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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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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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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原喧哗》连载

第一十三章 寻找遗落的石碑

山到高处,我独成峰。宝杉选择一处高高的巉岩站身而上,吸吸呼呼呼吸,再吸呼呼呼吸吸。放眼望去,石桥湾大水库里那潋滟的绿波吻着褶皱的青山,山岚轻拂着这山这水的肌肤,滃染出一幅如幻似梦的水墨画。宝杉顿觉空气很清甜,这山这水也很亲切。

宝杉踮起一只脚,在一绺绺斜照的阳光下勾画着凌空扑腾的姿态。

宝杉这儿,慢着慢着,你金鸡独立是行的,可千万别跳。身下是深达百丈的峭壁,看着都头晕目眩,挺憷人的。你这腾空一跃,接着的故事便是挺丫在山底乱草丛中。我能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可你只能化入泥土。我是纸王,修来的道行让我聚则成形散则为气,但是你不行,你只是原先充满铜钱味如今落泊潦倒的势利商贾,没这道行的。

“我会跳吗?才不会!”宝杉呓语似地说。

宝杉这次是潜身回来的。没有开车,也没带行囊,更没告知亲密无间的宝楷盟兄弟。宝杉内心孤独着,只想一个人到泽雅纸山,回到石桥湾这个生养的地方。干吗选择老家?不知道。心有所思,便付诸行动。

从我们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到泽雅纸山,渐渐铺起多条平整的柏油路。那道横卧在高高山脊上的天长岭,早已被山脚穿身而过的隧道拉短了距离,搭车往来仅是片刻工夫。这都千禧之年了,谁个赶路都会搭车,不会将时间和体力消耗在陡峭山道上。然而,宝杉不搭车,只想真真切切沿着山道走一趟。宝杉走这山道是想重拾已往的那种记忆。

当徒步爬着一级衔着一级朝上伸展的天长岭时,宝杉找到当年宝楷踹他一脚的山垭口。山垭还是那道山垭,只是树大多了,草也见长了。

已多年再也没人走过,石板上布着青苔,路亭也更是破败,墙体斑剥,椽木朽烂,瓦也掉落。宝杉心想,此处必须逗留。于是择了一处边坡草地,将自己四仰八叉打开来,让树叶缝隙间筛下来的阳光窸窸窣窣拍打他的脸。没有灵感突袭,也没有如愿的慰藉,心里依然如团乱麻。于是接着往泽雅纸山赶路。

几十里的弯弯山道,当年说走就走,一点也没感觉,现在孑然一身,却是那般的漫长枯燥,也觉得很费力气。路上遇着几拨登山客,问他怎么单枪匹马的,锻炼脚力也不搭个伴解个闷儿的?宝杉只笑笑,心里苦涩不已。他们在享受慢奢生活,可自己苦逼着。哪跟哪的,彼此不可同日而语。

在纸山深处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选择石桥湾后山这处巉岩。宝杉起先是有想法的。然而,看着眼前怡人的景色,内心的不快慢慢消融而去。

宝杉这儿的心思我知道。我说,宝杉这儿,这就对啦。

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宴宾朋,也眼看着楼塌了,人散了。这人世间,总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子上台似的穿红着绿,粉墨登场一番,没料想最终都会曲终人散很快谢幕。白骨精被打回原形,仅剩一堆空骷髅。其实人很简单,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大道很至简,顺其自然就好,何必费心去牵挂!

我这是说宝杉这儿呢。过去的就让过去,就像我们门前戍浦溪的水;该来的还会来,溪水总是常流不息。

当年一路没头苍蝇似地寻觅着到了阿城,宝杉哪有目的,无非是想糊口饭。那些年,你付出很多,你也辛苦,更没少受人欺凌。然而,你白手起家,从摆地摊睡街头,再到开店办实业,事业做得风生水起,金钱地位也接踵而来。好运来时门板也挡不牢,投资哪行哪行都赚钱,各种名流群里都有你的身影。当你逃出天长岭那时,会想过有朝一日过上既富且贵的日子吗?同样,你很快发达了,金钱地位信手拈来。然而,当你锦衣玉食之时,哪会想到竟然辛辛苦苦好些年一夜回到旧社会,一切又很快归零?

其实一切都正常不过。你总是怪这场席卷而来的金融风暴,其实也怪也不怪,要怪只怪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要是你不忘来时的路,知足又常乐,不再盲目投资妄想攫取更大的财富,哪会资金链断裂?要是保持平常心态,积跬步行千里,手头实业稳步发展,老婆儿子又怎会弃你而去?

都到这地步了,你仍然一直想将成败因果跟人絮叨,非分析个透彻不可,这就错了。其实大可不必,你肠子悔青了也无济无事,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某个时段。江湖本险恶,人生也无常,面对现实也承认现实至关重要。你的这段跌宕起伏又充满戏剧性的经历,是可以大书特书的,但你别写,让后人去书写。后人写是给后人看的,可资借鉴。

现在,请你将过去一笔勾销!

宝杉回到我们这个石桥社区,径直来找宝楷。他将门一关,人就小孩似的号啕大哭,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起先让宝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宝楷了解了整个来龙去脉后,说:“只怪我们在宝柳那金色年华K歌时,你说要回泽雅纸山,这不一语成谶了?”

宝杉说:“不是一语成谶,那时已在劫难逃。”

宝楷想了想,于是开导说:“我们这一路过来,本来就没什么,往后也用不着必须拥有什么。”

宝杉觉得这话很对,也就稍稍释怀了。沉吟良久,他说:“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

宝楷问:“回阿城?那可是伤心之地,你的落凤坡。”

宝杉说:“不,到泽雅纸山。”

接着谈起纸山陈年旧事。猛然想起昔时碓坊里有一块石碑,碑文好像记载着先人筑碓造纸的事,老几辈人谈起它无不充满敬重之情。只记得,当年这块石碑嵌在踏碓路那座碓坊的外墙上,大家都天天见着,但因太熟视所以也无睹,谁也没认真瞟一眼,不知都记载着啥。

宝杉说:“石碑必定有乾坤。”

宝杉开始寻访那块石碑。

寻访并非易事。都这么些年了,所有的碓坊都沉到了水库深处,连遗址也没有,谁也记不得石碑当时有没被人拆下来。

那就先试试吧,反正闲也闲着。那段时间,宝杉在水库边上慢慢地走着细细地找着,还向许多人打听。然而,一问都是三不知,天天只得无功而返。宝杉虽然有耐心,这时间一久,也未免有所失望。

还是那个宝升会记事。宝升这人已老大不少,只一味吃豆腐娘,正经事几乎从没做过。他不干正事,却对零碎八落的事特别长记性。我们石桥湾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只消一问,他几乎都能报出个子丑寅卯。宝升就有这擅长,有些事问他跟神汉扶乩一样灵验。

宝升经宝杉一问,掐着指头说,兴建水库那几年,自己才刚从监狱里回来。也因没事好做,就天天跑到石桥湾去。工程队在拆碓坊时,看着好多人都说这石碑已有岁数了,落在库底实在可惜,于是几个人一起用绳缆一捆,就往上边山上抬去。他还说,只记得当时暂先搁在那个打石佬的坟坦里,后来打石佬的棺材入坟后就不知所踪,被谁抬走不得而知,怕是早被人拿荡锤砸开砌墙了。

宝杉想虽然仅是大模子的事,却内心又燃起一线希望。他想,既然没有沉入水库底部,就有找到的可能。

他现在没有车,每天借来宝楷的自备车,天刚亮就往石桥湾这处儿跑。田塍上,猪栏间,篱笆墙,茅坑头……只要可能的地方,他都一一翻找。

终于有一天,宝杉从破风车那儿如愿以偿起获了这块石碑。

前头我说过,破风车可是我们石桥湾一个开心果,她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丰富又多彩。这个女人说来比我还高一辈,兆辈人家的老婆。她虽是女流,却有别于人,许多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都经典似地相处流传。这里暂不饶舌,单说她用身子孵雏鸡这事,总是一窝接一窝的,都无数个十年过来了,至今仍常孵不歇。破风车数十年如一日地手拎当年陪嫁过来的那只黄铜火箱,无论数九严寒抑或酷暑炎夏,都拎着不放,火箱里也总是燃着那么几粒炭火。后来,我们才渐渐知道,人的体温不够孵化雏鸡的温度,需借力这只火箱的微温。当然啰,若是你说她孵雏鸡,她定会跟你急的,再啰嗦时,她还会拿石头砸过来。她说,雏鸡都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信不信由你。

那天,宝杉从破风车家门前路过,看着她家猪圈里养着两头大肥猪,顺手拿来钉笆在栏圈里翻找着。他就这么随便找找,看看垫圈的稻杆底下都是猪粪猪尿,又一次失望了。刚离开,突然想起猪圈里那只硕大的猪槽盂下似乎有什么垫着,又折身回来。移开猪槽盂,看看底下沾满猪食过后的粉泔沫屑,便掏出家伙往上面冲了泡尿。这一冲,渐渐露出一小片青褐色,原来是块石头。再细看,石头上隐约还有字迹。

宝杉接着提来一桶水,往上一冲洗,表面的字迹便清晰可辨了。一行行细读下来,最后确认就是要找的石碑。宝杉如获至宝似地惊叫一声。

这一叫,惊觉了里屋的破风车。她张着惺忪睡眼,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乜斜着眼,老半天才看清是宝杉。她先还是不相信,待再细看后才说:“宝杉孙儿,你不是在阿城当大老板么,怎么没声响就跑到老家来了?”

宝杉有点尴尬地笑笑说:“不当老板了,来老家走走。”

破风车摸不着头脑了,说:“体面的大老板不当,还想回来当农民伯伯?”

宝杉说:“风水轮流转,现在农民伯伯吃香,许多挣大钱的都是养猪的种菜的。”

老太婆说:“宝杉你这说哪神话啊,骗你家老太婆?”

宝杉不想扯远,将话一转,说:“我是来取石碑的。”

一听这话,破风车死活不同意。她说:“住牢的屋穿牢的裤,石碑是请人抬来的,现在归我家所有,凭什么你想取就取?”

宝杉真拿她没法子,只得好话说了一大堆,并保证再拿一块更好更大也更平滑的石板调换。

破风车没兴趣,打着哈欠说:“要睏觉了。”

宝杉这就猜到,她又在孵雏鸡。然而,不可哪壶不开提哪壶,必得端着她下巴说好话,不然惹毛了事也黄了。这一想,又上前往她身前一横,说:“再好好说说话么。”经摆一通道理之后,破风车掐着指头算算,宝杉是拿好石调换烂石板,该是划算的,最终总算同意了。她最后还打了个刀砧,说:“说话可别像刀鹰拉个屁的隐悄悄哦。”

宝杉一再保证,这才得到准许。

宝杉拿铁杵将石碑撬出猪栏间,用清水洗个干净,又斜起来晾干。没会儿,青褐色碑面一行行工整的凹字渐渐明晰起来。只见石碑上镌刻着:

石桥湾踏碓路创造水碓碑

子玉 子任 茂九 子光 子金

茂金 茂周

众创造水碓一所,坐落本处土名踏碓路肉狮潭坝头。

廷附税完粮,当为兴造之日共承七脚断过,永远不许

加脚。不论谁人造纸粗细,谷到机启,先捣米,不许执

争。争者罚钱一千串吃用,各心允服。

乾隆五十年二月日潘家立

宝杉细细读着,文句虽不顺畅,但意思很是明了。原来清乾隆那时的先人深感单家独户势弱力薄,召集七家族人采用股份制筑造碓坊。立碑为记,就是一种铁定的契约,如有违者罚钱供参股人家喝酒吃饭。

宝杉掏出手机拍了照。二十世纪零年代那年月还没有微博微信,更不知什么抖音直播之类,腾讯QQ也刚刚滋长出来。宝杉将照片传上QQ群,供大家分享找到造纸石碑的喜悦。他特地将这意外的收获单独传给宝楷。宝杉对宝楷说:“看着这石碑,突然有了。”

宝楷说:“什么有了,这么惊喜?”

宝杉在留言里说:“灵感来了。”

我家秀玉真是一根筋到底,依旧在跟镇政府执法人员拗劲。她起房子,执法人员就拿榔头敲,结果起了拆拆了起。

执法人员早没了耐性,说再起就给个治安拘留。我家秀玉不怕这,说不就是在里面呆几天么?待出来继续起。执法人员说,再起就得罚款了。我家秀玉更不怕,说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我这样子还能拿得出钱吗?这也真是没辙,执法人员拿她没法子,只得隔三差五过来执法一次。

我家秀玉很快看到了宝杉的照片,径直找到破风车这处来。看着宝杉正在无限珍惜地抚摸着碑面,提起脚狠狠地踹了石碑几下。

宝杉说:“秀玉你要是有气,就冲我踹吧,石碑可没惹你急你。”

我家秀玉说:“我就踹这石骷髅,你还怎的?”

宝杉没法跟她怄气,将她往边上搡开来。

我家秀玉挣脱着,说:“宝杉你回阿城抱你老婆去,别在老家假脸着给人笑话。”

宝杉心里那痛点着实被触击了一下,但想想,又压下性子。他笑着说:“我不去阿城了,我往后就在老家。”

我家秀玉说:“大老板的,想当初逃命似地远走高飞,怎么着吃错药了,还想生是老家人死是老家鬼的。”

宝杉说:“这你不懂了,我正谋着事呢。”

我家秀玉说:“宝杉你说神道鬼的,谁信?”

我家秀玉是不信宝杉这儿会在老家谋事的。当后来真的起事的时候,她仍然半疑半信。

那天,宝杉央着宝楷召集昔日石桥湾一伙儿故友旧知,就在宝柳那家金色年华KTV里选个包厢商议起事。宝楷、宝柳、宝旦、素娥他们聚齐了,连那个最不成事的宝升也叫了过来,当然少不了我家秀玉。爱花是来不了的,她仍旧在病榻上休养着,眼下的境况怕是很难出院。

大家都对爱花深表同情,也觉得必须分外珍惜当下。谁都认为,我们别的可以没有,但必须要有硬朗的身子,健康才是最大幸福!

话归正题时,宝杉将起事的思路摊到桌面上。宝杉先是说了这个凑脚筑碓造纸的石碑,然而将话锋一转说:“现在流行民宿文化,文化知道不?文化就是文治教化。”

大家都说这话文绉绉的,听着就刺耳,我们可不像你这个大老板这么见过世面的。

宝杉这就说:“文化就是文化,说白点就是大家都喜欢的一种时尚。”

大家这才说,好像有点懂了。

宝杉说:“千好万好,还是家乡好,特别像我这么个回到原点的人……”

这话没说完,宝楷马上拦过来了。宝楷说:“宝杉你这个大老板是衣锦还乡反哺老家,想为家乡做些实事好事。”宝楷还说,这等大事只有你宝杉才能做得起来。

宝杉马上懂得宝楷的用意,话锋一转,这就将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他说,现在流行民宿文化,上符合国家发展经济大政策,下顺应城里人度假需求,可谓独占天时地利。宝杉还说,机遇正逢其时,如果再有人和,一切都OK。

经这一说,大家纷纷说,就像我们的祖辈凑份子筑造碓坊那般,我们也搞个股份制,将民宿文化一起搞起来。

宝杉很是感慨,于是向大家一一道来。他说,我们石桥湾这么好的山山水水,连空气闻着都是清甜的,特别是周末和节假日,谁个都喜欢往那儿跑。平时去游玩的人不少,但就是因为没有民宿,更没有可玩的内容,大家仅开着车子过来,在山上绕一圈就走了,仅留下一些脚印和垃圾。游客意犹未尽,而我们这边又从游客身上挣不到半枚银番钿,这多么可惜。

这层窗户纸一经捅破,想象力也就接踵而来。大家一致认为,我们有古老的造纸文化,那是传承数百年的原始技术,积淀着深厚的技艺,只因为没了碓坊,这项手艺也已失传,我们这一代还可以施展几下,宝楷、爱花就是两把好手,当然秀玉、素娥等我们这些人是没沾过手的。没沾过手没关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再说秀玉她爸就是一代纸王,怕是秀玉藏着纸王的秘法、身怀绝技呢。然而,我们的后辈人,还有后辈的后辈,怕再也不会造纸了。我们不会造倒也罢了,但山外的人看着新奇,如果在老家表演古法造纸,那该多么吸引人。反过来说,如果造纸技艺就此中断,那是一笔不可估量的损失。这种损失是无法用尺子量得出来用秤子称得下来的。

宝柳这时接话了。他说,现在各地都在保护和弘扬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如果将古法造纸丢弃了,后辈人怕是再也无法恢复了。

大家都说,就是这话,我们要挑起这份责任。

说起造纸,立马勾起我的兴味。我蓦地回想起当初苦苦思索造纸技艺的那段经历。那是最美好也最刻骨铭心的经历,个中况味唯有自己最透彻。可惜来不及传授给我家秀玉,我就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了。我抱憾啊我。如果宝杉这辈能重拾回来,那该是多么有分量的功德。

功成之日,必是我旧怨宿恨勾销之时。现在开始,我遥祝他们。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想象的空间越是打了开来。大家都说,我们纸山还有各种山珍野味,宝楷和爱花店铺里每天是有售卖的,人家也都喜欢,但好比淮南橘子淮北枳,唯有置身纸山那种地方才能真正品味。特别是那种从石磨里磨出来、再配上盐卤做的豆腐,用猪油烧煎出来的豆腐鲞,吃在嘴里那种馋劲,怕是任何山珍海味也远抵不上。

说起盐卤豆腐,大家的馋水也上来了。素娥这时说:“我们吃豆腐鲞,将豆腐渣留给宝升。”

宝升认真地说:“我吃豆腐娘,是豆腐的娘。”

这话一出,引得哄堂大笑。

原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在我们的忙忙碌碌间不经意地消逝而去。我们总是拼命地挖掘新的东西,却将原本拥有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这是多么的可惜。

末了,宝杉突地问大家:“我们还忘记了什么?”

大家挠耳弄腮着,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宝杉让大家再想时,还是没想起什么。

这时,宝杉说:“忘了啊?我们都是听着三国说着三国一路过来的。”

大家还真的回想起,这么多年别的还记着,却偏偏把最能带来乐趣的三国故事忘得一干二净。

宝杉总结说,我们搭个股份,将石桥湾水库上方仍在的老房子改造成民宿,招来游客住着民宿吃着山珍野味,建个造屏纸的作坊表演给他们看,也让大家也玩玩造屏纸技艺。更主要的是,在民宿里开个讲书坊,专门讲那种泽雅纸山独特野味的三国故事,让游客听着流热泪,为古人担忧。

久未听三国讲三国了,这时大家都来了兴致,央着宝楷来一段。

宝楷却罢罢手说这么多年了,早忘光了。然而,经不起大家一再央求,于是想了想,就来段桃园三结义:

那天,张飞领着刘备和关羽来到后花园点香焚烛、歃

血为盟,一齐跪拜发誓:我们仨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

同当,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人刚站起身,突然发现彼此还没个排序。这哪

行?还是刘备聪明,看着花园边上一棵大槐树心生一计,

说,我喊一二三,谁个爬到最高就当老大。刘备一声喊,

三人拨腿就跑。这刘备双手过膝的,一伸手率先爬到树上去。

关羽身材高大剽悍,第二 个爬到半腰,只怪张飞这人矮矬,

待够着大树时,他们两人早已在脑顶上了。于是,刘备、关

羽、张飞座次就这么排定……

话音刚落,大家都捧腹大笑。

宝柳原本也是最擅长的,兴头上来,也要讲段“挥泪斩马谡”。大家都说,这已够了,留待日后慢慢向游客道去。

我家秀玉起初就那么抵触着大家的七嘴八舌,听到这儿,丢下一句:“无厘头的事,烦不烦?”说罢,拂袖而去。

宝杉他们将民宿搞得一派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家秀玉还在固执地起着自己的大屋。

这时,宝杉来了。宝杉郑重其事地对我家秀玉说:“凡事都得讲个顺劲,明知不可能的事,还是别折腾好。”

我家秀玉说:“就不信,你们可以办民宿,凭什么我不可以起屋?”

宝杉说:“民宿是政府鼓励的,而你这是违法建筑。”

我家秀玉说:“不管这,这跟做戏跟摆摊一个道理,人家戏做得,我摊儿摆不得?”

宝杉哭笑不得,说:“这么拗着只苦了自己。”

我家秀玉说:“我苦我愿意,我要种出我们当年那两棵朝天顶长上去的小栗树。”

一句话勾起宝杉的记忆。宝杉依然记得,他也曾无数次捡过小栗树掉下来的一粒粒小栗子,那种香脆清纯的记忆怎么也抹煞不了。他跟我家秀玉比划着,说种小栗树完全可以,但待长到原先那么高大壮硕,起码得花几百年吧,到那时你在哪里?

我家秀玉反问:“要是几百年前我们祖先不种,会有大大的小栗树?”

这之后没几天,宝杉再次找上我家秀玉时,将民宿的图片展开来。他跟我家秀玉说:“规划好了,我们的民宿群前头那片空地留着两个地方,给你种小栗树。”

我家秀玉这才渐渐将话听进去。她的眼神里露出几分喜色。然而,想了想,捋起自己的左手䄂子,让宝杉看看胳膊上那道勒得很深且早已变成青褐色的印痕。

宝杉当然不知道我家秀玉胳膊上怎么多了这道中了魔法似的印痕。他只觉得我家秀玉准是中邪了,需要耐心地开导,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放弃脑子里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他想,我家秀玉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他就那么陪着我家秀玉。秀玉培土他培土,秀玉垒砖他跟着垒砖。执法人员再次来了,将一切成果再次夷为平地。待执法人员前脚一走,我家秀玉和宝杉又忙开了。

宝杉这儿的脾气忒好,换个别人,兴许早已急得不行了。

我家秀玉起先是不理不睬宝杉这儿的。后来,天天在一起,我家秀玉脸色稍有改变,有时干累了,歇下来拿袖子往额头擦把汗,朝着宝杉报以一笑。

我家秀玉这一笑,宝杉会报以一个搞怪的鬼脸。这样子,我家秀玉又送上一笑。

后来,我家秀玉也经常跑到民宿这边来,看着昔日农家旧屋的翻修改建,古色古香中透着整洁和幽雅,宛若一副昔日山乡的风情画,看着看着也爽心起来。民宿边上建造了碓坊和纸坊。宝杉还将破风车家猪圈里取过来的石碑用青条石衬着,安放在碓坊的大门口,让人进门第一眼就可以醒目地看到。

当然现在的碓坊不能从溪流引水,改作马达驱动,捞纸作坊也布设了污水处理设备,这样不会污染这里的秀丽美景,更不会影响下面的大水库。还有讲书场,里面的墙壁上挂着掺杂我们泽雅土味的三国故事,赤壁大战、官渡之战、三顾茅庐、大意失荆州什么的。也因三国里故事多,墙上挂一批,底下又备着一大批。

宝柳跟素娥已着手将那个金色年华KTV盘给人家了。素娥学会烹饪技艺,专攻纸农乡味,在这里当起了大厨。宝柳跟宝楷轮流给来客讲三国故事。我家秀玉也听了几场,听得够有味儿,比唱卡拉OK过瘾多了。听着三国那些故事,总会让人心情舒畅起来。

那个爱花有时也会坐着轮椅,让人捎带着过来看热闹。看着大家搞得风生水起,也说看看挺高兴的,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还是宝楷会做人,说:“这里不能缺了爱花你。”这可把爱花感动得泪花直流。说来也是,人在弱势时,是最怕掉群的。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宝杉,他是总管,言谈举止间总有一副老板的派头。不对,他就是老板。大家在他手下做事,都觉得他思路清晰、层次分明,一点也没手忙脚乱的感觉。这样以来,谁个做事都很爽心。

我家秀玉渐渐喜欢上这里了。

后来有一天,宝杉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棵一人来高的小栗树,摆在这个取名屏纸墟里的民宿前头道坦的小坛子里。他将铁锨递给我家秀玉,让她把小栗树种下去。

我家秀玉种好小栗树后,宝杉仰头看着天,说:“秀玉,我们三百年后再来看看这两棵小栗树,再在下面找小栗子吃。”

这话可把我家秀玉逗笑得不行。她说:“到时候别跑到阿城哦。”

这话引得在场的人都笑了。宝杉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家秀玉想不起今天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她说不上来,宝杉也故意卖关子,说等想到了再说。那天,还是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她猛然想起,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这时,她的热泪就涌出来了。

后来有一次,我家秀玉对宝杉说:“宝杉,你就是一只雄鸡。”

听的人都说,宝杉跟雄鸡还真的很像,那往后就叫雄鸡吧。

宝杉这下不爽了,说:“绰号只勿造,造起叫到老,秀玉你抓紧收回去。”

我家秀玉答应,将话收回来。

大家却不相让,说:“我们觉得挺好的,叫雄鸡有什么不好,往后宝杉讲三国就是雄鸡讲三国。”

宝杉一拍大腿说:“有了,有了。”宝杉这儿欣然接受绰号,一时把大家弄得莫名其妙。

宝杉让雄鸡讲三国故事的灵感就是我家秀玉起绰号时突然萌生的。他径直找到破风车,说:“香婆婆,给我孵一百只雏鸡吧。”

破风车将手指撮起来,做个数钱的动作。她说:“给人家一只鸡儿五块钱,给你十块。”

宝杉说:“这不宰人?”

破风车说:“一窝顶多只能孵二十只,哪能一百只?”

宝杉说:“没一百只不成大事。”

破风车说:“那必须双倍的钱。”

宝杉嘴上虽说这很宰人,但当即付上加倍的定金。

破风车接了钱,说:“二十三天后交割雏鸡。”

宝杉一面忙着办民宿一事,一面关注着破风车那边。当破风车如期将一窝雏鸡盛在一只大簟箩里摆到宝杉面前时,宝杉拿手梳理了几个来回,看着那些颤巍巍着站不起身的,一一拣了扔到外头去。雏鸡刚出蛋壳,乳色的细毛还阴湿着,经这一扔,边上全是鸡儿的尸首,有的甚至来不及啁啾一声。

破风车瞧这光景,脸就变绿了。她抄起一把扫帚,直朝宝杉屁股掠过来。一边掠一边骂:“你这短命儿,怎么杀我的孩子?”

宝杉说:“鸡儿是我的,想咋的就咋的。”

破风车这下不干了,想搬起大簟箩往里屋躲去,但先前是一批批将雏难兜到簟箩上的,这时怎么也搬不回去。破风车嘴上喋喋不休着:“别以为有几个钱就作恶多端,人作孽,看雷公饶不饶?”

雏鸡成长的过程中,宝杉时不时上门来。破风车死活不让他看雏鸡,宝杉却总是冷不防揭开鸡笼的盖子,看着那些弱小的又想拿手直接捏死了之。瞧宝杉这行径,破风车哇啦啦地哭天抢地起来。宝杉终是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便说其实我只需要一只鸡,一只大大的雄鸡。

破风车于是给他出主意,要想把鸡养大,得喂蚯蚓,天天喂,越多越健壮。听这一说,宝杉那段时间别的不干,独独四处翻土找蚯蚓,每天都是满筐满篓地送过去。这一着很奏效,待到雏鸡养成大鸡时,内中果真养出几只个子过人膝盖且鸡冠血红的大雄鸡。宝杉独独选了最漂亮雄壮的那只,将其余的全部送给了破风车。

宝杉抱来这只公鸡,给取了名,叫“美髯公”。他将美髯公交给宝楷和宝升,并让他俩制作三国里各个人物的卡片,由宝楷讲着三国。每讲到一个人物,让宝升抱着美髯公啄来这人物的卡片。

宝楷起先没少责怪宝杉瞎折腾,只怕白费力。他分析说,你教狗踏着小碓是行的,猴子耍把戏也行,还有麻雀衔牌儿占卜也可以,但雄鸡不行,先前没人使过这招。

宝杉问:“那些狗、猴、麻雀的,不都是人教会的?”

宝楷十分肯定地说:“雄鸡没这灵性。”

宝杉却坚信:“别的雄鸡不行,破风车孵的肯定行。”

经这一说,宝楷也觉得在理。人孵的雄鸡想必会通人性,最不济也比寻常雄鸡好些。于是,他跟宝升天天调教操练起来。还真行,一段时间下来,将美髯公慢慢教会了。

总是宝杉鬼点子多。当美髯公登场表演三国时,他事先将这事通知了我们城里各大媒体,并特地将一袭红绸披到它脖子上,放一通鞭炮,搞了个开场仪式。

雄鸡讲三国这事一经媒体报道,来的人几乎把讲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说宝杉就是美髯公,美髯公就是宝杉,傻傻分不清了。

我家秀玉融入这个团队后,也做着一份事。她原本不会做屏纸,可她是从小耳濡目染的,上手没多大工夫,各项工艺也都纯熟了。凡有来客,都点着她来教大家做着屏纸玩儿。我家秀玉一上手,可把来客乐得了不得,纷纷拍照和合影留念。我家秀玉做屏纸还好多次上过各大报纸和多个电视频道。只可惜,当时还没有短视频、抖音之类玩意儿,不然那点击量何止千百万。我知道,她这时是快乐的,内心也充实了起来。

闲下来时,我家秀玉坐在窗下发发呆。她回忆着往事,说来真怪,她后来一回想,回忆的都是昔日石桥湾那些年月旧事,从没回忆到城郊接合部这些年月里的人和事。扪心自问,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根在这片土地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值不得留恋。

当然,回忆中最美好的还是跟宝杉相处的每些日子。那时的两人间一颦一笑,宛若陈年老酒,随着时间的久远越发清香醇厚。我家秀玉曾努力地不去回忆这些往事,但总是桩桩件件地浮现在眼前。人这东西就是怪。

猛然间,我家秀玉想着一个原本简单而被疏忽的疑问。她想自己是那么的愚钝,怎么这样的事都没察觉出来。

在一次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家秀玉将这个疑问抛给了宝杉。她问:“宝杉,你不是在阿城做着大买卖吗,怎么这么久都不去了,还有你家的老婆和儿子怎么都不见回来?”

宝杉将我家秀玉带出去,在弯弯的山道上走着。他俩的影子也跟着走着。走着的过程中,宝杉将在东北的种种经历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我家秀玉,直把她听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家秀玉说:“宝杉你真会装,这样的事都能瞒下来。”

宝杉说:“人言可畏,说了会影响积攒起来的名声。”

我家秀玉想想也对,但她还是说:“这样的事瞒不过人家眼睛。”

宝杉深情地遥望远方说:“真是应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这句谚语,现在我们有了这份事业,将过去的失败说了,也不会再有负面影响。”宝杉说,挥挥手,向过去道别,我们一切从头重来。

我家秀玉说:“你这话真浪漫。”

要说呢,我最了解我的宝贝女儿。其实这时候,她的内心早已泛起阵阵波澜,宝杉这话让她听着非常舒服。

在落日的余晖里,两人在水库之畔选择一块石头坐下来。这里属于私秘之地,再者都是过来人,也没了少男少女时代的羞涩和胆怯,说话也就多了大胆和直截了当。两人回忆着初恋时经历,越说话就越多了。后来,也说到了纸坊里那个深夜。两人都说,本来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夜晚,却活生生被打断了。

我家秀玉说,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爸这一闯进来,将一切都打乱了。后来发生的事,将好事都变成了悲剧,我不知道我是爱还是恨。

接着又说起在裁缝店前抛钱一事。宝杉说,那次我回家是想试探你,可你是那么的令我意外。我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但后来想想,你没错,你都成个孤儿了,没有父母,要是再没个依靠,往后怎么办?

我家秀玉说:“我的错就错在这一步。”

宝杉说:“你没错,错在我。”

关于对与错,起先各不相让,后来扯平了,说过去的就让它水一样流去,重要的是我们展望未来。

我家秀玉这时捋起左袖子,露出烙着印痕的胳膊,问:“知道这里怎么回事?”

宝杉当然说不出来。

我家秀玉说:“还记得那次你请吃大席吗?”

宝杉说:“那时有点钱就任性,摆大席多了。”

我家秀玉说:“就是你装逼请宝楷和我们那次。”

宝杉这时回想起来了。他说,他一高兴喝了好多酒,后来的说什么做什么都忘了。

我家秀玉说:“那次你拉过我,在胳膊上一抓又一捏许久。”

宝杉问:“这么使力?”

我家秀玉说:“没有使力,也不知怎么回事。”

确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宝杉有点嗫嚅地说:“也许,也许……”

我家秀玉说:“不说也许,事实就是这样。”

宝杉这时想起我们泽雅纸山流传不息的那则流米岩故事。他说,早先有户穷人家,天天揭不开锅,有一天主人做了个梦,梦见后山的岩罅里流出白花花的大米。第二天,主人去岩罅看时,果真有米流出来,他便拿一枚方斗盛着,一天下来正好够一家吃饱。后来,主人嫌米流得太少,就拿凿子将那个洞凿大点,希望过个富裕日子。这一凿,结果米再没流出来,穷人家又揭不开锅了。

我家秀玉先是静静地听着,后来一回味说,也许我们的内心总渴望另外的东西,却将眼前拥有的舍弃了,可那东西原本不属于我们。

两人会心地笑了。眼前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将投在水里的落日轻轻地摇曳不止,衬托出一派温馨和柔情。宝杉拣起一颗石子打了个水漂漂,石子落处,鱼儿一条接一条地跃出水面,似乎在扮着一个个调皮的鬼脸。

宝杉深情地说:“人要是像鱼儿这么悠闲自在,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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