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车经常来我们石桥社区走走。留在石桥湾的破风车,每次将孵好的一窝雏鸡卖了,准会拿钱买车票,从纸山一阵风似的飘过来,到这儿找些熟人聊些闲话,末了又兴冲冲回去。接着孵雏鸡,再接着又来。
谁都喜欢破风车,总是争着邀到家里吃饭。人已老妪,饭仅一小碟儿,酒却每餐必得一碗。啜酒之时,大家央她讲些陈年旧事唱唱歌谣,图个乐儿。有破风车的日子,比赶集还热闹。
那天,破风车在路上遇着疯玩回来的宝楷和素娥,张手将他俩拦截了。她将脸迎向半空,哼了这么两句:
拣过拣
拣个破灯盏……
大伙儿围上来,想听她继续哼下去。破风车却掸掸衣袖,颤颤巍巍地赶车去了,嘴里念叨:“走吧,走吧……”
宝楷和素娥弄得莫名其妙,直戳戳地愣怔在路上。
栋柱也笑裂的素娥,素日鲜少涉足我们石桥社区。说来也是,这里虽紧贴城市,但住着清一色原先纸山子民,说话乡巴腔款,作派不改野性,行头烙着土气,跟城里大相径庭。父母和哥哥嫂嫂都住在这儿,素娥是哥嫂结婚那年生的,这边嫂嫂都要生孩子了,后来又一直被父母宠着护着,于是嫂嫂很不待见,总觉得公公婆婆太偏心。长大过程中,哥哥嫂嫂没少数落过素娥,如此以来彼此更是嫌着。移民那时,父母给了素娥一间房子,哥嫂更是心里有气,心想女儿总得嫁出去,怎么着也没房子的份儿。因有这层关系,又嫌着这地儿,素娥在父母健在时偶尔来过,双亲去世后再没见身影。
我想,当年素娥那老父母准是偷看过老南那副扑克牌的。这对老货!
纸山仅是托生之地,素娥不属于纸山。不属于纸山的素娥,那天冷不丁走进石桥社区。她扭着纤细腰肢、迈着款款细步出现在宝楷面前时,宝楷先是一愣,继而既惊且喜,双手尴尬地搓着。内心因有昔日那份念想,又伴有几多的自卑,目光总是躲闪着。
素娥这时先说话了。素娥说:“宝楷,我一直把你当哥,有你这哥遇事好讨主张。”
宝楷嗫嚅说:“那呢,你是天仙女下凡,我却癞蛤蟆一只。”
素娥说:“这话听着很美,但夹着讥笑。别再笑话,天仙女都变落毛鸡了。”
宝楷嘟囔说:“我能拿什么主张?”他偷瞄一眼素娥,只见她虽不脱美人坯子,但脸上布着憔悴和疲惫,还冒出星星点点雀斑。宝楷心想,素娥准是摊上事了。
素娥这就说:“我怀上了。”说罢,脸也涨红了。
宝楷这才发现素娥的腹部已渐渐凸起。他心想怀上又不是我弄的,找我干吗?便没好气地说:“将好消息告诉老公呗。”
素娥说:“要是有老公,还找你么?”这一说,嘤嘤嘤地抽泣起来。素娥掩着脸,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
宝楷这心一下子酥软下来。在素娥一声断着一声的哽咽里,宝楷总算将这事理出个头绪。
都说女人恋爱时智商严重短缺,看来一点不假。依我说,素娥一开始就错了,就像衣服扣子,第一颗错了,接下来怎么努力也都是错的。很遗憾,素娥还不知怎么错,这就没头脑不?
素娥上城后一直住在女同学严晓微家,两人同吃同宿,无话不谈。晓微家虽不很宽裕,但因仗着城镇户口,享受着该有福利,衣着干爽食也无忧,家里添个素娥没感到负担。再说老严跟纸山感情深着,见着纸山人都格外热络,素娥又这么漂亮,更是喜欢几分。素娥曾有几次想走时,晓微她妈总是极力挽留。老严星期天回家,大家一起吃个饭,觉得特别开心。这么着,素娥就长住下去 。
晓微自己单着,给素娥撮合却格外热心。她先后介绍过好多对象,人家男青年各有各的长处,有电信邮电之类国有企业工人,也有文化城管之类事业单位干部,更有政府机关公务员。他们中,有家庭条件优渥的,也有工作令人羡慕的,更有人长得够帅的。素娥这人肯定会被瞧上,但最终好事总是没成。不为什么,只因素娥没城镇户口。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狗日的城镇户口依然忒重要。许多年后,政府取消户籍政策,横在城市与农村之间这道藩篱随之消失,谁也再没户口这感觉。可那时不行,那时城镇户口代表身份,可以安排就业,结婚成家还可等着分公房,将来的孩子上学、就业等福利也都等候在门外。城里人讨乡下姑娘,这日子怎么过?
素娥就这么久久吊着。直到那个叫卓武的小伙子出现,素娥那颗悬着的心才落地。
卓武是晓微远房表哥,有着笔挺颀长身材,脸也生动有趣,脑后挽个发髻,妆扮时尚衣着光鲜,让人打个眼花就会记住。也因是远房,素日鲜有往来。只因卓武在生意场上遇着纠结事,一时解不开,想到老严这儿来。老严祖上曾经家大业大,家族影响远,落下好人脉,且老严当着多年干部,经验老到,场面上也抹得开。于是,拎着一对茅台酒和两条软壳中华烟,登门商量事儿,希望能疏通关节。
老严家住着小庭院,庭前盆盆罐罐里种着铁树发财树红掌万年青一干儿绿植,墙头挂着蔷薇花。庭院不大,却很幽雅,透着怡人气息。卓武临走时,在庭前转一圈,嘴里赞着盆景,直把老严也夸乐起来。推门而出,迎面遇着下班的素娥。
素娥也因闲着,老严托关系给她找了个传呼台临时工,这时候才下班。结果四目相对,两人先是一怔,久久没有挪开,接着都莞尔一笑。
老严将彼此作个简要介绍,将卓武送出门去。卓武侧身而过时,在底下伸手抓了一下素娥的手。素娥没躲开,也抓了下卓武的手。
素娥这传呼台,就是给BB机传号码。听说人家美国是绑在牛腿上,召着牛们出栏吃草归栏反刍。我们那时还没手机,仅有的大哥大价钱贼贵,一只都顶一套房一辆车,还得参加竞拍。大佬们手操大哥大,走在街头“喂喂喂”的叫得震天响,生怕人家不知道。于是,街上流行BB机,给谁电话就撂个号码过去。腰别BB机也牛着,那些没有BB机的也别个相似的打火机装体面,还故意露出半截衣角。传呼台这临时工吃香,素娥觉得身价顿时高起来。严叔叔是素娥的贵人。
卓武这之后来得勤,礼物当然少不了。卓武手拎大哥大,出手也宽绰,大佬是无疑的。几次下来,晓微和父母都揣测到来意,也很为素娥高兴。最后一次来时,卓武送给素娥一只BB机,可把素娥乐得心花怒放。这之后,卓武便给素娥撂号码。素娥当班时占着话务员便利,煲起了电话粥。
卓武在城郊国道旁那个货运市场开张一家托运部。托运部就是将人家货物收过来,再让运输车运出去,从中赚个中转费。托运部有生意,钱也好赚。有生意又赚钱,大家都争着抢地盘,便形成江湖。然而江湖险恶,震住竞争者,就傲立涛头,生意揽入怀中;要是震不住,很快被人蚕食而去,再无立锥之地,卷铺盖走人。拿什么震?那得拼人也拼钱。这人么就是自己剽悍凶狠,手下还得养一拨肯卖命的帮手,随时冲的上打的赢;这钱么,就是拿钱铺路,黑道白道舍得花钱也花得通,遇事有人撸起袖子疏通关系。于是,托运部这地盘打打闹闹那是稀松平常事。卓武混得开,说明有这能耐,大把大把赚钱自然水到渠成。卓武那次来找晓微父亲,就是跟一伙人火并差点闹出人命。当然,卓武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素娥心想这样的男人打灯笼难找,嫁给卓武终身有靠,不怕被人欺侮。两人很快正式确定了关系。
再后来,卓武开始带着素娥赴各种场子。每次饭局,座上的大小老板无不夸素娥漂亮,也都笑着骂卓武艳福不浅,直夸得卓武捋着下颏那撮山羊胡一脸得意。这么着,卓武索性将素娥带回家去。
素娥后来回忆当时情景时,只记得那般懵懂和兴奋。当卓武娴熟地将自己抱到床上时,素娥再也没拒绝,任凭他将自己一览无余地打开。她平生第一次完全展露着自己,一只小鸟在快乐地飞翔,消融在自由的天地之间。待真正做起女人那瞬间,快感伴随锥心的疼痛一齐袭来,让她禁不止惊叫起来,接着就哭了。听这一哭,卓武掏起素娥身下纸巾,望着一摊殷红的血迹,便浪笑起来。这时,男人说一句:“还是完整的真货!”
素娥那心咯噔一下,蓦地从沉醉中清醒了几分。接着一股寒意蓦地袭来。她失眠了,在黑夜里听着身旁男人的鼾声,却再也没有睡意。
直觉总是不会骗人,热潮褪尽一切很快回归真实。
第二天起床时,素娥说该走了。卓武问,谁告诉你要走的?素娥说走了还不会回来?卓武扭一下她脸蛋说,舍得放你出门?素娥这就留下了。
于是,素娥再也不去传呼台上班了。曾经一小段时间,两人那般如胶似漆地翱翔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卓武托运部生意忙,各种杂事都得出面摆平,但只要忙完手头事,卓武很快回家,还捎带着素娥喜欢的吃的穿的。而素娥一向被宠惯了,往日在家也因人人夸口,父母从没舍得让她做家务活。卓武在家,两人下馆子,当仅素娥一人时就打电话叫外卖。卓武一进门,瞧家里灶台仍然冷冰冰的,垃圾桶里塞着快餐盒,起先也没说什么话,拉起素娥就下馆子。后来次数一多,卓武脸上就有不悦之色,忍不住说素娥你也总得动动手吧。素娥这话还是听进的,然而她不习惯买菜做饭,好容易做出一顿饭不是饭夹生就是菜没味。她也不去琢磨,没事就整天价看电视,倒把电视剧追了个透底。那年月,日本的《血疑》《排球女将》、我们的《渴望》《篱笆墙的影子》《编辑部的故事》都追个烂熟。慢慢地,卓武心里的气也就爆发出来了,每次都数落了几句。
素娥这人别的不会,顶嘴却是强项,顶得一清两楚寸步不让。后来,两人的世界除了床上该完成的作业,再没浪漫内容。
卓武心里渐渐不快起来。后来,回家越来越迟了,素娥问他怎么这么忙的?卓武也仅嗯嗯一下。再后来,索性没回家了。
素娥一天两天还可忍受,在家待的时间非常漫长,内心也很熬煎,等待久了,脾气就使上劲了。她上托运部找人。卓武说,这里是男人的世界,你回家去。素娥说要跟你一起回家。卓武这脸就拉下来了,说不能挡生意是吧?素娥反问,让我守活寡啊?这话就重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可想而知,两人从你来我往变成了狂风骤雨,直至被人劝阻,素娥才很不甘愿地离去。
卓武觉得自己是个撑场面的男人,素娥这一闹让他心里很是不爽。心里不爽就找别的女人玩去了。素娥这就知道卓武在外有女人,待到卓武回家,她就癫死八赖起来。卓武气不过,终于使出酝酿已久的杀手锏,说:“从哪来,滚哪去。”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的世界从此再无宁日,争吵加互掐互撕接踵而来。最后,卓武硬生生将素娥往门外拽去,素娥死死抓住门把子才没被推出门外。
这时,素娥开始喜吃酸味,吃了又呕吐不止,这才知道自己怀上了。她想怀上是好事,这是卓武的种,也是自己的筹码。卓武再驱逐,她就以怀孕为由死活不离家门半步,生怕换了门锁。素娥这一耍赖,卓武各种折腾更是变本加厉,羞辱加谩骂,几乎该有的语言伤害都使了上来。再后来还向辖区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几次来过,素娥死活就是不走,后来索性躺倒在地,弄得警察只得摊摊手走了。
卓武那些生意场上的哥们给他出主意,说天下万事都可用钱摆平,这孔方兄总是万能的,无非是多是少问题。当卓武开出价码时,素娥一时没了主意。
原本这事找老严和晓微一家,兴许是可以挽救的。只因起先晓微在他俩对上眼那时,曾劝素娥往后学些女人该做的事,素娥当时正处在热恋之中,觉得这话听着不爽,便责怪晓微多管闲事。于是,两人有那么点隙缝,过后就没再联系。事到这地步,素娥也曾想求助晓微他们,但觉得很羞很丢人,无法向他们启口。于是,只得前来石桥社区。哥嫂那边不可能帮事,想一想,径直找宝楷。
素娥问宝楷:“该如何办才好?”
宝楷当然说不出子丑寅卯,只说强扭的瓜不甜,再坚持也于事无补。素娥想想也没别的招数,说那就拿钱吧,拿一笔损失费,将肚里的孩子做掉。
素娥肚子一腆一腆地带着宝楷来到托运部,跟卓武他们对阵。宝楷这哪是面前一干儿场面上人物的对手,三下两下蔫了大半截,话也说不齐全。宝楷深感势单力薄,猛然想起远在阿城的宝杉,借用托运部里的电话机打宝杉的大哥大。宝杉也是大佬,是大佬都有大哥大。宝杉听清素娥这事来龙去脉后,就让卓武接电话。两人对着话筒一番唇枪舌剑。宝杉说,到最后就是比钱,看谁钱多,也看谁舍得花钱,胜利的天平永远倒向有钱一方。卓武说你那是鞭长莫及,八竿子打不到家乡来,你是强龙我是地头蛇,我是地头蛇我怕谁,怕谁咋在场面上混?卓武还说,大家都做着大买卖,没有谁怕谁的。那边的宝杉这就说,识相就好,免得我跑一趟家乡,手头正忙着呢。
卓武嘴上硬,心里却也想快刀斩乱麻,早早作个了断。跟素娥这段时日的闹腾,他早已找到另外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人。卓武是响当当的大佬,江湖上有他传说,搞个对象小事一桩。女人对他就跟穿鞋似的,觉得不合脚,立马一换了之。
卓武从那只精致的普兰达提包里掏出三沓钱砸在桌上,说这是上限,多一分也不出。
这事就这么了了。后来,还是宝楷陪着素娥上医院打胎。医生问谁是家属?宝楷犹豫片刻后应了一声,便在手术单签上名字。宝楷也是,黄鱼没吃着,腥倒沾了满身。
素娥第一段始于美丽的爱情,来得快消遁也迅疾。
带着忧伤和创痛,素娥身心疲惫地回到石桥社区。好歹这里有她房子,一 爿属于自己的瓦檐。
也因这区域清一色的纸山人,大家很快知道素娥这段遭际,都咬耳根说,素娥惹得一身脏,好生生将自己糟蹋了。更有好事之徒,见着宝楷就迎上来说,宝楷你不是想她想个半死吗,这好比牛被人套过轭子,犁田更熟络,你等着收割得了。宝楷这一气,将人赶出几条街,捡起破砖头狠狠地砸过去,末了还跳脚大骂个狗血淋头。
宝楷气归气,心里还真舍不下素娥。
那段时间,宝楷跟素娥经常待在一起。不敢出门的素娥,唯有宝楷上门才能排遣她那郁闷的心绪。他们无话不谈,东拉拉又西扯扯,还说了许多纸山以往的人和事。虽然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人人事事,但素娥听后都会舒开难得的笑容。素娥一笑,宝楷很开心。宝楷还说那些年多少个深夜都在她家屋外悄悄地张望她的窗口,真想翻窗而入。宝楷也对那次酒醉呕吐了一床而深表歉意,却独独没勇气说出曾经偷偷地摸过她的衣裳这事。素娥说她知道宝楷哥你在窗外,但我永远不会开窗,我的窗口不属于你。
忽然有一天,素娥说,我要自食其力,出去做点事。宝楷说也行,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人总不能不做事。素娥说已想好,就在城里的木杓巷开家服装店,那里是服装一条街,人气旺着,生意不会错,再说自己得学着做买卖。
掂掂卓武那笔补偿款仍不够开店,宝楷这边又向宝杉借钱。宝杉起先不同意,责怪宝楷篮儿挈不好,上次宝旦的篮儿都挈倒了,到头来宝旦满月没回信,借钱跟没借似的,现在还为这生满肚的气。宝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为素娥,我们纸山栋柱都笑裂的大美人,总不能让栋柱都哭吧?宝杉最终答应就帮一次,再没下回,自己的钱也不是树上飘来水里流来的。宝楷说,这点我很懂。
服装店当然少不了宝楷帮衬。宝楷这人有过造屏纸这番经历,干起活来细腻又耐劲,没多大工夫将店里店外拾掇得清清爽爽。素娥这就笑得灿烂,说宝楷哥,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赚钱了自然少不了你一个大红包。
素娥其实是嫌宝楷在店里有碍观瞻。宝楷一股乡下人的土味,虽然着装也比原先齐整一些,但这人骨子里就差那么一大截气质,看着总带有纸山的余味。素娥觉得,宝楷跟自己那是天壤之别,不撵他,有损店里形象。她自信自己就是一道风景,站哪都招蜂惹蝶。
素娥确实招蜂引蝶,店前总会聚来有事没事的小伙们。这些后生儿上门纯是冲着素娥漂亮,服装没卖走多少,话却说了不少,整个店堂每天都是笑语盈盈,不时暴出哄堂大笑,可把左右那些店家馋得直翻白眼。大家都骂素娥很妖,白骨精似的。
爱情很快又来敲门,这回是个叫王众的青年小伙。王众他爸在政府机关当个什么头儿,家境优渥的王众游手好闲,没正经职业,老爸交代的任务就是谈对象。他也是慕名而来,一看素娥就迷住了,感觉素娥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的优雅得体,心里爽得没话可说。于是乎每天都待在素娥的店里,直将人家小伙挡在外头。
这王众很快就说我女朋友女朋友的,尽管素娥怎么制止也无济于事。然而,素娥不能瞒着他,告诉说自己跟人处过,还怀上过。王众说不嫌弃,生好的女人就有人追有人想,你虽是开过苞的女人,但我就当你是黄花大闺女,纯正的媛主儿。素娥一听又一想,也觉得是这个理,这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爱情。
素娥被王众带着见过他父母后,两人就在他父母给的一套新房里同居了。没事的王众抱得美人归,不再外出游荡,天天在家等素娥打烊归来。素娥是忙的,一天店堂下来那就是一个累字,只盼望能在心爱人的肩头靠一靠,听一些体谅话舒心话,歇歇体力,也放松一下心情。然而,闲着的王众没这浪漫,见到素娥就贪婪地又亲又摸,接着也不顾素娥的心绪,就把该办的事办了,而把当家拎业过日子这一切杂事都抛到九宵云外。日子稍久,素娥慢慢有种被蹂躏的感觉。内心有抵触,就不由自主地拒绝。王众却不理解素娥,他的感情总是粗糙的,压根儿没这么细腻,不管素娥有没需求,依然我行我素,狂野又任性。这一来,各种不快又接踵而至。素娥再也无法忍受,当王众要解决需求时,她遂将他推开来。王众这就拉下脸来,骂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货还假正经。这一骂,素娥立马“哇”地哭了,觉得很伤自尊心。一哭又回想起刚过去的那段令人心悸的经历,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可把王众气得只差当场喷血。
素娥迫切需要婚姻,王众也渴望美人,两人在冷静之时都说小日子必须将就着这么过下去。于是,两人总是争吵了平息,平息了又争吵。都发誓过再也不争吵了,然而过着过着,磕磕碰碰又来了。这王众不够男人,说话总是啰里啰嗦的,遇上一件事总是说了一次又一次,大事没多少,小事却反反复复地絮叨,听得人耳朵都长出老茧来。素娥也是,顶嘴是少不了的,稍稍听得不顺耳,就摘着一句话直勾勾顶撞过去,不顶个理直决不罢休。这么着,两人的世界再无宁日,到头来没好脾气又易于冲动的王众就动手了。最激烈时你来我往,家里摆开了战场。自然是素娥力气小,换来一身的伤痕。人受伤,心更伤。
这么着,又是一次分手。素娥再也没心思开服装店,将店一转让,又回到原先的家。宝楷想着借宝杉的钱无法还上,那是又气又恼,真恨不得也责骂几句。但看着素娥一副可怜相,心又软了。
在两人枯坐的深夜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素娥许是累了,在床上躺了下来,闲目养神,让宝楷静静地看着自己。素娥呓语地说,宝楷哥,我还漂亮吗?宝楷说,漂亮,还是栋柱笑裂的样子。素娥长叹说,怕是栋柱都会哭笑不得。
其实素娥已没有昔日那般风韵,不但人瘦得青筋暴露,脸上还长出暗褐色的斑痕。这人一折腾,一切都会雨打风吹去。只是不可否认,素娥这美人坯,再怎么折腾也抹煞不了。素娥总是一种诱惑,宝楷无力抵挡。
素娥说想喝酒了。平时滴酒不沾的素娥这回想喝酒,这使宝楷高兴得了不得。他转身去夜市大排档打酒买菜,将一干儿酒和菜在桌上摆开来,接着拉素娥起床。
啜着酒的素娥一脸幸福劲儿,脸很快绯红起来。许是借着酒劲,素娥说身上痒,来,挠挠。宝楷问哪儿痒?素娥说哪儿都痒。宝楷说这不好下手。素娥说,那挠后背吧。宝楷将手伸上去,摸索着素娥那瘦得皮包骨的背脊。因碍事,便将文胸解了扣子,轻轻地挠来又挠去。宝楷只感觉在弹钢琴,弹出从没体味过的音符。
伴着宝楷的弹奏,素娥也享受地哼唧不止。体抚着,倾听着,并感觉着女人的心跳,宝楷内心那莫名的冲动很快顶了上来,于是屏住呼吸肆无忌惮地朝前胸探去,只感觉自己在探摸一片渴望已久又难以企及的禁地。宝楷很快将素娥抱上床,手仍然饥渴地试探不止。
当虚幻的仙境呈现眼前时,宝楷有的只是紧张。眼前是一片原野,那茂密的青草,那潺潺的溪流,还有那高耸的山峰,一切都是那般的令人涶涎。多少日夜,一直梦寐以求。现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宝楷觉得这是梦游,虚无又缥缈。这种感觉的结果是,脑海里蓦地闪现一道门逢,一道透着光亮的门缝,门缝里的爱花正在朝自己招手。爱花?素娥!素娥?爱花!两个光洁的倩影在眼前扑闪,分不清谁是谁。宝楷这时发现自己已是一片湿润,人也软垮下来,忙忙着将素娥推开来。素娥长久地静等而没有结果,睁眼怀疑地看着宝楷。素娥这目光将宝楷羞得无地自容,宝楷立即拨腿夺门而逃。
逃跑的路上,宝楷无数次骂自己龃龊,真不是东西。
素娥最终还是出嫁了,我们纸山迁居过来的人们都为她高兴。
男人名叫周竹海,是从老远的山底角搬迁到城郊接合部谋生的人家,是个大龄剩男。因父辈勤俭又精明,积攒一些家资,可以居家过个安心小日子。这是一个好心人撮合的结果。好心人还说素娥也大龄了,还是个黄花闺女。周竹海一听这话,又看着素娥一副美人坯儿,心里就喜欢上了。素娥也觉得好歹总得嫁人,也就应承下来。素娥还在心里说,有没好结果就听天由命吧。
也因男方有一些家产,出嫁要有面子。素娥想一想,做了一个大胆决定,将自家房子卖掉,置办了一份丰盛的嫁妆。她说,既然决定嫁人,就切断回归的路。为这,她那老实巴交的哥哥和大大咧咧的嫂子,还跟她闹了一场,想阻止素娥这一决定。也无奈素娥铁定了心,任凭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
素娥出嫁那天,原先纸山的人们纷纷上门道喜,也为体面的嫁妆而啧啧称叹。
素娥是过上一段婚姻生活的,虽然依然会跟老公为着一些鸡毛蒜皮而拌嘴,也闹出些许不愉快,但日子将就着过下去了。素娥深知婚姻来得不容易,因此也分外珍惜,将身段总是放得低了又低,既会体贴老公,又学着服侍公婆,凡事都忍耐八九分。人有这份心思,做事都学会了琢磨,不再像原先那样遇事就会发懵。这时候的素娥家里家外各种活计也都拿得起放得下。一句话,素娥已今非昔比,完全换了个人。
要不是潘宝升这儿嘴巴守不牢,素娥的日子兴许就这么过下去了。宝升这儿啊,你嘴巴加把锁那该多好。
宝升这儿是我大伯大婶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堂侄子。这人老长不大的样子,总是矮墩墩的,好像一开始这模样,后来一直这模样。人倒是显得年轻,当大家都将年轮刻在脸上时,他依然像个小屁孩。他就一味喜吃豆腐娘,也不会做哪一行事,见人就流着哈喇子嗨嗨嗨地笑。想当初,宝升这儿也是个好小孩,脑子很灵光,上中学时成绩不错,上有大伯大婶宠着,父母又健壮得力,家庭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培养成为一名大学生该是可以的。然而,这人总是难以捉摸,宝升服刑满结束回到石桥社区不久,那次不知想着什么纠结事,后来吼叫一声,中邪似的,就变成现在这模样。结果是越来越不成器,到后头来不知怎地就索性不做事了,人也越来越流哈喇子,总是将衣服前襟流了一大摊。
没事的宝升一直在我们这城郊接合部四处云游。这一云游,就成了消息通,谁家有事都瞒不过他。最知晓那些风流韵事,东家媳妇西家闺女,谁个堕了胎,又谁个被哪个男人爬了窗子,原本这是躲在床底角吃软柿子的事,外人是很难知晓的。然而不知从哪儿弄到的消息,他都一清二楚。宝升这儿很清楚爱花和我家秀玉的事。提起宝升知道这些事,真想一刀杀了这厮。于是那些好事者,经常从宝升这儿的嘴里讨到不为人知的那些沾点桃情的新闻,消解原本无趣的时光。
这不,那个周竹海许是听闻一些素娥的风言风语,这下怀疑了。他先是不信,明明在第一次同房时,素娥事后拿出纸巾让他看,上面洇得殷红殷红,说是那张膜破了。他不相信素娥已被人家男人弄过。然而,怀疑总是一块心结,在追问素娥无果后,曾找过一些石桥社区的人,打听素娥过去的事。当然,真相是无法得到的,更有聪明的人反过来戳着他鼻尖说,能讨到素娥这个美人儿,是你祖上三代积下的阴德。然而,周竹海仍然不死心,最后趁着深夜再次潜入我们的石桥社区,找上宝升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宝升先是不说,周竹海就搀着他来到一家酒吧。半瓶啤酒一下肚,宝升这儿的话就藏不住了,一五一十将素娥以前的经历都说了。这事的后果可想而知。周竹海先是惊诧,继而无语,最后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他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事实。末了,还狠狠地掴了宝升这儿一耳掴,骂你这哈喇子净说人家坏话,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这耳掴很重,将宝升这儿扇得捂住脸直哭不止。
周竹海将这事跟素娥摊明时,素娥什么也没说,任着眼角两行泪水慢慢流淌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痛苦又悔恨的老公,觉得自己亏欠太多,也深为自责,后悔当初不该将过去的事隐瞒下来。末了,素娥说,我会用一辈子弥补你的。
然而,男人受伤的心是无法弥合的。再则,公婆他们知道这事后,脸就拉下了,嘴唇噘起十八个拎兜也挂得牢。他们家日子还算殷实,绝不是放下身段求儿媳妇的角色,在他们看来,素娥这种经历非常有辱门风。这么着,素娥这日子就难堪了。
到头来,素娥还是选择结束这段婚姻。她再次叫来宝楷,一起将原先嫁入老公家的嫁妆搬上车,跟宝楷一起回到了我们的石桥社区。原先的房子没有了,亲哥哥和嫂子也不再愿意帮把忙,素娥只得自自己打浆自己舀囟了。宝楷看看这事又得自己出面,于是给素娥找了一间低矮且潮湿的周转房,稍稍拾掇,将素娥安顿了下来。
素娥深有感触地说,爱情可以有许多次,可婚姻仅有一次,此生再也不嫁了。
没有了牵绊,也没谁给她管束,素娥像只恣意飞翔的风筝,玩字成了全部内容。她总会时不时约上宝楷,一起出去疯玩。
宝楷这时已考了驾驶证,但一直没能力买车。看着素娥贪玩,心想没有自备车很是不便。于是,铆足了劲,什么事都做,什么工也打过,好容易攒够了钱,才如愿买了辆广本系飞度自备车。这样以来,外出便利多了,也更加频繁。宝楷携着素娥到处游玩。
我们石桥社区人们都窃窃私语,素娥已是宝楷的女人。宝楷这么单着,老大不小了,好歹也该成个家。宝楷眼下这境况,讨个好女人比较困难。
坦率说,宝楷心里确实放不下素娥,虽然那么恨她,最终还是无法放下。他俩就那么着不离不弃若即若离。
然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作了了断。宝楷跟素娥游玩过程中,曾有无数次跟素娥手牵着手,也曾有无数次触摸着素娥。然而,待到即将进入实质阶段时,素娥不是一句你脑塌啊,就是一句你这癫人。素娥这话是那么的扎心,句句夹带着刺儿,扎得宝楷心头一阵阵绞痛。素娥这会顶人的脾性,,换哪个男人都一样受不了。宝楷这心很受伤。
那个可笑又可恼的破风车,这次许是在谁家喝多了酒,截住宝楷说起酒话。破风车一餐一碗酒,雷也打不动,跟喝白开水一样,说话依然有条理,走路仍旧一阵风,来回纸山轻快便当,从来不会失态。这回,她截住宝楷足足盯看好一阵子,看得宝楷莫名其妙。
破风车临走时说:“走吧,走吧。”接着一路哼:
破灯盏,破灯盏
板障兑门槛
镬戳兑铜勺
汤滚兑金胡儿
山和尚仰脸看雷公
师姑尼门角落晾尿布……
望着疯疯癫癫的破风车背影,宝楷心里说:“我该讨个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