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早已消逝的造纸碓坊,是那么的魂牵梦萦。岁月可以老去,心中这份念想却永远不会消遁。
我是实至名归的纸王,没有谁比我更挚爱泽雅纸山特别是石桥湾这片土地。我属于碓坊,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我那熊熊燃烧的火纸,在戍浦溪的弯弯溪畔哭泣!
我的南志兰之所以在一年之后,回到石桥湾并这么坚定地答应嫁给我,老南该记头功。老南给我报恩,我也感激老南。
老南原本我不认识。他是志兰的老乡,那个海边的柳镇人。老南出现在我们石桥湾时,见人就说这难那难的,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南说他们那边沿海一带,地很平坦,田也不少,一眼望去就是海天一线的景色,不像我们泽雅纸山这边开门就见山,目光都被大山挡着,看不了开阔地。原先那是鱼米之乡,歌谣唱的是“柳镇满爿垟,不种也有半年粮”,世代过来都是充裕的,每有战事起来,第一个征粮的就是柳镇。一句话,官家是把柳镇当粮仓的。然而很要命,人民公社一成立,家家户户打着生产队,人人当上光荣的公社社员,事事得听队长的哨子声,吃饭吃大食堂,干活集体大呼隆。这人过上大集体日子,懒惰本性就尽使上来,干活儿挑肥拣瘦,比着谁跟谁更省劲,到头来谁都懒洋洋的,落得田里年年歉收。雪上再加霜,又逢一连几年闹蝗灾,蜂盗也四起,稻谷颗粒无收。
我这说的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我们那时什么来着?那时的形势是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红旗不能倒,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稻。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多么荒唐。可是,那时我们穷棒子翻了身,当家又做主,穷并快乐着,一点也没觉得哪儿不对劲。起先是大办食堂,社员们放开肚皮吃饭。没多久,发现粮仓空了,田里又接续不上来。其结果是,大食堂很快解散,大家各个回家重新起灶做饭。家是回了,但私下是不许种庄稼的,也不许养鸡养鸭养猪什么的,谁种了养了谁就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没粮可分,灶台又总得开伙是吧,于是各家便想着法子,先是挖野菜茅草的,后来剥树皮,甚至到处寻找粗糠烂菜。努力是尽管努力了,依然填不饱肚子。没办法,逃荒去吧。
那时候的沿海一带是“十人九丐儿,五里一寺庙”。啥意思?要么去逃荒讨饭,要么就到寺庙里讨碗粥喝呗!于是人人惊慌,四处讨生计,有人带着家小逃荒,更有人将女儿统统送人以换狗日的粮食。饿死人的事,是经常有所耳闻的。
现在的人们,哪能想像得出那个时代的景况;同样,再过几十年后的后辈们,也无法想像我们现在的景况。我们都是时代的尘埃,佝偻地活着,也挣扎着。
老南说他家养着两个儿子,要是女儿么可以送人当童养媳,但是儿子不行。儿子送人,一则断断横不下这条狠心,再则也没人要,谁家愿意再添人丁多一张嘴吃饭的?老南是听回到娘家的志兰说,我们纸山这边家家造着屏纸,日子还是可以凑合,手头也留有余粮,就一路打听着寻找过来。老南想来碰碰运气。
我们石桥湾当然跟山外也是一样的,谁都知道三面红旗不能倒,也办起了大食堂。当食堂难以为继那阵,我的庆奎老弟等一干人还抹过眼泪,说没了大食堂,红旗到底还能扛多久?我们忧虑着。好在山外各地都需要屏纸,公社上的供销社天天开门收货,只要人不懒着,开起碓坊多造屏纸,活路就横在眼前。当然,我们那时是给生产队集体造纸,大家都记工分,但谁家造得多,谁家工分就多,分摊的钱也自然多。手里有钱,可以买粮食,心里也就不着慌。这是碓坊赐给我们的福分,那段时间我很为生在这方水土而自豪。
老南说要赊些番薯干充充饥,先将眼前这段时间鼻头下这横儿给解决了,待来日稻熟时节再将大米如数还上,一斤兑一斤,决不打折扣。
老南是在我们石桥湾那棵大枫树下说这话的。老南这一说,围着的人都差点笑掉大牙。要知道,番薯干是粗粮,吃下去还在肚里直咬人,弄得馋水直流淌;而大米是细粮,别说吃着,就是闻闻也香喷喷的馋人。我们这里白米饭是少见的,都是每顿番薯干掺着些许大米,番邦米国各一半,一粗一细相抵,不难受也不好受,只图填个肚饱。如果顿顿有白米饭,那简直跟旧社会地主老财家一样享福。我们石桥湾的地主老财潘日文早被镇压了,谁家还有这好日子?大家都说,见过行骗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行骗的,老南你这话鬼信?
老南也不怕难为情,一再保证说我老南这话说到做到,是算数的。见围着人纷纷走开,老南就问,一斤番薯干看着雪堆似的,抵得上三斤大米,这可不会骗人吧?
事实倒是事实,番薯干终归比白米饭耐吃。然而,大家还是担心老南挑走了番薯干,怕是一去不复返,不会再将大米还回来。
讨不到番薯干的老南,后来就在我们石桥湾挨家挨户地走过来。他经过我们这座屋子,仰头看看门前两棵小栗树,听听树桠上喜鹊的叽喳声,脚步就停了下来。先犹豫一下,便折进大伯大婶家。都说上门看八字,门正、地平、猪肥、狗壮,大伯大婶家虽没占全八字,但这门楣看着跟别家是不同的,透着殷实的影子。老南大着胆子将借粮这事说了。
大婶先是侧着耳朵听,那神情像水鸭听响雷似的。待听明白后说,自己家也没余粮,只是有些在晾晒时遇上坏天气,被秋霜打过又被冬雨淋过的番薯干,发着霉的,准备留着给猪吃,要是愿意么先赊去。
老南说这敢情好,发霉的番薯干更会吃得省。
我的大伯先没吱声,这时就说:“到时可别忘了同样斤两的大米哦。”
老南说:“这不保证,下回还敢上门赊粮?”
我起先在村头大枫树下是见过老南的,但我这人平时没心思管那些鸡毛蒜皮的闲事,仅站一会儿就走开了,听不太真切。这时老南跟大伯大婶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替他发愁。打量他这身破旧的着装和那张憔悴的老脸,准是不会骗人。又想想着自己也是一把泥一把水地过来,心也就揪紧了。
大伯大婶将发霉的番薯干过秤,让老南装入布袋,并收了老南的欠条。老南扛上布袋正要走时,我招呼了一声。我说:“老南,来我家坐坐。”
待老南放下布袋过来时,我将他让到里屋。先是炒热了原本留给自己的番薯干拌白米饭,再温了小半酒注的黄酒,还弄了点下酒的溪鱼干和刀豆干。
老南说:“吃了过来的,正饱着,吃不了。”
我说:“老南你这不骗人?你家到这里隔着上百十里路的,就是吃了过来也已饿了吧?再说,你还得扛着番薯干回家呢。”
老南嘿嘿嘿的,风卷残云似的将端上桌的全部吃个精光,嘴里咂巴咂巴的。末了,我从楼角粮仓里量出几斗番薯干,是削掉番薯皮的那种干芯儿,看着雪银丝一样洁白。这可是粗粮中的精粮,平日里自己也是省俭着吃的。老南看着番薯干芯儿,双手就拘在胸前了。我知道,老南这是没胆子收下。
我没将番薯干芯儿过秤,拿个袋子装了。末了,再拿根扁担给老南,有扁担挑着比扛着省力。想着路途遥远,老南的体力不一定吃得消,我又挑着番薯干将老南送到我们石桥湾外边的泽雅公社上。这时,老南说什么也不干了,硬是将担子抢过去,哼着小曲儿迈着大步而去。老南那背影是快乐的。
老南再次来我们石桥湾时,挑来了好些黄鱼、梭子蟹、虾籽和海蜇,分送给我和大伯大婶两家,以表上次的感谢。别看这些海鲜现在贼贵,但我们那个年头大地闹灾荒海货却旺发,这东西一多就贱着,再说光吃这些也不能填饱肚子。老南说这些都是出海捕来的,仅费点工夫,反正我们那边也没农活好干,人很是闲着。然而,吃腻了山货的我们,吃着海鲜分外味道。我们投桃他报李,老南这人就是上心。
当然,我又是煮了番薯干拌白米饭。待老南咂巴着嘴时,我已给他备下一担番薯干。老南也不客气,说:“上次的早已吃光。”
后来,老南来的次数更多了,每次都挑走番薯干,待到当年稻熟时又一趟趟地送来大米。大伯大婶家的发霉番薯干,老南已用同样数量的大米还上了。我不计较借多还少的事,那些年已是一把做屏纸好手,屏纸价钱卖得起,挣的工分也多,粮食是够吃的。更主要的是,我那时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粮食当然稀贵,然而送给更需要的人,心里也觉得快乐。于是,我跟老南说,你看着办吧,要是家里有大米余着就还一点,要是没有一笔勾销。经这一说,老南也不再提还大米的事。
我跟老南后来成了好朋友,虽然没跟桃园三结义那般结拜过,但我们都很珍惜彼此的友情。老南后来有一次登门时,兴冲冲地对我说:“南志兰说要回来了。”
志兰一走足已经年,老南这消息真的令我喜出望外。也许,这就是一种缘分。
南志兰是知道隔壁大伯大婶的。自从在碓坊里将两颗蜡烛点了之后,志兰做屏纸比我还拼。她多次悄悄地对我说,将这个家过好,落夜关门上闩,只扫自家门前雪,别管人家瓦上霜。她是生怕隔壁没事找事来添堵,只图过个安心小日子。
我们这造屏纸,也是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活是粗活重活,但从竹子到屏纸算计下来,一共七十二道工序,从选料到成品,道道都是细致活,不花几年苦功用心琢磨和反复操练,是断然做不出来的。屏纸分九寸、七寸、五寸和三寸四个货级,最次的三寸屏纸仅当厕纸,给人揩屁股;五寸屏纸可以当纸钱,专供佛殿神庙化炉焚烧或渔民出海时祭拜海神妈祖;七寸屏纸尺码大些,可以用作各种礼品的包装纸。这最上等的九寸屏纸,那是屏纸中的珍品,跟那种宣纸有得一比,据说是给人写毛笔字或描图画的。我们石桥湾的人们不知道写字作画,但我们知道九寸屏纸稀贵,泽雅公社供销社专门有人等着采购,有多少收多少,说是运到上海、广州,还有的搭船出海赚外汇。
九寸屏纸的买卖最好做,大家都尝试着。然而我们石桥湾鲜见有人造得出来。纵是造了一些,也被采购员打上三等品、二等品的纸印,一直没人能做出一等品、优等品来。
志兰是有志气的。单身着那时,原本不会造纸的志兰,上手没多少工夫,就变得娴熟了。现在有了这个家,志兰信心也树了上来。我们先造五寸,接着造七寸了。但是,志兰很不满足。她说,我们要造就造优等品九寸。我这就不高兴了。我说,志兰你心比天高,就是没有过过秤,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人家都不行,我们咋行?志兰不相让,白了我一眼说:“正是人家不行,我们才应该行。”
话是对头的。想着前头这些年,自己这个孤苦伶仃的人,没人传帮带,不是照样学样,将七十二道造作屏纸工序都学会了么?我次第着这造三寸、五寸和七寸的,不是吹牛,造出来的屏纸比人家已好多了。这么想着,我这信心也就树起来了。
我跟志兰试着用毛竹、水竹和担竹造九寸屏纸。我们的后山上就这三种竹子,大家都就地取材,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竹子砍了还会长出来,人老去抬上后山埋了,下一代继续造屏纸,下一代又会有下一代。我们生在这长在这,一代代地延续下来,往后也这么着延续下去。我们纸山子民的繁衍生息,跟竹子的新陈代谢是一样的道理。
毛竹最差,造出来的屏纸既厚又脆,连揩屁股都嫌粗糙,最先排除了。水竹可以凑合,但纤维韧性不好,沾着水就会溶化,根本无法在上面写字作画。最后,我和志兰选用担竹。
担竹很有硬度,砍下山来先晒干,再拿锤子砍裂开来,绑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先浸在清水腌塘里,待担竹被水泡饱后再摊上石灰,接着经过几次扳塘,待担竹完全被石灰水咬成纸刷,拿手一撕都会撕出条条纤维来,这才可以出塘。接着挑到碓坊里捣出纸绒,最后在捞纸坊里捞出屏纸。当那天我跟志兰将九寸屏纸挑到公社供销社时,我们是那么的信心满满。然而,验货的供销社主任老严,就是那个曾经夸过志兰屏纸里夹着灵气的严昌顺,翻看了好会儿九寸屏纸后,还是摇摇头,给屏纸打了个二等品的红印。
我们的努力最终换来个二等品,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是比较欣慰的。我说,将屏纸收了吧。然而,志兰不容分说扛起屏纸就走,一直走到我们石桥湾这边戍浦溪的弯弯溪流处,一刀一刀地拿着屏纸往溪水里抛去,直至冲得远远的,屏纸终归被水溶化了才掸掸手。
这凝结心血和汗水的屏纸,统统付诸东流。我着实心痛。
我反复地想着,到底哪道工序存着纰漏?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我们的先辈都是用蛎灰腌制竹料的,就是那种用砻糠烧制牡蛎壳而成的蛎灰。这种蛎灰碱性力道差,腌制非常缓慢,后来大家才弃而不用,改用这种劲道十足的石灰,以省却腌制时间。我想,也许是这道工序不能改。于是,就去天长岭外一家蛎灰厂挑来蛎灰,用了双倍的分量腌制纸刷。
我和志兰再次将我们的九寸屏纸挑到供销社时,老严细细翻看着,露出欣喜的笑容。我偷偷地瞄了老严一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没料,老严还是打了个一等品的红印。
优等品呢?我心里那个沮丧啊。这之后,好久时间都打不起精气神来。我这心差点就死了。
然而,志兰是不死心的。她说,我们的上辈人有人造出九寸屏纸,相信我们也能做出来。
我说,造九寸屏纸是有秘技的,秘不示人,传男不传女,要是儿孙辈不想沾手屏纸这种脏活累活,秘技就只能被先人带到棺材里去。
志兰不这么认为。志兰说,第一个造出九寸屏纸的人,是谁给传的秘技?
我着实被这话噎住了。于是,我就天天琢磨,好长一段时间,每到落夜都睡不着觉。一旦想着什么,就在志兰的后背上比划。我知道志兰也没睡着,任凭我在她后背比划不止。
我想了很多,也越想越遥远。我还将自己做的事,跟我们这地方一直在口头传说的三国故事联系起来,想着三国时那些木牛流马之类的事,深感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何等聪明。这一想,就想到我们人类这种动物。造物主将人造得真好,人人都有触觉、闻觉、味觉、视觉和听觉,这就是数字的五。人除了主身胴体之外,还有头、手和脚,而头有上、中、下三亭,手有掌、肘和臂三节,脚也有大腿、小腿和脚掌,这不就是数字的三么?再细分下去,手有五指,每个指头又有三节。这就是五三五三的节奏。这是什么节奏?也许这就是奥秘明摆着但谁也没有捕捉到的一种自然规律。
无数个深夜,我都在琢磨这种自然规律。我想,凡世间之事,都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么,造屏纸也会有一样的规律可循。我坚信这是必须的。
于是,我将造屏纸七十二道工序,按五三五三去划分,共分九个时段。比如竹子到纸刷是五,纸刷到纸绒就是三;纸绒到纸坊是五,纸坊至成纸是三……按着这个节奏循环往复下去。九个浪段,九寸,天呐,这难道纯是巧合?我最终将做好的九寸屏纸送到供销社,再次碰碰运气。
供销社那老严这人猴精猴精的。他细细地看着九寸屏纸,又抽出一张摩挲起来,脸上渐渐出现惊喜的表情。接着,他从办公室取来几张泛着淡黄色的大纸,跟我的九寸屏纸进行比对。老严跟我说,这是宣纸,优等九寸屏纸得有宣纸的样儿。我第一回知道宣纸原来是这样子的,拿过来仔细看看,只见宣纸薄如蝉翼,轻似羽毛,揉搓着又觉得富有韧劲。这种纸写字作画当然好,相比之下我的九寸屏纸仍然逊色得多。我说,就是有神仙技艺也造不出来。老严笑了,说,要是造到这样子,那还叫九寸屏纸?我觉得很对,但我自惭形秽。
我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还有什么办法将九寸屏纸造得更精致一步。当老南又一次来我家借番薯干时,我将自己的疑惑跟他说了。老南一时没辙,拿过我的九寸屏纸一片片地撕起来。他突然惊叫一声,说,你这纸别的都行了,就是缺乏韧劲。
我觉得老南这话很对,但我们这竹料就是这副尿性,怎能增加韧劲度?
老南后来说:“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行不行?”
我迫不及待地问:“啥法子?”
老南说,我们柳镇海边的滩涂上到处长着纻麻,皮下抽出来的麻丝很有韧劲,先前大家也是拿蛎灰腌过,将纻麻丝抽出来纺布做衣,衣服倒是耐穿,但就是不暖和,所以谁也不要,任着纻麻在滩涂疯狂生长。老南还说,如果将担竹掺着纻麻,兴许韧劲就有了。
我因为心急,也兴致勃勃,当天就跟着老南往他家奔去。志兰无法一起去,她那腹部渐渐隆起来了。我们将有自己的孩子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当我将跟老南一起采摘的纻麻丝扛回家时,也采用我的五三五三技法,再加一倍的蛎灰进行腌制。这个过程需要几个月,必须耐心等待。经过多次的扳塘,将第一批纻麻丝拿来掺杂着担竹的纸刷一起捣了纸绒,捞出屏纸一看,纻麻丝青筋似地布在纸面。我想,这是纻麻韧劲大,还未腌到火候,于是又一天一天地扳塘,让蛎灰的碱性狠狠地咬噬着纻麻丝。如此几番尝试,我将自己满意的九寸屏纸再次送到公社供销社去。
那个主任老严,这次惊讶地睁大眼睛,真不相信我能做出如此绝伦的九寸屏纸。他问我,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当然不说,只问到底行不行?老严在我的九寸屏纸上打了个优等品的红印。
一回家,我就将好消息告诉了我的志兰。她人一高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纻麻看来正到火候。志兰立马说,去,快将纻麻捞上来,再腌怕是太过火候,会糊的。
我和志兰这就将腌塘里的纻麻丝捞上来。志兰这时完全忘了自己正身怀六甲,当我将湿漉漉的纻麻丝往塘边捞拉过来时,志兰也上来搭下手。浸水的纻麻丝沉重得厉害,志兰双脚往腌塘畔一站,咬着牙关双手拽起塘里的纻麻团。这一使劲,人惊叫了一声。这一叫,可把我脸都吓得煞白。
疼痛了一天一夜的志兰,终于分娩了。她那般使劲地生孩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让在一旁看着的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当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立即哭出声来。孱弱的志兰却笑了,说这不高兴吗?还哭得小孩似的。
我家秀玉就是在光景下呱呱坠地的,还未到十月足数。于是乎,在抚养我家秀玉的过程中,比寻常孩子艰难了许多,我们也更加觉得宝贝女儿的来之不易。后来志兰还是大病一场。请过不少老中医,也上过公社上的卫生院。其结果是,志兰那次太使劲,整个妇科伤得不轻,落下了病根,怕是往后会严重影响身体。我的志兰后来果真患上抖之疯,隔三差五浑身会颤抖不止,也再经受不了惊吓。
我的老南好友也非常牵挂志兰,每次来时都会捎带他们那边的泥蒜、跳鱼、乌贼卵和软壳梭子蟹之类,给志兰补补身子。然而,志兰总是病怏怏的,稍经风雨就会病倒在床。
我是那么的心痛和悔恨,我这人做事太不老成持重啊我。
我将九寸屏纸造到优等品那会儿,我们还过着生产队的集体生活。我们石桥湾叫石桥大队,我所在的冷水窟自然村叫冷水窟生产队,谁个劳动力都挣着队里的工分。只因我跟志兰造着九寸屏纸的细致活,给生产队创下可观的集体收入,我们俩挣的工分当然高过人家几倍。付出终有所得,我家开始有酒有肉可以招待来客,起先都拜这高工分所赐。我们就那么着过了十几个年头。
忽地平地一声雷,户门三击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们的时代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紧接着,国家开了一次非常重要会议,什么会议像我等山野村夫不甚明了,不过也着实感受到了跟我们的关系,那就是原先打大集体的田地,搞起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重新分给家家户户。这实乃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恢复高考那时,我家秀玉、宝楷、宝杉、宝升还有素娥这批同龄人都在公社的中学读初中。后来,素娥因被早恋耽搁学业,爱花家里等着她回家学造屏纸,两人没上高中。我家秀玉、宝楷、宝杉和宝升几人都考进了高中。那时老师催得紧,功课非常繁重,大家也都怀揣着梦想。只是那个宝柳,是读不进书的,仅上几年小学,又开始长着手淫的脸,净是趁着落夜去人家田里偷些吃的,没事时就捧着《三国演义》啃读。尽管老南那副扑克牌让这拨人齐整地来到石桥湾,但各个有各个的命运,各人朝各自方向朝前走去。
那时的高考可是千军马万过独木桥,你激动,你也有梦想,但每个年度全校也仅考中一两个,凤毛又麟角的,没有拔尖成绩赶快死了这条心。我家秀玉、宝杉高中毕业时考一次就利索地回到我们石桥湾。宝升坚持着复读两年,后来差点摸到录取分数线的门槛。我的大伯大婶和庆巧他们很是高兴,再供宝升复读。但后来越考越差,最终依然打回原形。宝楷后来回炉也是同样景况,纵有鸿鹄之志也枉然徒劳。
比起高考,我们最爽心的就是分了碓坊,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跟志兰一商量,将分到的份额让给人家,自家独独筑了一座。弯弯的戍浦溪上,随处可以拦坝筑碓,九寸屏纸的销路已越是见好,总是有多少收多少,还听说人家老外也来了订单。只要有销路,投点钱是没问题的。于是,我和志兰放着胆子筑造了一座碓坊。
从此,我家拥有自己的碓坊。我想,我的事业该起步了。
我,潘庆逵,九寸屏纸造得首屈一指,很快在整个泽雅纸山传扬开来。
人家造屏纸都是成捆成捆地砍竹料,又成担成担地往碓坊里挑纸料。我再也用不着使重活。我已身怀秘技,只将少量的竹料和纻麻料掺杂着捣出来,卖的价钱就是人家好几倍。现在的我,完全可以让志兰和秀玉体面地生活,隔壁的大伯大婶这时候已相继去世,庆生和庆巧也不再欺侮到我家门上来了。要是志兰身体能恢复如初,再生个大胖儿子,一女一子,那更是凑成一个“好”字,人生再没奢望。
我为自己有今天而高兴,这都是努力的结果。当然,也有我的志兰一份大功劳。
这人一出名,门庭就热闹。许多人都来取经,要我传授秘技。你想要我就传啊,天底下哪有谁会将秘技拱手示人的?我坚决不吐半字真诀。当然来的都是客,我家酿着几只大缸的黄酒,谁来都可以任凭酒量喝,喝得再多我也不闭一眼。更有心怀歹念的,喝着我家的好酒,将我灌得酩酊大醉之后,在我耳畔哄着小孩似的,要我说出秘技。我虽喝醉了,可我这脑子依旧清醒。每到这时,我都会在醉态中狠狠地给这些人一记耳掴。我是让他们长个记性,做人别这么歪门邪道。
秘技讨不到,大家都仿效着我造九寸屏纸。这用料无非是担竹和纻麻,我这有的,人家也都备办着,甚至连七十二道工序都一一学样。然而,没有谁能造出优等品,倒有几家造出二等三等的,也是非常有悟性了。我这五三五三的技法,怕是我说出来了,做起来也并非易事。我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谁个能体悟得出来?
我是磨炼得天真。我有今天,是因为我承受那么多的苦难。谁也不想有苦难,然而苦难还真是一笔人生财富。
我想,待到我家秀玉再大几岁,招个实诚的女婿,到那时我会将秘技传给秀玉和她的孩子们。那样子,我的秘技再也不会失传。然而,我家秀玉却死活不愿造屏纸。 她说造屏纸有什么好,手泡在蛎灰水里还不被弄得干姜似的?说罢,我家秀玉将她的纤纤细手伸给我看。我是很生闷气的,但我家秀玉的手确实很白皙很柔软,很讨人喜爱。罢了罢了,我不能强人所难,还是顺其自然。于是,我拿出一点本钱,让她拜集镇上的裁缝师傅学得缝纫手艺,随后在我们石桥湾的街边开了间裁缝铺。对了,到了这时,公社已取消好几年了,泽雅公社改叫镇,我们石桥大队称村,下面十来个自然村也都杂糅在整个村里。
我想我不必急切。相信过些过日,我家秀玉是会接手屏纸技艺的。那时,我再将秘技传给她和她的孩子们。
我是那么的看不起宝杉这儿,纯是托付不起的贷色。将我家秀玉交代给这厮,怎么传授我的秘技?我得拿棒槌打断他们这段感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那是一段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种光景,对我来说已是钟鸣鼎食、烈火烹油。我正处在风头上,威望也越是树了上来。风头上的我,完全忘了风头霉头两隔壁,风光正健时,霉头已在门口等候。
我是那么豪爽的跟来客喝酒吃肉。肉叫那个杀猪三每天送上门,酒缸也买了一只又买一只。我的好友老南每隔一月半月的就会来一趟,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吃喝到舞天舞地决不罢休。
这时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中期,一派大地复苏万物勃发的景象,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老南也一样,不再来借粮,而是叙旧。老南那气色越来越滋润,衣着也齐整起来。他每次总会带来柳镇那边消息,说他们那边家家都办起了作坊,电器的徽标的线缆的什么来钱搞什么,有的渐渐雇起了工人。末了,老南又叹口气说,他们家也想搞,只是家底太薄,一时半会还没本钱。老南的滋润,是因为柳镇大家开始有钱了,他们家跟着打工也赚了一些,这日子也跟着上来了。
忽然有一天,老南说:“庆逵老大,只知道来你家喝酒,偏偏将正事给忘了。”
我说:“我这山底人还有什么正事的?”
老南说:“你这九寸屏纸不是也可以创份大业?”
这话倒把我点拨醒了。我决定跟老南到柳镇看看,再说,志兰也多年没回娘家了,秀玉也想看看她外婆的。
真是不虚此行。我们一家这趟柳镇之行,看着那边蓬勃的景象,想法也就有了。我开始将自家的活儿分给大家做,有人专门捣纸绒,有人专门捞纸,有人专门腌纸刷,更有人专门砍担竹……而我,独独将秘密配方揽在自己手里。我的南志兰,这时开始负责给大家做饭,别的再也没空插手。
我的九寸屏纸听说都被老外收走了,至于到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知道政府赚了外汇。我只赚屏纸收购这份钱。这时候,我着实尝到了甜头。
忽然有一天,老南又急匆匆地来了。我想听听柳镇那边的喜讯,老南却劈头就问:“你们雇了多少人?”
我说:“大致十四五个吧。”
老南跺脚直叫窝天,说上头已派下工作组,他们那边正查得厉害,已抓紧好些人,更有冒头的八个大王,有做螺丝的、做电器的、做商标的等等,抓了其中四个,另一个因害怕已上吊了,还有三个逃跑。公安机关正发出通缉令抓捕逃跑者。老南还说,雇佣八人以上就是剥削,是马克思那老人家在一本什么书里说的。老南说自己没文化,也不知什么书,他也是听人家说的。
我这把年纪的人,经历过无数批斗会,也看过武斗,那场景挺怵人的,看着让人倒吸冷气。但我想,现在不是政策好吗?我这是勤劳,哪是剥削? 再则,人家那是大江大河里的龙虾大鳄,而我这只小溪流里的糠虾籽,比米粒还小的,谁个会顶真?
老南却不这么认为,说了枪打出头鸟这种道理。也许老南是对的。于是,我在老南的建议下,当天就将雇着的人员全部遣散了。老南直到我这边了结,才起身回去。临别时说:“有什么消息飞马告诉你。”
没料想,工作组果真很快找上门来。来人先将我带到镇政府,关押在楼梯下。后来再转到县上这边来。先头在镇上,每天都是志兰给我送饭,听着风声紧,人早被吓得筛糠似的。一个妇人家没经历世面,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她这一吓,原先的那抖之疯老毛病再次犯上,人就病下了,后来几天都是素娥给我送饭了。转到县上后,再也没家里消息。我那个牵挂啊,比心里吊着秤砣还沉重。
我想我完了。想着风光仅这片刻工夫,内心懊悔了得。你还纸王啊你?!
忽然有一天,两个公安将我提出来。我想,十准完了,也好,要死要活总该有个了断。刚到门口,镇供销社那个老严在等着了,见着我,一个箭步上门握起手。我喃喃地说:“戴罪之人,还敢亲近?”
老严拍拍我肩膀,拉着我就往泽雅纸山这边走。
老严是准备搭车的,而我此时百感交集,只想一路步行,走走天长岭的老路。我走路是想给自己理出个头绪,我心里很麻乱着。老严理解我这想法,跟我一边走路一边谈着。
事很快明了。听老严说,民间创办实业这事,上头先是有姓私姓公之争,后来又争论到底姓资还是姓社,一直争不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不,争论结束了,改革开放么,雇主雇佣工人是对的,现在的政策鼓励大家放开手脚大胆去干,不管白猫黑猫,会逮老鼠就是好猫。老严还说,凡是新生事物,都是先有事再给名的,这像孩子一样,都是先生下来再取名字的。老严这吃公粮的就是有水平,理论一套一套的。
渐渐地,我才知道,老严没少为我奔走伸诉。他起始就认为,我潘庆逵在泽雅纸山是个难得的人物,来日的造纸事业不能少了这人。为这,老严还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几次。老严不觉得委屈,反而认为只要认准这理是对的,死去会活来,昏去会争转。
我敬佩老严,也非常感谢他。
我这一经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叶的时候,掐指算来,我在里面呆了两年零八个月。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我曾经是那么的万念俱灰。然而,经老严这一说,信心再次树上来了。
我想我没理由不将这个纸王当下去。
我将造纸作坊重新开张之时,我的志兰已越来越不行了。
老南也为志兰担忧,索性住在我家不走了。老南还将柳镇那边的消息带过来,说那八个大王都平反了,其他人也没事了,大家胆子更大,也再没思想包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经商办厂的气氛。老南接着喟叹,只是八大王中当年那两个事业做得最大的,坐实投机倒把罪后,那时已被枪毙了。还有那个因害怕而上吊的人,其实他罪责较轻,不至于被枪毙,如果当时稍微挺一下,好运很快会回来。
世事总是无常,我们该为冤屈的人掬一捧同情的泪水,但我们更应看到,真正的道理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我想,老严的话是很对的。
我真想跟志兰一起将造纸作坊办得风生水起,然而志兰像一盏耗尽了燃油的桅灯,终是带着枯瘦的身子和无限的眷恋,撒手西去了。
志兰是遗憾的。我跟我家秀玉更是痛惜万分。我没有别的告慰志兰的在天之灵,于是将家里九寸屏纸全部掏出来,就在我跟志兰的碓坊前头的溪畔,一张一张地点燃起来,送她最后一程。九寸屏纸烧了可以再造,然而我的志兰永远也回不来了。我的九寸屏纸化作火纸,何惜之有?
火纸在溪畔绵延着哭泣着,袅袅升腾的青烟中,我仿佛看到志兰在半空中朝我跟我家秀玉挥手道别。我在心里喃喃地说:“志兰,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好我家秀玉,我更会将纸王当下去。”
我必须竭尽全力保护我家秀玉,告慰志兰的在天之灵。我的志兰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