昨晚被老公搞了八次,今天还腰酸背痛;有的说,男人这狗东西都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吃着碗里的瞟着锅里的,没有哪个不偷腥;更有的说,女人这生理需求跟吃饭夹菜一样,守着老公一盘菜总会吃腻,吃饭夹菜总得翻着个花样,情人么总是需要几个……说来不怪,毕竟这世界除了男女那巴掌大的事,没什么更能勾起大家的谈兴。其实,说归说,也就嬉笑了之,图个嘴巴舒服,谁也不会拿根棒槌当针使。然而,说的多了,勾起了女人们无限的向往,女工群里便有一些耐不住寂寞的当真在外来事了。时间一久,有老公上门查问自家女人深夜加班到几点的,更有人家老公的老婆在门外跳脚大骂某个女人是头毛三七的。这等事,亚马集团人事部门也是会管的,曾几次开会进行道德教育,打栋柱应板障地批评了那些作风不好的女人。当然,头儿也不会下狠脸色,毕竟订单多需要女工们赶活,将人骂走流水线也只得歇工了。然而,平静总是暂时的,没多久,该来的事还是来了。

诶,女人扎堆的地方就是是非多。

女工们也问过我家秀玉有没情人?秀玉总是笑而不语。边上这位老女人就说,沉默就表示肯定,秀玉长得人见人爱,没有几个情人算是白活了。秀玉经得起这种挑逗,她只做自己的衣服,做自己的好衣服。秀玉那是辛劳并快乐着。

这不,人家迟迟无法交工分到手的布料,秀玉早做完了。留飞一一验收过,每次都向她伸来大拇指,有时有意无意地还在秀玉的脸蛋上划一下,看秀玉没回避,又划一下。留飞还将已分给人家的布料拿到秀玉的缝纫台上,弄得边上女工直翻白眼。

因是计件工资,秀玉领的薪水总比人家多;也因活儿多,下班总比人家迟。每到下夜班,留飞都给秀玉发信息,说已订好席位,一起吃个夜宵,算是对秀玉这种认真负责态度的奖赏。于是乎,留飞今天带着秀玉下这家馆子,明儿又进那家排档,尝遍了各种风味小吃。留飞总会变着方法翻新内容,花钱也从不眨巴一下眼睛,这使我家秀玉深深地感到这个男子很阳光很滋润。我家秀玉看着留飞,总会想起阿麦。阿麦要是有几分男人样,那该多好。

对了,忘了说一声,秀玉在亚马集团当裁衣工那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大家都用上了手机。有了这东西,留飞便可以私秘地约着我家秀玉。手机这东西最便利谈情说爱。

时间一久,我家秀玉从留飞的话语间渐渐知道,留飞其实没花自己薪金。他这个成衣车间业务量大,吃下布料自然多,人家批发商将布料送来,趁留飞验货时都会偷偷地往他裤兜里塞个红包。留飞这就被喂肥了。我家秀玉一时弄不明白,留飞这行径到底是对是错。也许留飞这是假公肥私,那是有悖职业道德的。然而转一想,留飞这人有能力,对亚马集团贡献大,拿点小钱也无可厚非。亚马集团家大业大,还稀罕这点小钱?

留飞这人确实活络,也会来事。这不,他灵机一想,开始在车间里公布业绩排行榜。结果不出所料,每次都是我家秀玉独中花魁。再后来,留飞就将秀玉提升为车间组长。这组长不仅是个官儿,可以体面地吆五喝六,还直接关乎薪金,那是人家底薪的倍儿。人家女工们这下就公开表示不满了,说辛辛苦苦十来年,不如人家一张脸。留飞这就来撑场,说脸蛋人人有,但手都没秀玉巧。大家顶嘴了,说怕是秀玉这巧手把你摸舒服了吧?我家秀玉可是个有忍性的好孩子,任凭东边太阳西边雨的,就是不接人家这茬。她一门心思当好自己的组长。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留飞直截了当地表白了。那天下班后,两人照样在外消夜,照样由留飞开车送她回家。快到家时,留飞将车一个急刹,弄得两人震荡不止。留飞这就将想说的话说了。留飞深情地说,咱们这么着也不是一两天了,嫁给我吧,其实一开始我就看上你了,我觉得你是那么优秀,不仅长得漂亮,还是个会持家的女人。留飞还说:“我非常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家秀玉故意说:“有夫之妇,你不嫌弃?”

留飞说:“这又怎啦?男人不介意心里喜欢的女人那张处女膜。”他又说,自己已考虑好久,娶你肯定没错,我们在一起,好日子已在招手。

我家秀玉这时是冷静的,说容我考虑考虑,也许时间能证明我们的选择。其实,一来二往中,我家秀玉早已知道留飞的意图,但她心里害怕。自己的经历清醒地告诉她,虽然非常喜欢留飞,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有责任感也有魄力,做事有板有眼。然而,爱情这东西对自己总是那般无可捉摸,曾经那么的努力过也尝试过,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都付诸东流。我家秀玉这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留飞说:“也好,我等着。”

这种等待不会持久。后来有一天,留飞再次送我家秀班回家。深夜的街上,行人几乎没有,偶有车辆从旁边疾驶而过。我家秀玉说:“你回吧,明天还得起大早呢。”

留飞说:“都快天亮了,索性开个房间休息一下吧。”

我家秀玉沉默片刻,后来将手伸给留飞,任凭他贪婪地摩挲着。然而,毕竟是第一次跟人家男人在外幽会,虽然熟悉男女间这点事,再没在纸坊里那种复杂心绪,但也觉得非常陌生。那个后半夜,当一览无余地将自己展示在床上时,我家秀玉顿有种负罪之感。然而,内心又是那般渴望,是那种厌倦阿麦的渴望。女人这脆弱的心,总是非常渴望抚慰。

留飞很快发现我家秀玉左胳膊上这道明显的印痕,关切地问是哪时受的伤?

我家秀玉说:“胎记,一出生就有的。”

留飞说:“幸亏长在胳膊上,穿着衣服谁也看不见。”

我家秀玉说:“我妈担心我会走丢,在这里作个暗记。”她没忘给自己的撒谎扮了个鬼脸。

留飞迫不及待了,急急地进入正题,全然不顾我家秀玉说些什么,任凭自己丑态百出地发挥不止。

我家秀玉是迎合的,但心里却有点不爽,觉得留飞这样没有前奏,太过于自己,显然只图索取。这么想着,心里隐隐滋生一个小疙瘩。

从那以后,两人忙事,消夜,又开房间。其间,在享受床笫之欢时,留飞也关心过我家秀玉的家事,知道我曾是泽雅纸山的一代纸王,也知道我跟秀玉她妈在碓坊里的浪漫经历。

秀玉说:“我们纸山人们不仅都会讲几段三国,还会吟唱各种纸山歌谣,至今每每想起,都是那么津津有味。”

留飞对这不感兴趣,说:“山野的事,听着土里土气。”

秀玉这时察觉到,留飞对纸山一脸懵逼,仅对碓坊里的男女之事兴味盎然。直觉告诉她,留飞只是一味地索取。女人的直觉都很准确。

留飞可能从秀玉脸上看出了什么,便说:“抽个时间,去泽雅纸山走一遭,看看碓坊。”

秀玉说:“碓坊早淹没了,只有留在那边的人们搭些假碓坊,不会捣纸绒的那种,是个空摆设,仅供来纸山游玩的人观赏。”因留飞没见过碓坊,秀玉便比划着碓坊的样子。然而,尽管如何比划,留飞依然没有看懂。

留飞说:“真想在碓坊里野合一次。”

秀玉一把将留飞推下身去。

留飞将浪漫爱情看作粗野的媾合,着实让人难以接受。爱情既崇高又纯洁,哪有这么龌龊?!

留飞想早日完全占有我家秀玉。然而,等待总是那么煎熬。留飞看着我家秀玉迟迟没应允下来,后来采取了一次大胆行动。

两人照样开房间,我家秀玉照样留宿到天亮。她实在不想回到这个冰冷的家。那天,当她醒来时,留飞正倚在床头看电视,捧过我家秀玉的脸蛋一个久久的热吻后说:“今天是休息天,你安心休息,我先出去办点事。”我家秀玉这才想起,原来今天可以休息了。她确实很累,一来每天必得使出浑身解数应对成衣车间,二来跟留飞绞扭着也总是激情一浪又一浪地袭来,弄得身子散了架似的。我家秀玉疲惫地闲着眼睛说:“别打扰,让我睡上整天得了。”

留飞笑着说:“懒猪啊你。”说罢,洗漱后穿戴一番,吹着口哨出去办事了。

那天直至晚饭后,两人才走出宾馆。留飞驾车送我家秀玉到家的楼下,将后备箱里两只沉甸甸的提包拎出来,跟着我家秀玉径直到家里来。我家秀玉是想制止留飞上楼的,但瞧着他拎着沉甸甸的提包,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转一想,自己跟留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么着出双入对也无妨,于是更允许他上来。我家秀玉当然知道石桥社区这些乡邻们最会咬耳根子,但她不怕这。她想:“爱咬就咬呗,我就跟留飞有一腿,又咋的?”

阿麦正独个儿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米酒,脸已涨得通红。

留飞将提包往桌上一搁,掏开拉链亮在阿麦眼前。留飞说:“这是五十万元,不缺一个角儿的钞票。”

阿麦发愣着,一时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留飞说:“钱归你,人归我。”

阿麦酒醒了大半。他抖抖索索老半天,说:“钱不要,秀玉也不许勾引。”

留飞说:“收下吧,够你这辈子了。”留飞还说,好好存着,可以省着打酒买肉,也可以再讨个老婆过日子。

阿麦这下急了。他舌头打卷着骂留飞:“这是明着抢夺人家老婆,你夺老婆你犯法,我要报警让派出所抓你。”

留飞瞧着阿麦不为这笔巨款所动,一时也没辙。他转头对我家秀玉说:“秀玉,你这鲜花插在牛粪上,跟这个榆木脑袋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秀玉起先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场景。留飞这做法太突然太出乎意料。她心想这事总不对劲,但一时也理不出头绪。这时瞧着留飞这种作派和口气,猛然想起宝杉这儿在裁缝店前抛钱的场景,心底突然冒出一股火气。我家秀玉嘴唇发抖地说:“留飞你听着,你以为任何事都可以拿钱买卖吗?”

留飞说不是这意思,是给阿麦当补偿,免得他吃亏。留飞还说,这事没事先商量过,是我唐突,但我这不是大方着吗,秀玉你消消气,回头再慢慢给你陪不是。

我家秀玉说:“马上滚出去。”说罢,拎上两摞钱往门外扔去。

他们家这一闹腾,早将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引了过来。慢慢地,大家都明白了,先是笑个不止,后来都责怪留飞没个人样,再这么闹腾,当心大家送上后枕跤。

留飞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将钱悉数收进提包,灰溜溜地走了。

我家秀玉有主见,虽然一时糊涂跟这个留飞干过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能在关键时刻把好尺度。能知错就改洁身自好,这真的难能可贵,让人爽心又放心。

第二天,我家秀玉辞去亚马集团工作。虽然这是份很体面工作,但我家秀玉还是毅然决然辞了。

我家秀玉后来听说,那个留飞果真出事了。他因假公济私,长期私受贿赂且累计数额巨大,被亚马集团告上法庭。结果是,留飞锒铛入狱,贿款也如数退还,还被罚了款。留飞的一切就这么着化为乌有。

我很为我家秀玉而庆幸。

我家秀玉抚摸着胳膊上那道无法袪除的印痕,跟阿麦办了离婚手续。这么着,秀玉将婚姻的脐带剪断了。

那段时间,先铆着劲儿学成驾驶技术,接着买了辆东风本田。为这事,我家秀玉将银行里存款花去了大半。

清闲下来的秀玉,叫上也闲着的宝升,开车就往老家石桥湾这边跑。她接下来要做的事,需要宝升这个帮手。至于干嘛要跑到石桥湾,秀玉也说不清。她听从心底的召唤,心有所想,事有所做,不必去想为什么。凡世间事,其实都是浑沌不清,谁会想到未来到底会是哪种未来?秀玉不考虑未来,她只做眼前的事。

秀玉带着宝升这个堂兄,来到我们家七间大屋的屋基前。我们这老家离溪床高好多,没淹没在水库里。然而,这处属水库保护区红线范围,是不允许任何私占的。我家这老屋现在成了一堆废墟,摊在天底下晒太阳。我家秀玉一直说,这屋基这么搁着真是可惜。

秀玉在杂草丛生的废墟上找来找去,最终找到原先我家屋子前两棵小栗树的地方。她对宝升说:“哥,我要在这里起大屋,跟原先一个样,有事没事过来歇歇脚。”

宝升对这种想法不可思议。他流着哈喇子说:“这是水库保护区,都划过红线,怎能起屋?”

秀玉说:“管它红线白线,这屋起定了。”

宝升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秀玉操起扒锄在地上扒拉着,累出满头大汗。她拿衣袖拭了把脸,突然来了兴致,说:“宝升哥,你讲段三国吧,在这地方,需要配一段三国的。”

宝升说:“我哪会三国?”

秀玉说:“那就吟几段歌谣吧。”

宝升想一想,将脸扬起来直直地对着太阳,说:“我只会这一段,可别见笑哦。”于是吟:

吱咕,嘎咕,

解板老司穿红裤;

红裤塌塌落,

屙堆水牛屎。

秀玉拊掌格格格地笑。秀玉笑得很童年,那般天真无邪。

现在,该絮叨絮叨我们家那座七间大屋了。

老屋伏在我们石桥湾冷水窟地方的山坳里,左边青龙高耸,右边白虎静卧。屋后松树伴着毛竹密密匝匝地往半个天空直蹿而上,掩映着后山高耸的岩壁。门前一垄垄梯田贴山而卧,田塍间比划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小路。梯田的脚边,小溪流别别扭扭着贴身绕过,直朝山外流淌而去。这种山乡田园,比画出来的还美。

前头我说过,我们家那老屋是双檐瓦屋,相比周遭人家的单檐瓦屋,气派了好多。顶要紧是,老屋门前长着两棵挺拔壮硕的参天小栗树,枝桠上错错落落地装点着喜鹊们的巢儿。老屋、大树和鸟巢,给我们那住处平添许多生动故事。

我怀念老屋,更怀念两棵小栗树和树上的鸟巢。小栗树不是树小,而是结的栗子比板栗个儿小,因此得名小栗树。板栗大多树矮枝低,栗壳满身长刺,而小栗树长得粗壮高大,栗子皮壳滚溜溜的圆,不长刺。小栗树和板栗树,一个温驯一个粗野,其实栗肉一样的香喷清脆,只是温驯的小栗树属于野生乔木,生长很缓慢,没多少经济价值,后来没人愿意培植,而板栗栗仁可卖好价钱,被人们大面积种植起来。

我们屋前这两棵小栗树,该是父辈的父辈的父辈植下的,至于是谁植的已无可稽考。到我们这一代,小栗树已长成树干稻桶般粗的参天大树,硕大的树冠像两把巨形大伞,高高地擎在天空里。当初那情形,是相当壮观的。

小栗树常年长着浓密叶子,待到新芽吐出才掉落多年前的老叶,这跟人的生息繁衍一样道理。也因树大叶茂,树冠下宛若路亭,来往行人可以在下面遮阳躲雨,挑担路过累了也可以坐在树下青石板上擦把汗喝口水再歇歇脚力。春天满树开白花,引得喜鹊们前来筑巢;秋天小栗子经秋风一吹从壳子里蹦跶而出,扑簌簌直掉下来。我们每天可捡几饭箩儿,或蒸或烹都别有一种香味。那年头口粮短缺,待到小栗子成熟,不仅我家跟大伯大婶家争着捡拾,几乎整个石桥湾的人们都会捡些回去。当然是大伯大婶家捡拾最多,他们家三个庆字辈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三个堂兄堂弟,总是在树阴下画出大大地盘,再拿竹鞭子在四周打上尸字形的马屌圈。我们泽雅纸山,这马屌圈是咒人的,谁进入就咒谁,许多人家的庄稼地都打着。堂兄堂弟们打马屌圈,那意思当然非常明确。别人家的孩子唯有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堂兄弟们才让他们进入马屌圈,捡走那么一些颗粒。

喜鹊总是春天来了秋天走。万物复苏之时来我们这里繁衍生息,北风肃瑟之际飞往别处栖身。每一对雄雌喜鹊选择一处枝桠衔枝筑巢,起先看着很是杂乱无章,待到巢成之时都是一幅幅美轮美奂的杰作。鸟巢像只小小的飞碟,仅留个口子供自身出入,不怕骄阳毒晒也不怕暴雨浸淋,就是强台风过境也鲜见被刮去。大伙儿无不啧啧称奇喜鹊们的鬼斧神工,我也着实惊叹他们那造屋技艺。

喜鹊们白天出去觅食,夜晚各归自家的巢子。它们总是其乐融融地和睦相处着。也有好事的人,整天趴在树下静观喜鹊,回头说发现一个天大秘密,东家那只红头雄喜鹊飞入西家巢子,老半天也没有出来,临别时还跟伸出喙子的雌鹊对咬一番。大家都笑着说,那十准是那事儿,跟人是一样的。我很纳闷,要是有这事,雄鹊们是会单挑的,然而从来没见它们打过架。于是,我也曾经好几天趴在小栗树下,但从来没见北家雄鹊进了南家的门。从此我相信,喜鹊对爱情是忠贞不渝的,邻居们也和睦相处着。

紧接着,雌喜鹊一门心思蜗居产蛋,孵出雏儿。雄鹊们总是不知疲倦地衔来虫子谷物什么的,喂饱雌鹊接着喂一大窝雏儿。待到雏儿羽翼渐丰,雄雌喜鹊就领着儿女们先爬出巢子,再登上枝桠,接着在枝桠之间跳来跳去。因有父母们的鼓励,这些儿女偶尔也扑腾几下娇嫩的翅膀,学着走路学着飞。当然,也有雏鹊因翅膀无力而掉落到地上来,可把它们的父母们吓得惊叫不止。我们从来不逮雏鹊,而是拿竹竿将雏鹊高高挑起来,送它们回到枝桠上。这时它们的父母准会奋不顾身地俯身而下,双双叼起雏鹊飞了回去。没多久,雏鹊们慢慢学会飞翔,直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们随着家族兴旺,虫子谷物开销也大,待到初冬时节大地开始荒疏,就陆陆续续飞往别处觅食了。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待到来年春天草长鸢飞之时,喜鹊们又会如期而至。一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喜鹊是喜鸟,报喜一报一个准。谁家有喜事,喜鹊就在枝头叫得欢。我那志兰一年过后回到冷水窟时,起先就是这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叫不止。这时,我就知道,喜事要来了。虽然前头老南告诉过这事,但我心里忐忑,不能准确地猜着会是什么喜事。直至志兰出现在我面前时,才知道原来这喜事确实应在志兰身上。

我总是那么的喜欢喜鹊,我的志兰也是。我家秀玉年少之时,两棵小栗树仍在,她对喜鹊的喜爱跟我和志兰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总是趴在树下的青石板上,跟喜鹊们对着话。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满是对喜鹊的向往和憧憬。

我们合着生产队那时,两棵小栗树充了公,成为生产队财产。后来,城里来了一队砍伐工人,将小栗树砍伐了,用大大的吊车掉到公路上,再用大吨位平板车拉出石桥湾。听说是运到城里造船了,锯开当甲板。具体怎样,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小栗树哗然倒下那天,喜鹊在天顶上盘旋着,惊叫不止,久久不忍离开。为这,我家秀玉不知哭了多少日子。那个破风车也很不舍,还拿起石头,狠狠地砸向那些伐木工人。

我家秀玉这次想在这里起屋,许是对喜鹊的一种怀念。我猜该是。

宝升这堂侄见着秀玉忙乎,也说真怀念有喜鹊的日子。然而,他摇摇头说:“喜鹊是回不来了。”

我家秀玉抬头遥望着山外的远方,目光里满是希冀。她说:“我想再种小栗树,就两棵。”

那个宝楷听说秀玉在失去的故乡起屋子,那天拦住她的车说:“找死啊秀玉,别做梦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秀玉将自己的衣袖挽起来,露出胳膊上那道文身似的印痕说:“宝楷,你看看我这胳膊,看仔细点。”

宝楷这被弄得一头雾水。他真猜不出这是哪跟哪。

秀玉看着宝楷不解的神情,嘟囔一句:“反正跟你说了也没用。”她去叫上宝升,又往石桥湾这边跑。

几天下来,地很快平整出来了。秀玉拿了一张纸,在纸上弯弯扭扭地画了一座屋子,再在前头添了两个花坛。她指着花坛说:“小栗树种这儿。”

宝升说:“这我不管,我只管干一天,你得给一天工钱。”

秀玉说:“不是天天照付了么。”

宝升嘿嘿嘿地,笑着说:“看来酒钱又不用愁了。”

待拉来的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摊满一地时,镇政府执法人员来了。戴着大盖帽的执法人员说这里在水库保护红线内,不能私自搭建违法建筑。

秀玉说:“这就纳闷了,才刚刚开始,你们怎么知道的?”

大盖帽执法人员指指天,说:“卫星拍到了。遥感卫星,你懂吗?”

秀玉这就来气了,说:“这巴掌大地方,卫星哪能知道,准是你们来找茬。”

大盖帽说:“信不信由你,这法执定了。”

秀玉这下又挽起袖子,让大盖帽看看胳膊上这道印痕。

大盖帽也不知这是哪跟哪,便掏出本子开了张执法通知单。秀玉接过通知单,看也不看撕个粉碎,甩手抛向大盖帽。

大盖帽严肃地板起脸,说:“阻碍执法是犯法,你有本事就去审批,我们只看批文。”

秀玉说:“哪有没起屋子先审批的,问你个事,你家孩子是先取名字再生还是先生下来再取名字?”

大盖帽说:“起屋跟生孩子两码事,你得先上审批中心,拿到批文再起屋。”

秀玉看看这么拗着也不是法子,就上镇政府审批中心。窗口经办人让她先写个申请报告,接着细细地查了查电脑,抬头说:“这是水库保护红线范围内,一律不允许起屋。”秀玉又一次挽起袖子,让办事人员看看胳膊上印痕。她说:“你看着这,就该给批文。”

经办人先是也被弄得一头雾水,接着在申请书上戳了个“不准办理”的红印。他说:“别再纠缠了,法律是道硬杠子。”

秀玉嘟囔说:“才不管天王老子,这屋起定了。”回到石桥湾后,她央来一批人,先将工钱付了,让他们先夯实地基,再将屋子慢慢起起来。

大盖帽又是三番五次地来,好话说了好几箩筐,但秀玉就是不听。后来大盖帽看着屋子都起到一层高了,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撂过去。没会儿,就来了几辆执法车,顶上还闪着警灯。许多大盖帽操起榔头铁锨一干儿工具,三下两下将秀玉的屋子敲得稀巴烂。末了,还在一堆废墟上贴了张告示,说:“不办个拘留,已算便宜你了。”

秀玉在这群大盖帽撤走之时,朝着他们的后背啐着:“我要信访,上市里、省里信访。”

我家秀玉这拗,真真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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