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驼背的庆奎老弟,一辈子低头认罪似的弓着身子,场面上从来轮不到他说话份儿。原先在我们石桥湾这地方,庆奎老弟就是狗尾上续着的貂,他不论在哪游走,谁个都拿他当作一个逗笑的好料,有事没事拍拍他弓起的背脊开个玩笑,引得大家开心一笑,图个乐儿。他也不恼,跟着一起笑,人家快乐他也很快乐的样子。
前头我已说过,庆奎老弟家那个穷真叫穷到水骨燥过塘,屋子是有的,但连扇门板也上不齐,人从前头走过,一眼就可透过唇腭裂似豁口洞见屋里全部家当。虽然没落到瓦灶绳床这境地,但破灶旧床着实让人看着寒碜。
庆奎老弟家的穷,就穷在他弓着的背脊。因直不起身子,所以就无法造屏纸;不能拼力气,自然只得受穷挨饿。于是,庆奎老弟多么想让自己的背脊直起来。从很早开始,他就隔三差五地将自己挂在村口那棵招引风水的大枫树上。到头来,庆奎老弟也数不清到底将自己挂了多少次,然而身板仍然没有直起来。没有直起来,他就坚持去挂。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让风水树都不知感动了多少回,经常摇曳着叶子轻抚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穿过树叶间的风儿也将他那眼泪拂拭而去。庆奎老弟该是感谢这棵大枫树的。
然而,庆奎老弟这人着实善良又实诚得了得。至今依然清楚记得,有一次我跟他上我们石桥湾后山砍伐担竹,也想帮他家备些竹料捣纸绒,造几捆屏纸聊以度日。我想,这是我这个纸王应尽一份责任,我得帮帮他家,我不帮他家再也没人帮他家。庆奎老弟在前头“吭哧吭哧”着带路,朝着蛇似的山道爬上去。当我们来到山坳那道拐弯处,这时庆奎老弟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满身满头都大汗淋漓。但只见他将头一探,先是一怔,立马乌龟似地缩了回来,说下山下山,硬生生拽着我往回撤。直到山脚时,我还很是摸不着头脑。这时他的大气也稍稍直了,拿衣袖擦着脸上的汗珠,说他看见那个庆松挽着畚斗正在他家稻田里摘稻穗。
当时恰值金秋天高气爽之时,垄上那菊花舒开了笑容,溪里的蟛蜞也滚圆了肚脐,山坡上的稻谷和番薯经过酷暑的孕育也渐渐变得成熟。特别是那一垄垄稻田,泛着诱人的黄澄澄之色,在轻风吹拂下一浪来又一浪去地翻滚不止,卷起一层层浪花,煞是一番风景。当然,我们对风景是没有感觉更不会享受的,让风景喂狗喂猪得了,我们只关心肚子饱不饱。稻子黄时可以收获,将稻谷打下晒干入仓,以备接下来每次太阳升起又落下这日子的口粮。我们最盼望这个季节,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除了渴望肚饱,别的都是天上飘游不止的浮云。可庆奎老弟居然说,有人正在他家稻田里摘稻穗,我们这一上去,人家往哪躲啊?
要知道庆奎老弟家也就这么几垄稻田,满打满算还不够半年口粮。人家这一摘,不就是从他家口里夺粮食?再说庆松这人虽是我族中同辈,却是很不争气的,人长得猴巴样儿,贪吃又懒做,没少干过偷偷摸摸轻手轻脚的勾当。我最瞧不起这种人,平日里就想狠狠地啐他几口子。这明明是偷窃行当,可庆奎老弟居然说是“摘”。庆奎老弟你不责人算你有肚量,可我着实忍不下这口气。
前头我说过,偷窃是最令人牙齿咬得格格响的,大家都非常痛恨,逮住贼子就拽到我们石桥湾村头那棵大枫树下的路亭,敲起锣鼓召来全村老少,让大家评个理。说是评理实则批斗,在游街示众,最轻也罚个放部电影什么的,重者可要扭送派出所,等着的就是蹲大牢了。我这一气,就说,那还不抓个现行?庆奎老弟实诚一面这就使出来了,说人家日子也紧巴着,摘就摘点吧,我俩这一上前,这就刁难了,我们刁难人家庆松就生受,不把人家吓得尿裤子才怪。
庆奎老弟这人着实圆通,诸如此类的事做过不知几箩筐。我想,这就积下德了。也因积了德,才荫泽后辈,成就宝旦这番事业。他家后来有这福报,也是慢慢修来的。付出是福,吃亏也是福,我们这地界非常相信这道理。大家都懂这道理,嘴上都会说,可惜真正能做到的人凤毛麟角。我想庆奎老弟是不会体悟善恶相报这道理的,他只是善良,是善良本性促成他的实际行动。
我庆逵这辈子深切体悟到善良的弥足珍贵,善良比金子更金子。庆奎老弟家那最后的稻穗!
红袖当炉,青蚨扑面。春来酒肆有了赵月红这女人,来客差点将门槛都踏烊了。
人家都说,宝旦有这番事业,月红当立头功,宝旦最成功的是引来月红,全靠这老婆。这话不假,月红确有旺夫招财之相。她人虽长得并不特别出挑,但皮白肉嫩,脸上长肉,双颊丰盈,下巴厚实,看着像个厚待的福娃。她那一颦一笑,配上一张勤快的嘴巴,上过春来酒肆的都没给差评。她跟宝旦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仿佛天造地设似的,这种搭配着实无可挑剔。
我那庆奎老弟打从春来酒肆开张后,就不再嚷着寻找公园或街头的大树将自己挂上去,似乎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每天待客人散场后,将酒肆里里外外空酒瓶空罐儿什么的一股脑儿收拾齐整,用板车拉到废品收购店,将换来的钱揣入裤兜。这人有了孔方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气色好了,老脸上那原本苦相的皱纹也变得生动起来,穿着也不再邋遢,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感。尽管依然弓着背脊,然而怎么看都像个人物。更主要的是,庆奎老弟这话也说得响了,在人前一站,他一开口,人家也都静静地听着。人们发现,原来庆奎老弟这话说得有板有眼条理清楚,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场面上的事经他一摆一评,都是那般的得体而不失水准,几乎连水也泼不进去。更主要的是,庆奎老弟评事讲理,时不时都会引出三国故事,将事跟三国相比较,借着三国分析事理,是非曲直也就三粒板两道缝,明摆在那了。
曾有宝字辈中的宝聪这儿,趁他们那一派的盟兄弟宝生外出做买卖之时,落夜时分摸到宝生老婆的床上。事是发生过多次的,次数一多就引起宝生他母亲惊觉,结果被她老人家截获了,堵在媳妇的门口。宝生老母揪住宝聪这儿的耳朵直叫“窝天”,手脚并用拍打宝聪这儿,责骂不是个东西,是鼠虫狗狐,害了他们一家。宝生老母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见是多么的伤心,又是多么地恨着宝聪这儿。
近邻们一见这边动静,都围上来看热闹。毕竟床上的事是最能勾起大家兴味的,大家一边看一边哄笑,久久不肯散去。
这时,我那庆奎老弟从人缝中挤进来,拿眼一瞄够不着,又折身搬来一张矮竹凳,往宝聪这儿跟前一摆,人再站上去。庆奎老弟未说话,直楞楞朝着宝聪这儿的脑门就是三记栗凿。
宝聪这儿当然自知理亏,是不敢还手的。再说,现在的庆奎是你可以还手的吗?
庆奎老弟这就说,人家三国里关老爷千里走单骑,过五关又斩六将,终是将两位夫人送到兄长面前,成就了忠孝节义的千古美谈。末了,他劈头问宝聪这儿:“要是换作你这个狗屌操的,还不将人家夫人私占了?”
宝聪这儿一听这话就哭了,骂自己真不是人。他边说边直朝自己扇耳掴。
宝聪这儿一哭,我那庆奎老弟就笑,笑得一副得意的神色。
这样的事经历几遭,庆奎老弟在这地界的威信更树上来了。原来,庆奎讲三国也是很溜的。前头我也说过,谁三国讲得好,谁就受人敬重。大家这就越来越发现,原来我们这么多年里硬生生将一个人物埋汰了。这么着,谁家遇上事,都特地跟庆奎老弟打声招呼,那意思很明了,是想请他做个中人给裁事。
庆奎老弟也是,看着人家都听他说话,他就滔滔不绝了,直说得手舞之足也蹈之,唾沫直横飞。我们这地界上凡是民间做佛事摆地祭、凑人数划龙船、邀班子做社戏什么的,更有老人协会办事、公益慈善活动之类,他总是第一个出份子钱,争当头家。他只要一出面,人家都没人敢争头把交椅,所有的民间活动也就顺风顺水地开张起来。借着兜里有钱,庆奎老弟非常热心公益事业。
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就像我们石桥湾门前这条戍浦溪,那么白练似的弯弯曲曲流过,一路上有平波也有险滩。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是轮流地转,其实用不着那么长,有时只消几年工夫,一切都会改变,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令人莫名其妙。庆奎老弟许是有后福有后运,晚景该是安乐惬意的。他家有这景况,我也打心底里高兴。
只是庆奎老弟后来这一得意,说话原本从嘴里出来,他却改从鼻腔里出来。这话嗡声嗡气地让人听着,往往会有另一番滋味。
看着庆奎老弟一家,我总会想起大伯大婶一家。两家子一对照,界线一清二楚。对了,庆奎老弟没少接济宝升我这侄儿,说他家眼下困难,给点小钱也能将日子过下去。庆奎老弟经常说,一滴水要看滴在哪里,滴在好的黄豆上就能发芽,长出豆树再结下无数豆子,最不济变成豆芽菜也会卖个好价钱。这跟一只鸡蛋孵出雏鸡,再生蛋再孵更多的鸡一个理儿。只是宝升这粒倭豆,怎么也不见长出芽子来。宝升真是粒烂豆倭豆。
千言万语终归感慨万千,一声喟然长叹将息了得。
话说宝旦这儿做事是肯花费脑筋的,凡事都会想得很周全。这是他从小跑码头积下的心得,这人要是经过千锤百炼,烂铁也会变成钢。拿我们原先泽雅纸山人们的说法,就是蒲瓜都是摔大的,碓榫也是捣实的。
宝旦总是经常换新车,什么车好使买什么车。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每天开着他那辆X6宝车,到泽雅纸山那些山头山面到处采购山珍野味,什么山上长的地里种的溪里游的,见着什么采购什么。然而驮回春来酒肆交给厨师,做出一道道土到底的纸山野味,让春来酒肆充满着城里没有的乡土气息。他这是挥己之长力压周遭大小酒店饭庄,结果很是奏效,如愿以偿傲立这一方地界的涛头。
曾经有一段时间,宝旦盘算着仅做纸山野味利润还是较为单薄,心生一计,就暗中采购穿山甲、山蛙、山麂儿、五步蛇、野蕈之类国家明令禁止的濒危或一二级野生保护动植物。这些都是不可轻易取得的珍品,对外不便声张。他特地交代月红,凡这些东西上桌,菜单是不可标明的,一律标为噢菜,也就是在菜单上打个“O”,彼此心知肚明,客人吃得爽快,酒肆收来昂贵的菜钱。每天一结账,拿着成摞成摞的钱,可把宝旦心里乐得了得。
月红起先就觉得这买卖做不得,每天心里都慌兮兮的。心里虚着,顾虑也重,没少在枕边分析利弊,好言相劝宝旦早日金盆洗手,落得个手脚干净,少吃轻走图个平安。宝旦却怎么也听不进去,月红一啰嗦,他就不耐烦,话再多,他就骂了,弄个彼此都没好心情。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彼此渐生龃龉。月红心里暗萌芥蒂,觉得宝旦这人可以共患难,却担心来日难以共享富裕日子。
心里有了疙瘩,便很不爽快。月红预感会发生什么。
宝旦这行径,当然也引来周边人家酒店的猜忌。这些人曾暗中物色食客潜入春来酒肆,专拣这些野生动植物上桌。人家将吃剩的骨头或残羹拿纸巾包了带走,很快将物证呈给林业公安部门。曾有好几次,引得林业公安人员上门突查。
宝旦这儿看人是较为独到的,最擅长察言观色搞关系,只要瞧着领导模样的人上门,都是笑脸相迎,末了也总是打个大折扣。更甚者,要是得知领导来头较大,就从月红手中抢过账单一撕了之。自己不抽烟,兜里却常备着软壳中华,见着这等人物就派发好烟。这些领导模样的人临走时,还一一送上早已备下的精致山货野味,说是给大家尝尝味道。这么一来,相互之间很快熟络起来,来客觉得宝旦这人爽快,值得一交。更有的一来二去跟宝旦成了朋友,相互称兄道弟起来。宝旦这一好客,人家自然心里舒服,而宝旦换来的却是好人缘。二十世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零年代这时段,公款吃喝之风常盛不止,公家那些头头脑脑都以好酒量为荣,几乎天天下馆子泡饭局,不拼个酩酊大醉决不罢休。也盛行谁有酒量谁提干,更有好些政府单位专挑好酒量女职员,天天跟来客拼酒。宝旦积下好人缘,又赶上这个餐饮行业的好时代,结果越来越多的公家接待都划归到了春来酒肆,生意又是更上一层楼。
也因有了公家这层关系,正应了那句“蛇洞蟹洞洞洞相通”的古话,宝旦找人疏通关节变得熟门熟路。人家林业公安那边,宝旦平日早已作了打点,用以防范节外生枝的麻烦。人家举报春来酒肆知法犯法吃野生动植物,执法人员当然得上门,但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是翻箱倒柜一番,吆喝了几声,看着闹猛,实则故作声势。待捣鼓一阵,什么也没有查到,嘴里说着查无实据,当场在举报信函上打个勾,这事就算是结了。周遭同行明知这其中藏有猫腻,但也仅仅是恨得咬牙切齿,只得感叹胳膊扭不过大腿、蚍蜉撼不动大树,再也不去劳费心力了。
我那庆奎老弟,在这节骨眼上脑子是灵清的,将春来酒肆这舵把住了。一个夜里打烊之际,庆奎老弟弓着身子走进店堂,搬开灶台旁的锅啊碗的,一把将身下那层地板掀了。庆奎老弟指着地层底下那只冰柜对宝旦骂:“这短命儿,肚大吃不了饭,命长才能吃长久饭。要是想吃长久饭,马上把这些东西处理个一干二净,从此再也别沾手。”记得庆奎老弟是从没骂人的,这次却骂得很是凶。可见他是使真劲的。
宝旦当然万分不相情愿。这不是一只冰柜,而是大摞大摞的钱啊。
庆奎老弟看一时不奏效,倒不急了。他搬张板凳坐下来,一五一十给宝旦和月红忆苦思甜起来。他讲了几十年来承受的各种苦,也讲了刚刚尝到的甜头,讲得那么意味深长催人泪下。当讲到当年那个庆松偷摘那最后的稻穗这事时,庆奎老弟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他说,我哪舍得自家的稻穗被人偷摘,但一想,要是逮住庆松,罚他一些放电影的钱,倒他的霉,我也仅图个一时痛快,但叫庆松往后怎么做人?
话到这里,月红已深为感动。她插话说:“爸,真想不到您老人家这么副菩萨心肠!”
庆奎老弟没接茬,接着说起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国中诸葛亮七擒孟获这段。他说,当年诸葛亮收服孟获后班师回朝,路过泸水河时,顿时天上刹间乌云密布,江里波涛汹涌,阻得大军无法渡河。诸葛亮一看这光景,知道这是那些死去兵卒在拦路申冤,于是命人做了一批人头形的馒头撒尽江中。说来也真灵验,没过多久江面就复归平静,大军得以顺利过江。
宝旦说:“这是哪跟哪,怎么说到七擒孟获了?”
庆奎老弟说,说你呢就是愣头青,我是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你杀生就是作孽,官家虽打点通了,可这些野生动植物的灵魂会心甘情愿?
月红听到这,也凑上一句。她说:“爸说得对,只怕会遭报应。”
一听这话,宝旦心里也发毛。思忖良久,他将庆奎老弟推到一边,捋起袖子跳下地窖,将冰柜那些冻品全部掏出来,用平板车推出去装进那辆宝马X6的后备箱。
宝旦正要开车时,庆奎老弟拎来一只袋子也上了车。他说:“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直接去泽雅纸山。”
宝旦问:“怕我办得不利索?”
庆奎老弟说:“你懂个屁。”
趁着黑夜,父子俩径直来到泽雅纸山。在石桥湾水库不远的边坡上找了块地,宝旦拿板锄挖了一个大坑,将冻品统统填进去。末了,培上刚挖的泥土,再狠狠地敲打一番,让泥土重新变得严实。
这时,庆奎老弟拿出事先准备的一大摞纸钱,点燃后一张张地化了。在忽闪忽闪的火光中,他嘴里念着咒语:“撇、撒、扫,天灵灵地灵灵,家西家东带上金银钱,一路顺风上西天……”
庆奎这一碎碎念,可把宝旦“噗哧”一声逗笑了。他说:“爸,都这年月了,还相信这套鬼话?”
庆奎见这光景,一巴掌直劈过来,骂:“童子痨,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没到。”末了,不忘在黑暗里掰来一条水竹枝儿,挽了个尸形的马屌圈,插在这处地儿。庆奎老弟不准有人侵犯这地儿,让那些冻着的东西在泥土里好生安息。
宝旦打个一激灵,心里着实害怕刚才的冒犯。他从来不信鬼不信神,然而独独相信冥冥之中因果报应这事。
从这以后,那些曾经提供过穿山甲、野蕈之类野生动植物货品的人,瞧着宝旦不再上门提货,结果偷偷地揣着这些好货找上门来。他们四处在野外狠命捕获这些东西,就是想从宝旦这儿兑换不菲的钱用来养家糊口。就说穿山甲吧,一只可卖几千甚至上万元的,其中一片鳞甲市面价钱就是几十元,一个年头仅需逮住几只,比干哪门生意都好。五步蛇、山麂儿、野蕈等也都一样,逮哪样都能发笔横财。他们不甘心往后断了这条财路。
宝旦每次对着这些人都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末了,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单佰头塞过去,说是给点路费。
如此这般,次数一多,这些人也都知道宝旦这边的财路算是彻底断了。
每到逢年过节,宝旦都会登门给那些用公款关照过春来酒肆生意的头头脑脑们,一一送上感谢的礼物。
宝旦送礼这事,宝楷最清楚。因为宝旦送礼需要一个帮手,别人不叫,独独来央求宝楷帮忙。宝旦知道宝楷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每到年节之时,宝旦将名酒名烟再搭配着酱油肉、豆腐鲞、蒲瓜被之类土特产,将那辆宝马x6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由宝楷开着,每到一处领导家的楼下,自己拎着礼物上楼叩门。领导家的门槛原本都是很高的,人家举步而去,大都担心很难踏得进去。然而,宝旦踏门槛像走平地一样,几乎每送必准,从来没见宝旦拎着礼物返回来的。宝旦的成功就成功在这些地方。这点,宝楷心里很是佩服。
宝旦这侄儿仗着能赚些个银番钿,底气说上来就上来了。在宝字辈后生中渐渐也说话算数起来,成了石桥社区这地界头面人物。谁家跟谁家有各种争执纠葛,东家长西家短的,只要他一出面没有摆不平的。宝旦跟庆奎老弟都吆五喝六地风光着。
然而,宝旦却闻到一股越来越不对劲的气味。不是外头,是自己的春来酒肆,弥漫着一股不可告人的气味。他擤了擤鼻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直觉告诉宝旦,自己已摊上大事。
两口子居家过日子,犹如镬戳铲铁镬,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宝旦跟月红也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着不愉快。究其根源,想来不外乎是两人各忙着事,彼此心里都焦虑,人也劳累,入夜时分几句话不相融,说着说着就会争吵起来。争吵也是放飞心情的一种方式,到头来一张床两个枕头各睡各的,第二天天一亮又忙着各自的事。起先,两人谁也没往心里去,仅当不愉快的小插曲。
许是宝旦是苦日子过来的,他对钱分外看重,赚了就买车买房子,这些年不动产置办了不少。宝旦每每深夜时分翻看着一份份房产证,就会笑得乐开了花。他这很有成就感。他在外吆五喝六的底气也是这些资产提上来的。
坦率说,他对月红是有点抠门的。月红做件漂亮的衣服,抑或网购个雅诗兰黛、兰寇之类化妆品,宝旦都会数落几句,说这是败家迹象。按理女人爱打扮总是好事,老婆打扮漂亮了男人脸上也增光,再说店堂内外来的都是客,不将自己打扮得衣着鲜丽香气扑面,也是一份欠缺。然而当月红说了种种理由时,宝旦却怎么也听不进去。其结果是,弄得月红总是泪眼婆娑的,一整夜下来也不睡觉。宝旦见这光景,倒是冷静下来,想着这样不是过日子的内容,弄得心情不愉快也不是法子,转而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地安慰起来。这女人也是经不得好,见宝旦服软,反而更加抽沙起来。这下宝旦就来气了,理智失控地骂起娘来。这一骂,月红就哭天抢地的,双脚将席梦思蹬得咚咚响。
两口子的事,谁都对谁也都错,没办法讲得一清二楚。要是非要分个是与非,那只会继续争吵下去,怕是再也停歇不了。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就是将聪明拱让对方,而自己甘愿做一头猪,那样任凭对方狂风骤雨,也终将以柔克刚化解了之。争吵的次数一多,宝旦深悟这一道理,担心这事被隔壁邻居知晓后闹笑话,只得忍了下来。后来还学到了一招,那就是每到争吵不休之时,他索性重新起床走出家去,任凭月红雨打梨花风落去。
宝旦就是从那时开始找小姐的。都深更半夜了,已没朋友可以喝酒解闷,街上又冷冷落落,唯一可以躲身的就是KTV,只有这里依然灯光摇曳笙歌飘荡。宝旦单枪匹马地进来,选个包间,挑两个小姐,陪着唱歌喝酒玩骰子。三下两下的,歌唱得嗓子都快沙哑了,酒也喝得多了,原先的不快早已一扫而光。又因加倍付了小费,将小姐搂在怀里揉揉摸摸也没遭到拒绝,这更增加了一层乐趣。于是,宝旦在这里尝到甜头,起先是跟月红闹别扭时来,后来没闹别扭也来。要是看上标致的小姐,就加倍付上小费,末了还带小姐去洗了桑拿又开了房。
宝旦起先上远处城里的KTV,后来宝柳的金色年华KTV开张,就专心到这儿来,将生意关照给了宝柳和素娥。几番下来,手头已固定几个小姐。于是,不再去卡拉OK了,经常约定时间后径直去开房间。宝旦这一着,倒是省却了一笔唱歌费。
月红很快知道宝旦经常找小姐。刚开始心里是有气的,但转一想,没有哪头猫儿不偷腥的,男人在外宿花眠柳也是常有的事,老公心里不痛快,又嗜好这一口,想去就去吧,释放一下也好。这么想着,月红在情感上倒是可以接受的。曾有好多次,她心里虽不爽快,但嘴上也只是淡淡地说:“要注意哦,可别将性病带回来。”有时,看着宝旦从保险柜里抽去大摞钱,便提醒说:“女人都是无底洞,是怎么也填不满的。”月红这一纵容,更是助长了宝旦的兴味。
每到各个节日,比如端午、中秋、国庆什么的,宝旦一概将酒肆的事撂给月红,顾自出去找快乐了。月红当然知道宝旦去哪里,但想着宝旦平日里还是较为节俭的,再说人精于算计,生意也风生水起,花点小钱无损大局,一直没有拦阻。
直到那个情人节,月红终是无法克制地暴发了。月红想着这么些年一直忙死累活的,总是没见闲下来,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心里有这想法,于是提前几天跟宝旦说,这个情人节将店里统统交给服务员和厨师,出去逛逛街也买点礼物,放松放松心情,也犒劳犒劳自己。宝旦想着月红这么持家勤劳,只是脾气差了点,总体上是为潘家做出大贡献的,理该让她放松一下,也就答应了。然而,到了这天,那个被宝旦锁定的小姐早早发来信息,说今晚不见不散哦。宝旦知道小姐无非是图个礼物,便说今天不行,明天礼物买贵重的,小费再加一倍。那边小姐就不爽了,回复说,那只能约别人了哦。小姐么,既然做了头毛,都是仰头吃露水的,谁个男人肯花钱就献给谁。然而,宝旦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小姐上了别个男人的床,只得应承小姐说,等着,必须的。于是,在月红梳妆打扮后正待外出时,宝旦却夺门而去了。
宝旦这做派,换谁也无法承受。见宝旦疾步而去,追上来的月红甩去一句:“我内心一片苍白,这没日没夜的图个啥啊我?!”
宝旦起先也没将这种怨艾往深里多想,只觉得仅是女人的一句气话而已。要不是后来发生不可告人的事,他还真不能省悟这话的深意。
女人真的没图啥,只是图内心有个抚慰。女人那脆弱的内心,是非常渴望呵护的。男人口沾蜜,明知纯是虚情假意,但女人听着心里也舒服。于是,好多很优秀的女人,往往都会被嘴上沾蜜的男人勾引而去,尽管这样的男人那么不靠谱。
然而,宝旦在感情方面很是粗糙。他不会体贴,更没学会讲些柔软的安慰话,之前这些年的经历里没有这方面内容。他需要的是能赚到钱,比人家多赚钱,别的什么也不会去琢磨。有钱才能尊严地活着,才有人叫老大,这道理宝旦比任何人都懂。
月红越来越觉得,宝旦只是将她当作养家糊口的工具,这使她内心越来越空白。随着时日的延长,内心的失落、孤独和痛苦越发加重起来。月红的内心需要滋润。
当事实这层窗户纸被宝旦捅开来时,其实月红跟酒店里这个长相白净的厨师暗通款曲已有些时日了。月红在这里能找到慰藉,找到属于自己的满足,平抚着苍白的内心。
起先她跟这位厨师也只是在没外人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打情骂俏,图个嘴巴舒服心情愉快。随着次数一多,彼此的眼神里开始频送秋波了,内心便越来越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她觉得这厨师不仅长得好看,很有男人味,而且非常善解人意,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那么的撩拨着女人的心。因是心里喜欢,两人在人前忙着事时要么将身子挨到一起,要么触碰一下手指再相互勾着不放。看似有意无意间的事,人家是不可能发现的,但彼此的信息传递已是非常明确。月红又想着宝旦经常在外寻找小姐,内心那种渴望越来越强烈起来。终于有一天,月红在没外人的时候大胆告诉他,晚上宝旦外出时,门给他留着。
厨师当然也曾有过纠结,内心求之不得,但也担心在这里打工,拿着老板的薪水,却干撬老板墙脚的事,怎么说也非常愧疚。然而,女人伸来的橄榄枝,是无法阻挡的诱惑,心里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着偷摘果实。
月红也一样,当厨师果真第一次如约潜身而入时,她是那么的恐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人在惶恐之余,用不着款言细语,都朝前迈出了这一步。真实的从天而降,让月红深深地感到一种从宝旦那里无法给予的满足和抚慰。
从此之后,虽然内心总有种种谴责和深深的罪恶感,但她再也无法把控自己,任由厨师一次次的潜身而入。
宝旦起先只是怀疑月红跟这个姓曹的厨师会有暧昧关系,但也相信不会有那种肌肤之亲。想必月红不会这么轻佻。然而,扑吸着店堂里的空气,怀疑总是有增无减。留个心眼的他,趁着人家都休息时将店堂的女领班叫到办公室。宝旦拿出一吨钱给领班,说让她盯紧老板娘,有事没事告诉一声。领班死活不领钱,说自己一个打工的,只顾领班挣钱,从来不管分外事。宝旦这就叹气了。领班看着宝旦很落寞的样子,许是心生怜悯,便丢下一句,你晚上早点回家不就得了。
宝旦这就明白了。终于有一天,他说这些天也累坏了,去桑拿房冲个热水澡。月红只说了句,爽你的去吧。说罢,顾自忙自己的事。
其实宝旦并没走远,待店堂打烊没多久,他就折回来了。他跟月红住着酒肆的五楼,而四楼包厢的一头连着另一间楼房,被辟为员工宿舍,中间只隔着一张楼梯。宝旦刚一打开自家一楼的门,开锁声刚一落处,只听见楼上发出响声。他赶忙朝楼梯跑上来,只见一个身影正从五楼闪下,朝着四楼的员工宿舍而去。果真是那位厨师,衣服还拿在手里。
宝旦的热血猛地冲上脑门,想去厨房拿把菜刀来,才迈出几步,又停住了。理智这时候告诉他,一切都得冷静着,处事不惊才是解决的好法子。
月红已在等着,眼前的一切显然都是那么的凌乱不堪,比被人当头一棒还令人难受。月红这时倒也镇静,说:“都到这一步,我也没话可说,接下来任由你处理好了。”
宝旦提起手,在月红本能地拿手遮挡自己的脸时,猛地拍在自己的脸上。耳光响亮后,宝旦说:“我真的很失败。”
宝旦的眼泪这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宝柳在君廷大酒店大摆栋柱也笑裂的喜宴那天,宝旦一纸诉状将月红告到法庭要求离婚。这种情况下,一来心情紊乱,二来也不可冲喜,宝旦就没有心情,也不便于赴宴。他于是将手机关了,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了起来。
那段时间,宝旦那是一个乱字了得。厨师当晚已溜之大吉,月红第二天天一亮也悄无声息地回娘家去了。宝旦一时没辙,让那个领班站在前台点菜收账。然而,这个领班临时担当大任,却怎么也不上手,点菜没主意,得反复询问客人点什么,而不会列出菜单给客人。待买单时,拿着计算器反复算了几次,还算不准到底多少酒水钱,跟月红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月红不仅能张罗店堂内外,更有拿手绝技,那就是只消对着菜单拿眼一瞄,就能准确报出酒水钱,分毫不差。月红天生是个做买卖的好手。
看着这一光景,宝旦在心里直叫苦。
更有我那庆奎老弟,这时彻底没了主张。他在那里捶胸顿足,说要是庆逵还在就好,我就可以找他排阵了,可惜庆逵走了,我找谁啊我?
真不知哪跟哪,庆奎老弟你怎么扯到我这儿了?
瞧瞧这德性,也纯是一个只知享福而不知稼穑的主儿。一旦遇到棘手事,就失了主心骨,你拿不出主意,谁个能帮这忙?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家出了这摊破事,我在又能怎样?罢了罢了,我可没有这天大的本领。
正在这当儿,宝柳找上门来了。说起宝柳这儿,我是既恨又气的,更瞧不起他这德性。然而,公道地说,这儿心中还是有沟壑的,这点我必须承认。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宝柳在最需要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没等宝旦开口摆情况,宝柳一手将话挡回去。宝柳说,前阵子正忙着张罗婚事,没来得及上门,深表抱歉。
宝旦这个大男人,在这时候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宝旦说:“生生被这个狗女人害苦了。”
宝柳说:“去法庭收回起诉书,再去把月红找回来。”
宝旦说:“碗都打碎了,再补也留着裂缝。”
宝柳却不这么想,给宝旦分析,说碗虽打碎了,补起来确有裂缝的痕迹,但这毕竟是自己家的碗。如果没有这个碗了,你什么也不是。他说:“宝旦兄弟,你我都曾有过没有碗的日子,没有碗的日子是什么日子,你我都比人家更懂。”
宝旦当然觉得这话很对头,但这霉都倒到法兰西去了,我怎么收回啊?
宝柳说:“你们只是两口子吵个架,月红一气之下回娘家的。”
宝旦说:“不是吵架,是红杏出墙。”
宝柳“啪”的一下,一巴掌甩到宝旦脸上。他说:“我说吵架就吵架,别的什么也别啰嗦。”
宝旦经这一巴掌,立马冷静下来。他说:“是,是吵个架,把月红气走的。”
宝旦将月红从娘家接回来那天,宝柳早早在我们石桥社区这地界的街口候着。看着他俩回来,宝柳上前将月红的手挽进宝旦的胳膊,还悄悄地说:“靠近点,再靠近点。”
月红这就依偎在宝旦的身旁,两人像是很热络地走过来。
宝柳这导演当得真够意思,在边上跟着他俩,还一次次地说:“瞧瞧,不就是吵个架么,真夫妻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不和好如初了。”
宝柳那晚在自家的金色年华KTV备下一个包厢,叫上宝旦跟月红,再邀上我家秀玉、宝松、爱花等一干人,当然还有他和素娥。那个爱花还将跟她姘居的老钟钟老板也带来了。大家又是喝酒又是K歌,煞是热闹一番。
大伙儿都说,要是宝杉也在,那更值得纪念了。于是,拿手机给远在阿城的宝杉拨了过去。手机那头的宝杉听说他们在一起,也说非常想念大家,自已也想叶落归根了,死也死在家乡的土地上。
大家因被酒糊了脑子,没太听清宝杉这话,都嚷着说:“宝杉你正年轻,事业也如日中天,怎么想着叶落归根了?”
那边宝杉说:“在外癫够了,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生养的老家。”
大家都说,我们的老家没有了。于是,大家都一阵伤感一阵感慨,都憧憬着,要是在老家做份事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