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志兰我老婆,我悄悄跟你说,我们的碓坊还在。秀玉他们说碓坊不在了,那是他们的碓坊沉入深深的水库里,我们的还在。我们是影子,影子是我们。我们跟影子说话话,也给影子喂饭饭。
我们让影子在石桥湾游荡,一起怀念春天,也一起留恋秋天。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每到春天,雨水充沛地滋养着大地,涓涓细流汇聚一起,让溪床体态丰腴起来。清洌洌的溪水撩逗着溪畔那绵延的桃花林,飘落的花瓣伴着溪水一路而来,从我们门前的戍浦溪流过,流向山外的大江再到大海。这桃花汛,催发着下游虾兵蟹将们的无限情欲,绰约地从大海游到大江,一路寻寻觅觅溯流而上,在小溪流里选择属于自己的港湾交媾繁衍。每到湍急之处,总是不畏翻涌的浪花,接二连三着腾跃而起。那轻捷的身姿,在春天的阳光里分外妖冶。
秋天则是收获的季节。每到秋天,雨水吝啬地消遁而去,大山也显得干瘪,溪床重新削瘦下来。装点在溪边的桃林,桃子早已落果,桃叶也纷纷飘到溪水里随波逝去。尽管两岸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风景独好,也不再让虾们蟹们流连眷恋,毅然决然地携带着繁息的儿女们,从我们门前的戍浦溪成群结队而去。一路的溪流再也没有险滩暗礁,这让它们总是那么的悠然和惬意,归心似箭地朝着下游快快游去,回到大江大海休养生息。秋日的斜阳里,留不住半点曼妙身影。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百年如一日,一日长百年,我们的溪流总是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只是物是人非,一代换一代,茄子拔了栽芥菜,纸山的人们一茬茬地赓续下去。
我们那时什么来着?我们那时都是挑着造好的屏纸,越过长长的天长岭,卖给三溪集市上的贸易公司。弯弯的山道上,全是成群结队的担班客,走一节歇一节,走时大脚蹬得震山梁,歇时棒拄敲得叮当响,每个人的肩头都被扁担磨出厚厚的老茧。然而我们辛劳并快乐着,一会儿争着说三国,一会儿齐哼《棒拄经》:
棒拄经,棒拄经,
棒拄是我身边人;
爬坡过岭全靠你,
趟溪涉水你贴心……
这已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事了。回忆总是欢乐的,虽然也满含泪水。
人民政府建立后,山外的公路慢慢地通了进来,公社上设立供销社,我们的屏纸再也不用挑过天长岭了。也因有了公路,我们不再用肩挑屏纸,改用板车拉了,肩头的老茧也渐渐消去。那时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
实在想象不出,在我有生之年,公社和大队还会被取消;更意料不到,我身怀的秘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居然可以成为一代纸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遇上一个好时代,我也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然而,事业刚刚起步,生命却戛然而止。我抱憾啊我!
我依恋不舍,始终缠绕着石桥湾这方土地。然而,当步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一道大坝像一把硕大的刀子,无情地将戍浦溪剪为两截。我是那么的心如刀绞,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大坝这一截,戍浦溪的春天和秋天再也了无踪迹。
我的志兰我老婆,我们只有回忆,我们的影子行走在想象的世界里。我们不能再造屏纸,那就享受恬淡又清闲的时光吧。我们相互依偎,在冬日的暖阳里背靠我那碓坊的墙壁,在夏日的骄阳里斜卧我那碓坊的轩廊,或负暄或纳凉,看看听听我们家秀玉他们的故事,更看看听听他们的儿女们的故事。我们高乐着,做一个听故事的人。
我们看着永远向前流去的溪水,让溪水捎上我们的思绪,流向大江再汇入大海。
宝杉这儿在鞭炮和鼓乐声中,揭下那块披在屏纸墟里有限公司牌匾上红绸那天,我的孙子降生了。
宝杉和宝楷他们在我们纸山这边的石桥湾捣鼓,已是千禧年之后的事了。作坊里玩着原始手工造纸,讲坊里看那只美髯公叨三国里的人物名片,谁看着都鲜奇,又加上媒体的新闻报道,于是乎用不着遍打广告,美名很快传扬开来。城里人纷纷过来看新奇,要是双休日或节假日,来人更是应接不暇,作坊外头停着的车子都排上好几公里。
镇里的头儿听驻村干部一汇报,立马来看了,看了后直对宝杉的创意赞不绝口。镇里的头儿没多久也将县里的领导引了过来,先是旅游文化部门的头儿,再是县政府的领导,看过之后都说,不是乡村不行,而是乡村缺乏人才,只要人才来了,死棋会走活,死地也会显生机。
这一夸,可把宝楷等一干人乐得手舞足蹈,都说宝杉这头带得好,没你还真不行。大家对宝杉很佩服,一致认为他就是个办大事的人。
宝杉跑过那么多年码头,见过大世面,决不是一两句哄着就会晕头的。宝杉没有过多高兴,而是沉稳地说,该注册个公司了。于是,将石桥湾这摊子事一股脑儿捆绑起来,几经思考,取了个“屏纸墟里”的名字,很快将公司申报下来。
宝杉照着皇历择了个吉日,开张的日子就定了。原本,是带着我家秀玉一起的,让她和肚里的孩子也沾些喜气。我家秀玉前头跟箍匠老公还有那个留飞,总不见肚子隆起,我和志兰也心里捉急。没料想跟宝杉合为一体之时,激情不减当年,二五妙合便孕育起来。可公司开张那天一大早,我家秀玉对宝杉说,肚子里的小家伙已开始闹腾,算日子也该到了。宝杉这就有预感,便着人将秀玉送往医院,临了还叮嘱秀玉说,要是有好消息,立马报过来。安排妥当,自己才急急地奔向纸山而来。
当宝杉揭下红绸之时,手机就响了。秀玉高兴地说,一切顺利,生了个大小子,足足有七斤八。
宝杉这一听,连说:“真巧真巧!”这一高兴,掏出一沓钱给围着看热闹的人们一一分上去,一人一张单佰头,不落下任何一个人。这些石桥湾的人们拿钱扬着,笑呵呵地照着早年拾圆面值的称法,直直地叫着“荷兰牛,荷兰牛”。宝杉抿着嘴笑,说“小意思小意思”,却将大家送上的祝福话都收纳过来。
这孩子虽然姗姗来迟,却来得着实真个巧。我想,这跟我们一直心存善念、知恩图报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一贯的行为,冥冥之中庇佑着秀玉。我想这是肯定的。
秀玉刚怀上那阵,我跟志兰在这边暗地里是担着心的,秀玉都这把高龄了,真不知能否顺产。我们更担心,秀玉要是生个女儿,往后再怀上怕就困难了。我们私底里很是老传统,重男轻女,生男有名气,会长脸。结果还真是个带柄的,苍天保佑如愿以偿,可把我们高兴得泪花直流。
这不高兴着吗?人这一爽心,那就让我们摆摆孙辈的事好了。
我跟志兰掐指算来,秀玉这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后辈中,数爱花结婚最早,女儿晓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生的。然而她家迁居到石桥社区后,日子总是窘迫不已,人又不安分,总跟那个老钟钟老板缠个不休,再也没见肚子隆起过,后来又遭女儿这一劫,过得也够艰难的。宝楷借助那张长长梯子的力量,与阿米紧接爱花之后生了儿子德珏。接下来是宝旦的儿子德琳和宝升的儿子德瑞。宝旦因当着老板,德琳从小条件优渥,吃穿用度自然都比人家光鲜宽裕。只苦了那个德瑞,因宝升只喜欢吃豆腐娘,从来不知道管管儿子,而他娘又早早地离家出走沓无音讯,打小由他奶奶带养,一直没有好吃好穿过,到上学年龄了还是又缺这又缺那的。宝楷和秀玉他们看着这光景,这么些年没少接济过。好在德瑞这孩子格外懂事,学习很自觉也相当勤奋,一直都得各种奖状,也拿奖学金。
漂亮的素娥因前头一波三折,也疯得够狠,流产了好几次,怕是不会生育了。她总是埋怨自己红颜薄命,心也就死了。宝柳说,这不行,我们好容易凑起这个家,总不能断后是吧?于是,趁着生意空隙,带着素娥到处上医院查身体,也去寺庙跪拜求子观音,结果还是未能怀上。宝柳心里有气,也曾想过休了这段婚姻。后来,听说可以生试管婴儿,就去尝试了。虽然素娥在胚胎植入那个时段吃过男人无法想像的苦头,但这一试还真个准,一生就生了龙凤胎。宝柳喜欢得不得了,给儿子取名德珍,女儿叫德珠。素娥问,女儿也给德字辈分?宝柳说,生在我家门槛底的人,怎没辈分?这一说,素娥当然由着老公了。
我这孙子,来的真是时候,不早不迟,恰好这时候降生了。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宝杉忙过公司这边,立马直奔医院。宝杉抱过儿子越看越舍不得放下,又忙着给护士们一一派发索面汤礼券。我家秀玉说,给取个名字吧。宝杉想了一会儿,说,就叫德琼吧。
我霎间喜欢宝杉这儿了。虽然宝杉也姓潘,宝字辈后是德字辈,但他的儿子不拿掉德字,让人家看着就是我的孙子了。我潘庆逵家续上香火了!
从现在开始,我将前头的宿怨一笔勾销,做一个幸福的人。
宝杉帮着宝旦做起“竹篱家舍”农家乐时,我家秀玉起先是极力反对的。秀玉在枕边一一给宝杉分析,说宝旦这人总是见不得人家的好,脸皮又厚,嫉妒心也强,一看人家有钱好挣就横在前面,自己却往死里拱;还有就是会拿大,把自己当个人物也就罢了,但遇着难事又会脚底抹油,一推了之,一点也没责任感。秀玉还说,宝旦有几条筋几根骨,谁个都是心知肚明的。
宝杉却不这么认为,谁人没缺点?看人要看闪光点,够着长处的,别揭短处。他说:“女人的见识就是三寸丁过树皮。”
秀玉责怪宝杉固执己见。末了还不忘劝戒:“只怕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落得个容情多烦恼。”
宝杉未尝不知宝旦这人作派。都说考量人品就看三件事:喝酒、下棋和借钱。喝酒爽性厚道的人通情达理,下棋手风凌厉的人藏着阴险,借钱不见回信的人缺乏诚信。宝杉是见识过宝旦的,然而一码归一码,宝旦眼下遇上棘手事,想着自己可以帮把手,总不能见死不救是吧?
宝杉起事那时,大家都入伙了。想着不能独独落掉谁个,当时也是邀过宝旦的。没料宝旦连连罢手,说:“我原先这穷这苦,都是石桥湾这个鸟不拉屎地方造成的,我是投错胎才投到这地儿,想当初逃都来不及,现在还会好马再吃回头草?”宝杉没再说什么,只说:“风水轮流转,凡事都是运动并发展着的。”宝旦却不信宝杉会将老家这摊事整起来,说:“你就当小孩玩过家家呗。”
宝旦等着宝杉拿钱打水漂漂,到头来看他的笑话。
然而,当镇里甚至县里领导都来参观后,宝旦也隔三差五地来了。宝旦开着他那辆宝马x6,来了就走走看看,遇着熟人马上敬上软壳中华烟,要是长辈还给点上火。人家问:“有何贵干?”宝旦笑笑说:“闲人一个,只看看热闹。”
宝旦没提事,宝杉却心里渐渐明了。宝杉因每天都忙着,也没跟宝旦细聊。宝杉跟秀玉他们,因这边事多,平时都是住在石桥湾的。后来有一天晚上,宝杉想着一直由保姆带管的德琼,便从石桥湾那边回城来。顺道经过春来酒肆门口,特地停车往里瞄了瞄。但只见,昔日人挤人的春来酒肆,灯光黯淡陈设粗陋,仅有三三五五的零星客人,心里马上明白了。
当宝旦再次来屏纸墟里时,宝杉就说:“兄弟,来这凑股份吧。”
话一挑明,宝旦便将心事摆开了。也是应了“新建茅坑三天兴”这句老话,春来酒肆开张这么些年,吃来吃去总是泽雅纸山这边的山货,食客们哪有常吃不腻的?一句话,春来酒肆关门歇业是迟早的事。宝旦说:“我也想在老家做份事。”
机遇很是巧合,屏纸墟里眼下接待不了客人,准备着扩大规模,正是拉宝旦入伙的时候。宝杉说:“兄弟出大脚吧,你一加盟,我们还不如虎添翼?”
宝旦却说:“我想另起炉灶。”
宝旦这脾性,宝杉很是清楚。他这人宁当鸡头也不愿做凤尾,不甘屈人之下。宝杉一想,说:“也好,用得着兄弟时,请吱一声。”
宝旦听这一说,拿话打刀砧了,说:“到时要是抢了生意,可要多多包涵哦。”
宝杉说:“兄弟这话不见外了?”
领过这话,宝旦也就放心了。他在屏纸墟里的不远处划了一块地,请人描了规划图,将手续拿到镇里再到县里批了。
宝杉看过审批报告,才知宝旦在这边开办农家乐小吃。宝旦这是挥己之长,操着本行回归石桥湾老家。
说来宝旦这脑子还真挺活络的。他在这处走走看看,发现早已不再造屏纸,原先金贵的毛竹、水竹和担竹变贱了,屏纸墟里仅用掉小丁点儿竹料,余者任其在满山满坡地疯长,还东倒西歪着影响景观。灵感很快来了,他准备开办农家乐。
审批到手,宝旦着人将毛竹、水竹和担竹都砍了,张着竹篱笆围成大大的一圈,里面搭起一间间竹舍,门头用竹子做个高高的拱门,上头嵌着“竹篱家舍”四个绿色大字。 里里外外,全是就地取材,风格又雅致幽静,透着浓浓的乡土气息。乍一看,让人心生喜欢,禁不住移步而来。
宝旦这边一闹腾,宝楷和素娥早已看不下去,大家也就窃窃私语了。宝楷先是跟宝杉说,宝旦这儿就是吃不得,前头请着入伙他不干,这下却另立山头跟我们对着干,这不欺人太甚?素娥也说,客人是我们引来的,他却鼻涕流到嘴里,净将客人拉过去吃饭,不是明着抢生意?两人都说:“头儿,这事不可撂着哦。”
宝杉却说,买卖都是靠人做的,宝旦要是能做起来,也是他经营有方,大家做好自家事,再嚷我跟你们急了啊。
宝楷和素娥他们便到宝旦的“竹篱家舍”那边去。看着宝旦在现场指挥大伙儿干活,满身一把汗水一把泥的,便打栋柱应板障地说:“大老板的,看把钱赚得撑死算了。”
这话宝旦是明白意思的。他一点也没恼,反而笑着给宝楷等人派烟,还对素娥说:“你们那屏纸墟里拔根汗毛还比竹篱家舍腰杆子还粗的,别笑我这小本经营哦。”
宝楷他们嘴里虽然哼哼唧唧的,却实也碍于面子,毕竟彼此挡着交情,没有当面给以阻止。回过头,素娥却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对宝杉说:“要不,叫我家宝柳来一趟,场面上的事,没有宝柳抹不开的。”宝柳很少到石桥湾这边,金色年华KTV一大堆尾事等着处理,一时挪不开身来。
宝杉只得耐心地给素娥摆事实讲道理。他分析,宝旦开农家乐也是政府批准的,合法经营,再说又没占着我们地盘,你们去阻止,理在那边,派出所是可以抓人的。宝杉还说,你们要显得大度,有空去宝旦那边帮个下手。
宝楷这气打一处来了,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宝杉说:“稍安勿躁,我自有好办法。”
我家秀玉掏出压箱底的这刀九寸屏纸,是屏纸墟里跟竹篱农舍发生械斗后的事了。
这刀九寸屏纸用油布纸严实裹着,再盛在一只上着雕漆的密封樟木匣子里。油布纸抵潮湿,樟木匣防虫蛀,这样贮着,几十年后仍然纸色如初。当初我是看着秀玉厌弃造纸,而绝技又不甘外传,便挑选最精致的这刀九寸屏纸贮着,以备给她当嫁妆。当时我想,待到哪天秀玉来了兴趣,我会讲这只匣子的故事,并将绝技传授给她。
我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之前,是特地将匣子展示给秀玉看过的。没料,秀玉毫无兴趣,连眼也不瞄,我只得重新收好。后来,兴造水库那时老家搬迁,秀玉掏出这只匣子,抚摸着就流泪了。许是留个念想,便携带着上城来。
要不是宝杉唉声叹气的,秀玉已断然想不起我这金贵的九寸屏纸,更不会将这只匣子重新带回到屏纸墟里来。
宝杉一声叹息,是因为宝柳又被派出所带走了。而宝柳这次出事,却不是帮着屏纸墟里出气而打到宝旦的竹篱农舍门上去,应该另有其事。打打闹闹小事一桩,社会治安问题,顶多拘留十天半月的,而宝柳这一去就被刑事拘留,怕没那么简单。宝杉一时弄不明白,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竹篱农舍开张那天,宝杉被请去喝开门酒。宝楷、素娥他们也去了。宝柳因有素娥在石桥湾这边做事,便不想沾手,于是处理完成金色年华尾事后,就在城里跟人碰碰,也顺便谈些个投资项目。有城里这边杂事缠绊而未能赴席,却不忘在电话里向宝旦致过歉,并祝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各个心里虽有隔阂,但都是很给面子的。
宝旦确是餐饮行业行家里手,再加上早已磨炼成精的赵月红内外张罗,生意很快上来了。
而宝杉这边,投资项目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他早已有过想法,一直未敢示人。宝旦那边人气骤增,他这边的条件也水到渠成。宝杉这次审批的投资项目是建个山里红婚纱拍摄和户外拓展基地。
宝杉是经过深思熟虑,又暗地里研究过,才决定投资的。他的身后系着这么些人,又有折㦸阿城的沉痛经历,深知凡做事都得一千工夫八脚,先得夯实基底。这不,秀玉也是项目审批到手之时才知道有这计划。宝杉那真叫个不显山不露水,沉稳得了得。
一时间,我们石桥湾的山坡上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石桥湾的人们本已多年没有造纸,青壮年可以外出打工,但上年纪的那些一直闲着。人闲着没收入,日子自然捉襟见肘。现在投资项目上来了,出租的田地又可拿现成租金,谁个都高兴着。大家都上工地搭帮手,也夸宝杉真行,金点子跟诸葛亮有得一拼。
宝杉只是淡淡地说:“弄着吧,要是行,往后还会上项目的。”这话明显留着尾巴。啧啧,当老板的就是不一样。
那个破风车也来看热闹。已是八九十岁的老妪,人越是干瘪,门牙也掉了几颗,豁着嘴直笑,走路拄着竹杖还颤巍巍的。她顿着竹杖说:“干吧干吧,使劲干!”
其实破风车暗地里很高兴。现在,山外的游客几乎将石桥湾的草地都踏平了,客一多,鸡也杀得多。她的雏鸡没孵出,早被人预订。雏鸡到成鸡隔着半载一年的,未雨才能绸缪,不早准备到时准会接续不上。破风车嘴上总是说着“不孵不孵,真的不孵了”,但还是孵下去。也因担心被窝凉着,每天外出走走,晒会儿太阳,就很快回屋去。
忽然有一天,破风车刚想转身回屋,突然哭天抢地起来。人们以为她中邪了,也就是被鬼摸着了。人们怀疑破风车就像当时怀疑宝楷一样。于是,有人上前掐她人中,更有人开始念咒烧符来驱邪。破风车却指着身旁撒着一地的鸡毛,哆嗦嗦地说:“灾星来了,灾星!”
大家这才明白,鸡宰后鸡毛必须密封在垃圾塘里或者当即焚烧,要是撒开来就会发鸡瘟。老一辈人多次历经其害,也积下经验,处理鸡毛是非常小心谨慎的。这是谁个撒的啊?先不管,大家分头拎来各家的“白眼烧”,就是我们泽雅纸山这种家酿的白酒,纷纷泼向这堆鸡毛。空气中弥漫着烈烈的酒味,非将瘟疫扼杀在摇篮里不可。
破风车却哭得老泪纵横,说:“躲不过,躲不过!”
正如破风车所料,鸡瘟果真很快蔓延开来,各家的鸡都一夜之间死在鸡笼里。只可怜屏纸墟里的这只美髯公,原本体魄健壮,又天天喂着蚯蚓,免疫是行的,但也无法躲避此番劫难。翌日一早,大家发现美髯公挺丫在那只装点着彩绸缎带的鸡莳里。
美髯公是讲三国故事的啊!美髯公啄三国人物,都是给屏纸墟里行场的。宝杉心里绞痛,素娥他们个个更是气愤了得。宝楷想着好容易做上这份事,现在摇钱树倒了,更是眼泪也流了下来
宝旦闻讯后,很快过来看情况。鸡毛是他家店里一外地伙计撒的,伙计不知鸡毛会传播鸡瘟,而宝旦又一时忙着疏忽交代伙计。这事溯源起来,罪该归宝旦,是他店里客多事杂,一时忙晕了头,管理脱了环节。宝旦一味地拱手作揖陪不是。
宝杉想想也不是宝旦故意使坏,罢罢手,接着推搡着宝旦出去,免得话一多引发冲夺。只怪素娥这娘们多事,多事的她操起手机就拨打,将美髯公的死告诉城里的宝柳。这宝柳每天凌晨时分才睡下,早上起床迟,这时还赖在床上。朦胧中一听,火爆脾气就来了,麻利地穿戴一番,立马开车直奔我们纸山的这处石桥湾来。
宝柳到时,正是饭点时间,宝旦的竹篱农舍正聚着客人,锅盆瓢勺响成一片。宝柳瞅上正在给客人点菜的宝旦,一记后枕跤就甩过去。宝旦先是冷不防,顾头发现是宝柳,心想受痛倒是小事,在客人面前杀他面风却是兹事体大,往后哪还有面子在人前吆五喝六的?这一想,也立即扑过去,跟宝柳厮打在一起。扭来摔去的,店堂里的东西撒了满地。
这一开打,竹篱农舍和屏纸墟里两边就各组织队伍了,有捋袖的,也有抄家伙的。大家聚拢在一起,将阵势摆开了。
这时,却只见赵月红往中央一横,拍着胸膛问:“谁力气大,先打我这!”
大家倒是冷静的,力气最大也总不能打一个女人是吧?宝杉一看这光景,就从后面出来,拉着宝柳和宝旦,开上自己的车。临了,他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粗。”
大家不知道宝杉他们仨到哪去,又如何将矛盾解决了之。其结果是,两边即将发生的械斗被制止了。
三天后的深夜,宝柳却被公安局的民警从家里带走了。大家前后一联想,都猜测着十准是宝旦使坏,动用公安的人脉关系给自己出口恶气。
宝杉先是惊讶,继而纳闷。思来想去,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于是耐心等待着,静观其变。
素娥可没这耐心,嚷着要跟宝旦拼命。宝杉只得悄悄地叮嘱宝楷,必须不离三步,时时盯着,素娥若是莽撞行事,马上告诉他。
宝杉说:“这节骨眼上,最需要的是冷静。”
经这一遭,我家秀玉也是感慨良多,心里恨着宝旦这儿。当宝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城里的时,她原本是想责怪他的,但转一想,不能猛火再添干柴,于是备了一桌好菜,还开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知道,宝杉最喜欢品啜法国红酒。
夫妻对酌间,宝杉将自己的下步计划说了。他想再投大笔钱,将婚纱拍摄和户外拓展基地再扩大规模。宝杉说:“原本是想悠着来,现在看来形势逼人。”
我家秀玉初步估算,筹款只得贷银行的,这得抵押全部家当,包括房产和公司都得抵押。想着即将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心里直发毛。秀玉劝他说:“千足的蜈蚣也仅爬一条路,认真做好一件事就行了,就是挣他个万贯家财,也仅住一套房睡一张床,何必劳心又费力?”
宝杉说:“唯有办实业,方能显出人生价值。”
秀玉责怪说:“你就是心比天高!”
宝杉却说:“你的父亲不也这样?”
这话霎间触动了我家秀玉。那天夜里,我家秀玉想了很多,最后想到了我的九寸屏纸。
因屏纸墟里事忙,夫妻俩平日都住在石桥湾,唯有星期天才回到城里,看望一下由保姆带着的德琼。结果那次回城,我家秀玉在家里捣鼓好会儿,从箱底里掏出那只樟木匣子。第二天,她悄悄地将这只匣子随身带到石桥湾的屏纸墟里。
当晚,我家秀玉将九寸屏纸取出来,铺展到宝杉面前。
宝杉审视良久,又轻轻地揉搓着屏纸。突然,他笑着说:“跟摸你奶子一样。”
我家秀玉拿手将宝杉的嘴巴撮着,高高地往上拎起来,弄得宝杉求饶不止。末了,秀玉认真地说:“我们做九寸屏纸吧,这技术人家是没法抢争的。”
宝杉问:“知道秘技?”
秀玉答:“当然没有。”
宝杉说:“哪不是水牛穴浇铜勺,没坯儿?”
秀玉反问:“我父亲是谁传的秘技?”
宝杉被这话噎住了。想一想,他说:“你父亲悟性高,这点我非常佩服。”
秀玉说:“父亲给我留着这刀原纸。”
于是,夫妻俩商定,由秀玉试着造九寸屏纸,如果成功,往后专心做好九寸屏纸,别的都关门大吉;但如果不成,宝杉不仅做着眼下这摊子,还再续着扩大婚纱拍摄和户外拓展基地。
事情商定后,两人都觉得这个晚上很有意思,一致说应该作个记录。于是打开日历查看,才知今天是二00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农历乙酉鸡年冬月廿六。便折了一张红纸,将这日子写在上头,附着九寸屏纸存入樟木匣子里。
事刚了,只听见窗户响起叮当声。是天冷,正下着雪霰子。宝杉跟秀玉推窗一看,窗外的灯光中,轻柔的雪花已撕绵扯絮地飘落下来。
我家秀玉抽出一张九寸屏纸,蘸着水慢慢地消融在脸盆里,再用筷子均匀地搅拌。没会儿,水里荡漾起絮状的纸绒,拿手一摸,顿有触摸肌肤似的软绵绵之感。秀玉虽不会造纸,但也是看过无数纸绒的,我们纸山的纸绒大多脆脆又糙糙的,两厢一比竟有天壤之别。
宝杉瞧秀玉如此爱不释手,也兜手在脸盆里舀着,嘴里连说:“舒服舒服。”
秀玉触景生情了,想着那些年做裁缝,哪种布料也没这种柔软的感觉。原来,造纸并不低贱,更不是粗活。想到这,秀玉怀念我了,眼眶也渐渐红了。她喃喃地说:“要是父亲还在,那该多好!”
我家秀玉现在总算理解我的苦衷了。我心里甭提多高兴!
宝杉突然想到,假如将九寸屏纸的材质含量弄明白,秘诀不是轻易可破?于是,两人抽了三张九寸屏纸送到城里一家鉴定机构。鉴定结果是竹纤维百分之八十四点八,余者是麻纤维。照着这配比,秀玉跟几个帮手一起造了九寸屏纸。然而,待到晾晒后一看,质地比七寸五寸还逊色不少,不免大失所望。
秀玉这时想起原先泽雅供销社的那个老严,现在唯有他可能知道九寸屏纸。秀玉和宝杉特地备了份礼物,并捎上素娥一并去了。
一路上,秀玉听素娥说,老严的老伴已过世,老严年事已高,身体也很差,由严晓微照护着。因当年卓武这头的事,素娥跟晓微后来再未联系,只听说晓微结婚没几年,因性格不合离了婚,后来一直单着。素娥也是这么多年里听人偶然说的,别的不甚了解,更不知他家是否住在原先那个庭院里。
秀玉心里急切,没心思听素娥摆陈年旧事。到了老地方,才发现早已旧城改建,眼前矗立着幢幢高楼。秀玉一时没辙。
宝杉一动脑筋,跟公安局的朋友一联系,报上老严严昌顺的名字,问讯现在住处,很快收到短信息。叩开老严家时,只见他门牙掉了几颗,脸上布着老年斑,走路也得拄拐杖,好在头脑还没迟钝。老严由严晓微照护着,一看是素娥,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颇有故人重逢的喜悦。素娥跟晓微先前也仅那么点小事,这一登门,心中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
听说要恢复九寸屏纸,老严欷歔不已。他竖起大拇指说,潘庆逵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一说,秀玉的眼泪扑簌簌下来,宝杉也一脸赧然。然而,当秀玉讨要造纸秘技时,老严却连连摇头:“早被你爸带进棺材了。”
依然失望而归。宝杉说:“掘棺材也无济无事。”
秀玉这下生气了,说:“我的事,拜托别瞎操心。”秀玉是铆定决心的。
我的志兰我老婆,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对志兰说这话,又是五年之后的夏天了。那天,当我家秀玉张罗着大伙儿将九寸屏纸在满山坡上晾晒开来时,整个石桥湾顿时展现出昔日泽雅纸山家家造屏纸、满山飘纸香时那幅壮丽盛景。这盛景,让人看着着实心旌激荡。久违了,纸山!
纸山将永远记住这天:二0一0年六月五日,农历庚寅年四月廿三。
我们庆幸冬天,也感谢夏天。
五年前的那场大雪,是原本少雪的我们纸山一次邂逅。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厚厚的积雪将纸山严实地压在下面,满山满坡银装素裹,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石桥湾水库的湖面上结着一层冰霜,水波再也没有掀起,鱼也潜伏水底。这瑞雪,确是好兆头。
五年后的这个晴天,也是原本清凉的我们纸山难得一见。夏日永昼芭蕉冉冉,强烈的阳光披洒在绿树青山上,蝉们躲在荫凉处不止地聒噪,汇成一派乡野乐章。石桥湾水库的湖面泛着涟漪,鱼们不时地伸出水面透着清气。这骄阳,正是好时机。
从那个冬日到这个夏天,我家秀玉甘苦自知。秀玉流淌着我和志兰的血,还有我们身上这股永不言败的韧劲。白天反复劳作,晚间又彻夜难眠。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又无数次地尝试。当最后一次她运用三五三五的自然规律造出九寸屏纸时,她将屏纸跟我的一比对,心想,应该行了,这是最后一次,再不成功,就永远断了念想。秀玉央上宝杉,一起将自己的九寸屏纸拿给老严看。老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又细细地摩挲,末了肯定地说:“这就是了。”老严说这话时,早已老泪纵横。
老严一感动,我家秀玉也流下了激动的眼泪。秀玉说:“原来天底下的事都得遵从自然规律,舍此别无他法。”
辞别老严,宝杉对秀玉说:“别的统统放弃,明天开始一门心思造九寸屏纸。”
秀玉却问:“你也想将秘技带到棺材里去?”
宝杉说:“独家秘技,岂可外传?”
秀玉没接茬,回到我们石桥湾的屏纸墟里,立马将大家召集起来。秀玉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大家,末了说:“从今天开始,大家一起造九寸屏纸,大锅吃肉大碗喝酒。”
宝楷和素娥带头鼓起掌来。竹篱家舍那边的宝旦听见这边掌声雷动,也过来看热闹。听秀玉这一说,举起双手说:“我的竹篱家舍也不开了。”
素娥一听这话,当即横在前头说:“谁个都可以入伙,独独宝旦你不行。”
宝旦说:“都这些年了,宝柳的案情早已明了,你还怀疑是我加害?”
素娥当然早已知道,宝柳锒铛入狱不关宝旦。宝柳犯案,是先前赌十点半赢钱后,想着该操办一份事业,于是溜到外地跟昔日一名狱友做增值税发票这一行当。这狱友鬼点子多,办个公司挂羊头卖狗肉,给人虚开增值税发票,也因是虚开,不消花本钱,来钱非常快。宝柳想着原先在牢里呆了这么多年,心里越是发毛,不想将这杀头营生做下去,不久后就退回股份,回来办起了花样年华KTV。他想,余生得过个安稳日子。没料想,这狱友人心不足蛇吞象,生意一做大,就想着混地位,到处捐款献爱心,结果弄来了政协委员这名头。狱友后来还吹嘘自己已在美国纽约收购了频临倒闭的太平洋银行。这等大事,很快引起各方关注,媒体也纷纷跟进报道。上头觉得这事不靠谱,将狱友的公司翻查了一番,结果这勾当很快败露。狱友一出事,宝柳也难脱干系。狱友是主犯加累犯,被判个无期徒刑;宝柳罪责不重,但也是累犯,也被判了六年。一码归一码,素娥怀恨宝旦确实没有道理。已是五个年头熬过来,再过一年,宝柳也可以回家了。
素娥这时说:“我就看不怪宝旦这儿一肚子坏水。”
宝旦脸上讪讪的,也不好驳辨。
宝杉和宝楷看着场面尴尬着,便打圆场。宝楷说:“人家三国那时,东吴的甘宁有杀父之仇,凌统遇事总跟他梗着,后来甘宁在阵前救了凌统,宿怨一笔勾销,两人结成生死之交。”宝杉也说:“大家都应将眼光放远些,别再纠结过去那些破事。”
一听这话,宝旦就说:“素娥眼下带着双胞胎很不容易的,这么着,孩子的费力我全包了。”
宝杉顾头对素娥说:“还有意见?”
素娥再也没吭声。
一时间,大家照着秀玉的五三五三造纸节奏,忙不迭地造着九寸屏纸。大家正忙得不亦乐乎,宝旦却不见了。素娥又没好气地说:“这人就会偷摘果实。”
很快地,屏纸墟里摆起了一摞摞湿答答的九寸屏纸。秀玉跟宝杉翻看皇历选着日子,又一连多天查看天气预报,最后确实六月五日这天。
秀玉又登门邀请了老严,还特地交托,严晓微必须一块儿来。晓微笑着说:“我老爸哪能单独到纸山?”
说来还是宝杉会办事,早早地将屏纸墟里里里外外布置得一派喜气洋洋,又请齐礼仪小姐、鼓乐手、舞狮队、鞭炮手等一干儿人马。
也是老天相助,夏日的太阳早早地从天长岭外的山坳冉冉升起,天空万里无云。宝杉瞧着草叶上的露珠被太阳晒干之时,对着话筒宣布:“晒纸开始。”一时鼓乐齐鸣,鞭炮阵阵,雄狮腾跃,彩带也飘舞。一派喜乐声中,大家分头扛着湿答答的九寸屏纸晾晒到石桥湾的山坡上。片刻工夫,满山满坡盛开着屏纸的世界。
当大家挥着汗水回来时,素娥挽着晓微的肩头说:“别回城,就是这里搭个股份。”
宝杉连忙拱手说:“抱歉抱歉,怎将最重要的事忘了?”
大家正在热闹着,突然宝旦抱着一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进来。他来到屏纸墟里最上端,很费力地将物件小心翼翼地置放完毕,又在前头摆了两排椅子,中间再放一张大椅子。
这宝旦捣鼓啥的?但只见他拉过秀玉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让大家分头两排坐定。末了,他揭了刚才那物件的红绸。大家定眼一看,是一尊铜质的半身断臂雕像。再细看,这不是纸王么?
原来,宝旦这些天是溜出去忙这事了。
稍一怔,大家很快回过神来。宝旦提议:“我们一拜纸王,二拜秀玉,三么互相对拜,从今往后大家分享秘技,同心协力兴造我们的九寸屏纸。”
纸山的子民们,面对此情引景,我还有理由怨艾他们是不肖之子么?我该为他们快乐,也为自己自豪。
这是纸山的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