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石桥湾潘家宝字辈中,数宝柳这儿最赖皮,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不肖之子。要是当初那颗霰弹蹦入他的臀排里,开出一朵花来,落得摇橹似的一瘸一拐着,也少点祸害。只可惜排枪往上稍提那么半寸,未曾让他生受。
我曾经半认真半玩笑地当着大伙儿面说,宝柳这儿如果哪日变个人样,我准把石桥湾门前头那个山垴子端下来。我知道山垴子无法端下来,使着愚公移山那劲也没法子。我这是偏见,也有点傲慢,话说的绝了点。我着实看不惯宝柳这儿作派,他一贯没干过正经事。我恨这晚辈不学个人样。你这一家三口两个阿爸两个儿的,看着都令人碜骨,怎不见地自羞汗颜?
人没人样咋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阵,电影多起来。《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奇袭》《渡江侦察记》悄然褪去,《少林寺》一时大噪,《庐山恋》《小花》《武当》《马路天使》《霍元甲》接着涌来。港台歌曲开始流行,手头宽裕人家采办了收、录、放三用机,播着邓丽君、费翔他们的磁带。像我们这方纸山,年轻辈们也蹭时髦,都能哼上几句港腔。当然,电视仍是稀罕物,纸山仅有在外跑供销的几户人家里才有。纵然有,也是黑白的,屏幕经常闪着斑点。
对了,随着包产到户,公社散了,大队叫村了,田地分了。我们的碓坊也回归各家各户,不再集体劳动记工分,各人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这浩荡的时代大潮,推着每个人往前拱去。
那时候,最大娱乐是电影。然而,各个村落是难得放映的,只有泽雅镇上经常有,在那个小学大操场上。电影都是窄银幕,像一张蚊帐。大家都树一样杵着,银幕前是一大片树林。
石桥湾这些年轻人,只消听到哪晚放电影,天一落黑就雀跃着结伴赶去。纸山各个村落人们也一样,都像赶集似的。也难怪,煨在这方山旮旯里,没什么娱乐,心里枯燥又焦渴,趁着黑夜外出走走,电影看了,顺便碰碰外村的人,打发漫长、无聊的黑夜。有些年轻男女,在人堆里对上眉眼,私底下出去约会,结果还真的谈上一场恋爱,撮成一段好姻缘。当然,更有些浪荡后生儿趁着人挤人,往人家姑娘胸口摸一把,乱中捡个小便宜。这种小动作,有被人家姑娘咒骂的,也有人家姑娘默许的。纵是挨骂也没事,人多场面乱,又有夜色掩护,你一骂人家早脚底抹油溜到另一边去,就是逮住人家不承认,还扭送派出所不成?那些默许的,其实也是人家姑娘压根儿没当回事,不就是袭了下胸么,又没掏走钱包。当然,也偶有发生看电影过程中,人家姑娘被小伙子拽过手跟着走的,结果没些日子发现肚子弄大了。这事很能勾起谈兴,谁家姑娘肚子一大,传言就溪水一样流淌开来,更是提高纸山年轻人看电影兴致。男女那裆儿里的事,终归最有谈资。
宝柳这儿就好这一口。这厮任何活都不沾手,看电影却热情高涨,几乎场场不落。其结果是,电影经他看后,也会像讲三国那样讲给大家听。还真别说,宝柳这儿讲故事那是特别溜,经他一讲,死人也会活过来。我们石桥湾人们很喜欢听他讲电影。
结果那晚间,操场上电影散场,宝柳这儿跟住毗邻那个李岸村一个姑娘。都是乡里乡亲的,宝柳这儿原本跟这姑娘认识,也不知道刚才在操场上宝柳这儿有没向她伸过手,反正这一路被他跟着了。姑娘也吃了豹子胆,人挺大方,见他尾随而来没喝阻。到后来,在没有外人的夜路上还挨过肩膀手挽手,一直让他跟到她家里来。
姑娘她妈这当儿还在灯下整着屏纸。纸山的妇人家几乎每个夜里都会凑在灯下整屏纸,舍不得浪费夜里这宝贵时间。她妈乜斜着眼,一看来个小伙子,再仔细看看,人便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嘀咕了句:“米捏似的。”当妈的这就忙开了,外镬煎鸡蛋,里镬炒粉干,还打开酒缸舀了一酒注老酒,沉入灶台汤罐里温着。
姑娘她妈这么忙乎,自然有她道理。要说宝柳这儿,人倒棱角分明,这点不得不承认。他一副笔挺颀长的个头,那脸四方周正,皮肤白皙,手也葱嫩,穿着虽不鲜亮却也总是合体,浑身透着鹤立鸡群的气质。人在任何年代都靠脸吃饭,这么个年轻人往跟前一站,心里自然喜欢上三分。初打照面,谁知道这是空皮囊臭皮囊,中看不中用?
姑娘她妈兴许以为女儿谈上对象,人家小伙甫一上门,哪能亏待的?姑娘她妈忙过灶台,又蹲在镬灶下火凳槛上,拿火滚“噗哧噗哧”地吹着,吹得灶膛柴火一片燎原之势。
瞧姑娘她妈这边忙乎,宝柳这儿用手偷偷捏一把姑娘的手。姑娘当然是会意的。宝柳这儿趁她妈不注意溜出屋去时,姑娘也尾随出来。
两人趁着夜色掩护径直往村外走,结果找到一片荒废的晒谷场。宝柳这儿这下来不及慢话款语,一把搂过人家姑娘贪婪地使着劲儿又亲又摸。都是年轻人,干柴爿点火似的一着就旺,很快就融化了,双双合为一体倒在长满草茎的晒谷场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朝四周弥散开来。
突然一束强烈灯光照射而来,紧接着半空响起一记霰弹爆炸声。这一惊,一切都黄了,两人不约而同大叫窝天,抖抖索索着站起身来。
灯光后面也发出一声惊叫。先是愣怔片刻工夫,待看清楚眼前景象,那人忙地关掉头顶矿灯,提着枪落荒而逃。
姑娘这时稍稍定下神来,喘着粗气说:“我弟,夜间提排枪打野猪。”
宝柳这儿也曾打过野猪,图个乐儿,有收获那敢情更好。一头野猪都一百儿二百斤的,打下一头可吃好阵子野猪肉。再则野猪好个肚,野猪拱庄稼也吃各种动物,要是吃过蛇,胃壁上会印着蛇样花纹,蛇花越多越稀贵,非常暖胃。纸山人们胃寒时,都寻找这种野猪肚子。于是,逮到多朵蛇花的野猪,那是撞大运,如获至宝。野猪们都是昼伏夜出,夜间四处糟蹋各种庄稼。又生性狡猾,听见人的脚步声逃得飞快。但也有软肋,那就是夜间见光就傻怔。由此,猎人都备着强光束的矿灯,提枪又得快、准、狠。光束打过去,排枪马上扣扳机,不然野猪早已溜个远远三十六,霰弹再也挨不着它半根毫毛。
这边响声过处,姑娘她弟以为野猪来了。她弟原本是想来个眼紧手疾,瞬间给解决的。幸好反应快,一看不对劲,排枪往上稍提那么半寸,霰弹就在头顶炸开了。
姑娘说:“还算造化。”
宝柳这儿抖抖索索说:“是我造化,不然挨霰弹肯定是我这臀。”
姑娘这时惊魂稍定,听宝柳这儿这么一说,气就打一处儿来了。这就开骂,说:“这短命儿,打到姐这来,排枪么不长眼,你那斗鸡眼也长到屁股上啊?”
姑娘她弟一时没敢回屋。待到宝柳他俩回屋,桌上的老酒和煎鸡蛋炒粉干早已冰凉冰凉。我们那时,鸡蛋和粉干最是待客,趁热更是有味,平日里自家舍不得吃,都省着。宝柳这儿拿眼一瞟,桌上还摆上满满的野猪腊肉。可见姑娘她弟枪法了得。
姑娘她妈拿眼盯着宝柳这儿上下打量,后来将目光落到他那条牛仔裤上。
宝柳这儿那开始长着手淫的脸尴尬着,忙地拿手掩住牛仔裤膝头上两块湿印。他这才发现,原来晒谷场草茎上夜间积着露水,他这膝头着地时早被弄湿了。他知道姑娘她妈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也因毕竟还是个没有经历多少世事的年轻人,见这光景心里不免紧张,也有几分害羞。结果再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嘴上支支吾吾,脸一涨红,人早已往门外溜去。待到了门外时拔腿就跑,生怕后脚跟有柴刀锄头什么的劈过来。
宝柳这儿那次给排枪挨上那该多好。那颗丢魂失魄的霰弹。
宝柳这孽障能来到我们石桥湾的人群里,究其源头也许跟老南那副扑克牌有干系。
老南带来扑克牌,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的事。
那次,老南从柳镇过来,给我拎来两条特大的黄鱼,竖起来足有齐腰高,浑身焦黄,那鱼鳞还闪着光泽,鱼眼也是透明的,跟活着一个样。我这就责怪老南,说:“这不见外了么?”老南这个乐天派笑呵呵地说:“知道你家有溪货还有田鱼,但黄鱼毕竟是海货,山货海货都得尝尝味道,再说这鱼大着,单单肚里的鱼胶撕开来就有蒲团般大,吃着壮腰骨子。”
黄鱼胶子确实补腰骨子。志兰偶回柳镇娘家,也会捎带回来一些黄鱼,我们便将鱼胶子晒了。我跟志兰造屏纸累得腰酸背疼的时候,都掰几块胶子炖老酒,一吃一个准,第二天就会站直身来。然而,我们泽雅纸山除了门前戍浦溪的溪货,更有田鱼,就是养在稻田里的这种淡水鱼。田鱼鳞片有红的有黑的有褐的也有黄的,原先家家都在养,稻禾上长谷子,扬下来的稻花喂水里的田鱼,喂得那个膘肥肉鲜。我们的田鱼不去鳞,鳞片鱼肉一起吃,这鳞吃着更有一番香味。直到许多年之后,才听山外来的专家说,田鱼这鳞片富含一种叫钙的东西,非常补身子,也特别有味道。我们那时只知道吃鱼鳞,但不知道干吗吃鱼鳞。至于钙,大概跟人参差不多吧。
只是那年月,我们都是生产队社员,养田鱼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不许养田鱼,我们已是多年没尝过田鱼了。于是,各家都去戍浦溪里抓溪货,毕竟绵绵溪流是割不了资本主义尾巴的。然而,抓的人多了,溪货也枯竭了。那年月,我们很难尝到鱼腥味。
我知道那些年大海里黄鱼旺发,不像后来那般经过大量捕捞,变得货少价昂起来。然而,老南也不该拎这么大的黄鱼。他家境况我知道。
想着这,我舍不得浪费,便将硕大的黄鱼切成鱼片,拿盐腌在缸里,再搬一块石头压在上面,让鱼肉变得实扎起来,接着,将鱼胶子贴到门板上晾着。那鱼胶子拉伸开来,足足贴满两块大门板。我准备留着黄鱼肉,给上门跟我切磋屏纸技艺的人们当酒菜。
老南这时很神秘的样子。他看看边上没人,在内兜里掏摸好会儿,终于取出一样东西。他说:“庆逵兄弟,你看看。”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副扑克牌。我从来手不沾牌,我讨厌玩牌,那是白费时间,也会让人变得懒惰。我讨厌玩牌就像讨厌宝柳这等货色一样。再说,我爷爷当初就是太贪玩牌,才落下坏名声的。我爷爷当年跟山里红合伙的那次大赌,在我们泽雅纸山一代又一代传说着,今后还将传说下去。我这是前车之鉴。我说:“老南,跟我打牌啊?”
老南叫我摊开来看看。
展开一看才发现,扑克牌里竟然藏着我们人人渴望但又难以启齿的内容。每张牌子都是彩色的,虽然各牌的画面不同,但都是男女赤身露体媾合的姿态,连人的皮肤和毛发也都清晰无比,让人乍一看就会血脉贲张,徒然产生一种骚动和欲望。那年月什么也没看过,看着这种东西,谁个都会油然而生美滋滋的无限想象。我是跟志兰经历过事的,但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内心是既想看又是那般羞愧难当。说真的,这是种挡不住的诱惑。这要命的裸体扑克!
老南说:“这是那些走私船从海路捎带过来的,我们那边大家都偷着看,这也顺便带给你开开眼界。”
我认为,对这样的事,那是尼姑晾尿布----隐在里面,私底下看看未尝不可,是不会有伤风化的。
老南也是这么认为。他当然不放心,临走时还特地点着我鼻尖叮嘱:“终归总是不体面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也影响不好,看过就烧掉哦。”
后来,我将扑克牌悄悄地给我家志兰看看,看得她脸红耳臊。我探探她胸口,那里乱跳得厉害。那个晚上,我们的兴头十足,这是平日里从没有过的。接下来那段日子,我们在被窝里只要提起这事,同样的兴头很快又一浪接一浪地席卷而来。
我家秀玉就是这时候孕育出来的。
我后来将扑克牌拿给我们石桥湾平时最要好的人看,也一再叮嘱切勿外传。我担心地说:“要是派出所知道,会抓去枪毙的。”
我当然也知道,这些要好的人也会给他们要好的人看,于是盯得很紧,拿出去不久就收回来。后来有人暗中央求,我也严格限个时间,到时不还就登门索要。
我们石桥湾依偎着门前这条戍浦溪,沿溪挽起和尚田、冷水窟、道士坟、大脑头、高山角、底新屋、半儿岭、四连碓这些自然村落,将石桥湾连成一片儿。我的扑克牌在石桥湾这片儿之间击鼓传花似的流转着,渐渐地便有许多人开始明着谈论这事。这使我心里发毛,担心触了霉头。当我最后收回扑克牌时,发现牌面早已发毛,画面也模糊得差点没有了。可以看得出,石桥湾人们就跟饥饿的小孩吮吸奶水似的,手指和眼睛早已将扑克牌抚摸和吮吸得干瘪瘦削。我再也不敢留着,将扑克牌丢进灶膛一烧了之。
后来,不知有人告密,抑或仅是听到风声,派出所径直找到我。我想着这事的严重后果,于是一味摇头,坚决给以否认。好在派出所查无实据,最终没将我逮去。算是逃过一劫。
然而,我着实后悔将裸体扑克亮给人家。直至许多年之后,想起这,心情依然非常后悔。
好在这事很快被人们遗忘,好像老南根本没带来扑克牌一样。然而,人们突然发现,石桥湾这片儿地方许多女人肚子都渐渐隆了起来。 宛若一窠儿小蝌蚪变成青蛙似的,石桥湾里接连降生了数十个小生命。宝杉、宝楷、宝柳、宝旦、宝升、素娥、爱花,当然还有我家秀玉,都是在这时候前脚接后脚般地来到我们石桥湾。老南的扑克牌,仿佛打开了一只魔盒。
这之前,我们石桥湾已多年没添丁口。大办食堂那阵,倡导放开肚皮吃饭,跑步迈向共产主义,社员们吃是一时吃得叮当饱了,但其结果是寅吃卯粮,到一九五八年那时闹起大灾荒。随后几年仍旧严重缺粮,粗糠树皮也吃个精光,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浑身乏力,甚至连脚肚子也浮肿起来,屎也屙不出来。人饿着,田也撂荒,碓坊歇了,许多正值盛年的女人断了月经。更严重的是,还发生过小孩和老人因饥饿而死去的事。这节骨眼上连活命都是奢望,哪有精子去碰卵子?
老南来我们石桥湾借粮那时,其实我们纸山这边也仅粮食恢复自给自足没两年,勉强能度日。好在,慢慢地生产上来了,社会重归有序。
我不知道这跟老南的扑克有没直接关系,但是我们石桥湾大量添丁却是明摆着的事实。我更不知道,宝柳父亲潘庆法都被批斗得七零八落了,是否也偷看过老南的扑克牌。我想,宝柳父亲这只缩头乌龟,是没胆敢看的。宝柳夹杂在这个群里降生,也许仅是巧合。
我也弄不明白,我这是积罪或是积德。 老南这只魔盒啊。
宝柳这儿的家在和尚田自然村最靠边那道山崖处,那是个麻雀喜鹊长尾巴鸟儿拉屎的地方,要是人稍微活络些也不至于落脚这鬼地方。宝柳爷爷潘兆伍和父亲潘庆法人都被斗呆了,祖上原先的大宅子也充了公,分给生产队当了仓库。到头来潘庆法老大不少了,才有好心人将一个讨饭路过石桥湾的女人给他配了亲。这家经这遭际,当然不活络。不活络就在这地儿搭间矮屋,供他们一家栖身。那个女人生下宝柳没几年,后来实在承受不住自家男人被隔三差五地批斗,趁着夜间一逃了之。于是,就一家三个男人过活。宝柳倒是乐呵着,打小有人故意问他家几人吃饭,宝柳回答:“我家两个阿爸两个儿。”
都说家穷没事,人穷却窝天三宝。宝柳这儿家穷人也穷,也真是没辙。他那个懒啊,从来屏纸不沾手。宝柳这儿说,我这手一沾屏纸就长茧,茧一生心里就长毛,这人要是心里长毛还有救吗?族里一位兆辈大阿爷也是好心,看着宝柳一家窘迫,转而跟他说,宝柳你不做屏纸就放牛吧。宝柳这儿说,放牛行,放牛可以骑在牛背看《三国演义》,牛吃饱了,三国里的故事也记下了。长辈于是给配了一领箬笠和簑衣,接着特地划给他那头桀骜不驯的乌牛。
我们石桥湾这头乌牛也是活宝,一身黑溜溜的乌毛泛着光泽,长得膘肥腿长,牛轭一套脚底生风,人家牛们迟迟迈不开步子,而它不但犁完自己的田,还将人家牛们的田都犁了,也没觉得费劲。然而,这乌牛很犟,基本上不吃草,专拣庄稼吃,哪里长着庄稼就冲向哪里,麦子、水稻、番薯、蕉藕……什么茂盛吃什么。都说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这牛要是不听话,鼻子只要被绳子拴着,是再也无法任性的。乌牛鼻子也是套着牛绳子的,它一扎进庄稼地,赶牛人就拽牛绳子,结果却是赶牛人被牛绳子一路拖着,乌牛顾自在庄稼地闲庭信步似的,不吃个两肋发圆就不肯回头。乌牛的鼻子坚韧无比,好像一点也不痛。
我们石桥湾那个潘庆者曾经放过好长一段时间乌牛,乌牛吃庄稼,他就拿竹鞭子又骂又抽打,直打得牛背上现出一条条血印子。到最后,许是乌牛被打急了,发怒了,用牛犄角一挑,将潘庆者挑下一道高高的田埂,当即伤及脊梁骨。人们将潘庆者送到公社卫生院,后来又转到县上大医院,费了好几个月,但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这乌牛身上就这么背负着一条人命。可怜潘庆者那家子,留下孤儿寡母的,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曾经有个会看牛相的人路过我们石桥湾,一看这乌牛,大声惊呼起来:“不得了,这牛红樱扁角,绝不是善相。”
乌牛当然不是善相,然而我们石桥湾还得靠它耕田。这田要耕,乌牛也得养着。宝柳这儿跟乌牛一样野,那就划给他赶牛,看他能不能赶得牢。这兆辈大阿爷的法子合该是法子。
宝柳这儿乐意赶乌牛,但不情愿天晴戴箬笠下雨穿簑衣。他把箬笠和簑衣丢到门前溪流里,让溪水漂去。他说:“箬笠簑衣是农民伯伯用的,我宝柳没这么低贱。”宝柳这儿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农民伯伯。骨子里就是地主老财本性,妄想着反攻倒算的一天。我想,斗死斗臭潘日文这些孝子玄孙不会有错。
宝柳这儿赶牛的结果是,人第一次骑到牛背上看《三国演义》,就被乌牛摆荡一下牛尾巴,人被重重地掀下来,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上,臀骨也受了伤。宝柳这儿这下怒了,遂操起柴刀将牛耳朵割了个大豁口,还狠踹几脚牛屁股。他看着乌牛耳朵流着浓血,直直地流满了牛的脸,还有几绺流到眼睛里。宝柳这还不解恨,直骂牛不听话,白长一双耳朵。
乌牛仍然专拣庄稼,哪好上哪儿。宝柳这儿是有力气的,使劲拽牛鼻子。许是乌牛被拽急了,将牛眼瞪得铜铃似的,嘴里猛喘一声粗气,一个健步拱过来,将宝柳挑到丈儿开外。宝柳这才彻底害怕起来,也深深记着乌牛这一声粗大的喘气。
后来,这乌牛再也没人敢赶了。大家一商议,将乌牛系在我们石桥湾村口那棵老枫树上,几个壮汉子轮流着拿斧头猛砸它的脑门,直至乌牛翻着白眼猛喘粗气。乌牛倒下去那时,它眼里流下了成串的泪水。想来它也是眷恋这世界的。
分吃乌牛肉时,我们石桥湾像过节一样热闹。那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猪肉难得一见,山上的野猪、野兔、山麂们也被人们打得几乎绝迹。听说有肉吃,大伙儿都拎着大碗小碗涌过来。牛肉本来是均分的,大家其实也就那么一小块,毕竟人多肉少,吃个痛快远远不够。那只大锅里,沸滚着满满的汤,飘着牛的香气。分牛肉的那个杀猪三,也仅往各人碗里夹小块牛肉,再舀半勺汤,还将勺底那点儿再倒回锅里去。这时,我在后面看到,宝柳这儿抢先占了个位置,但仅领到一小块,躲到一旁就吃了。待大家都盛去了牛肉,宝柳这儿早已吃光。这时,他返身趋上前,这次是自己掌勺,盛去了好几大块,还舀了一勺汤浇在牛肉上。
整个石桥湾也仅宝柳这儿那次牛肉吃个饱。然而,我是那么睥睨他,觉得这儿就没学个好样。
我仅仅闻着牛肉的香气,没能吃上牛肉。
宝柳这儿不做屏纸也不放牛,再加上爷爷长年哮喘爸爸像只惊弓之鸟,其结果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知都是拿什么糊口,人却养得米捏儿一样,白白净净着煞是耐看。
宝柳这儿没事儿就蹲在竹凳上看《三国演义》,没读几天书的宝柳这儿倒是翻烂了里面的故事,后来都跟上辈人一样讲三国传给人听,字们也学了不少,能照着字们一笔一画描下出来。宝柳这儿总是长着一张手淫过度的脸,那双没沾粗活的手很细软,说是软如柔荑一点也不为过。这手,描的字们横竖直撇捺很是清爽。
宝柳这儿后来翻身,是从这次吃牛肉开始的。许是尝到牛肉的滋味,没肉的日子确实不好受。宝柳这儿就暗忖如何才能吃上肉。
街上那个杀猪三,就是我们石桥湾潘家宝字辈中的潘宝三,是个专职屠夫,专宰人家栏圈里的生猪,基本上是每天杀一头,卖光后收摊,生意自然不错。杀猪三每天把猪肉卖个精光后,末了将砧板上的猪油拿手搓着,往自个儿头上抹,每天抹得头发油光闪亮。宝柳这儿老远地看着杀猪三,嘴里直流馋水。然而虽然仅隔几竹竿子,就是没有法子弄到杀猪三的肉。
隔远相望多了,宝柳这儿发现一个天大秘密。杀猪三摊前最大的客户,就是那个丈夫在天长岭外三溪集市供销社当副主任的杜兰兰。她的丈夫当年是工农兵大学生,是大队书记帮着推荐上去的,毕业后分配到了三溪集市的供销社。丈夫离家远,难得回家一趟。也只因有这丈夫当着头儿,工资自然厚着,杜兰兰一人在家享清福,天天可以吃肉。她那身姿婀娜美妙风摆杨柳,一袭长裙从石桥湾各处飘逸而过,一路留下缕缕清香。杜兰兰是石桥湾一道风景,她家那日子也是人人羡慕。大家都说这女人命好,人又安逸,美人总会享清福。许是瞧着杜兰兰人美,杀猪三心里舒服,给杜兰兰打肉,每次秤头都往上翘三翘。
宝柳这儿发现这个大秘密后,心里说了句,有了。待杜兰兰前脚刚走,宝柳后脚趋上前去,堆着满脸的笑,比划着秤头翘三翘的动作,翘得杀猪三脸都红了。待没旁人时,宝柳附着杀猪三的耳朵悄悄说:“杀猪三你哪世修来的,这么有艳福?”杀猪三说:“一个杀猪的,满身肉膻气,哪来艳福?”宝柳这儿说:“喏喏喏,原来你还蒙在鼓里呢。”
这么着,宝柳这儿就说了。宝柳这儿说,杜兰兰对你有好感已不是一两天了,不是秤头翘几翘,而是觉得你这人心眼忒好,这样的男人难找。这一下就钓起了杀猪三无限想象,人也就将智商的余额都用上了。杜兰兰这女人,我们石桥湾每个男人都喜欢无比,杀猪三当然也梦想能跟她沾点仙气。偷眼瞧着杀猪三眼角都发饧起来,知道已经迷失了心窍,宝柳这儿就说:“明儿落晚间她在坳门口那个路亭等着。”杀猪三这时倒是清醒过来,问:“杜兰兰怎会叫你带口信?”宝柳这儿杵他一胸口,说:“这种事能亲口说出来?再说我宝柳是什么人平日里大家都是知道的,叫我带信那叫一百个放心。”杀猪三想想也是。
这边一说,宝柳这儿又跑去告诉杜兰兰。他说:“兰兰姐,杀猪三说你每天打他的肉,心里满满是感谢,没别的回报,他晒下许多酱油肉,明天落晚儿在坳门口那个路亭送你,这样免得给别人看见说闲话。”
杜兰兰笑着骂:“这个杀猪三啊,这么上心。”
这事的结果是,杀猪三第二天落晚儿早早等在坳门口的路亭里,那个杜兰兰后来也一扭一扭地来了。见着杜兰兰,杀猪三紧张得拿手往今天这身特地打扮的新衣服上搓搓,而杜兰兰看看他手上没拎酱油肉,眼里就开始怀疑了。
杜兰兰转身要走时,宝柳这儿从路亭背面闪身而出,大声呵斥:“这回逮住了。”
杜兰兰霎间脸飞红起来。
杀猪三这就说:“宝柳,这事不是你说的?”
宝柳这儿一心渴望吃肉,这下杀声也猛,骂一句:“杀猪三,你想人家老婆心想溏了,还来问我?”
看着杜兰兰和杀猪三都尴尬地愣怔着,宝柳这儿又说:“这事要是抖出去,杀猪三你霉会倒法兰西去。”又顾头问杜兰兰:“老公要是知道,不会离婚吧?他可是个干部,脸上有光哦。”
杀猪三忙不迭地央求:“宝柳兄弟千万别抖。”
宝柳这儿说:“抖不抖看我心情。”说罢,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吹起了口哨,踱着方步走了。
打那开始,宝柳这儿每天往杀猪三的肉摊跑,用指头枪戳戳最好的肋条肉。杀猪三打下一刀,宝柳就说:“出手不可以大点?”杀猪三又打下两刀。从此,宝柳这儿的屋里开始飘起肉香。宝柳吃肉,他爷爷和爸爸当然也吃肉。他们那些天过上了美滋滋的日子。
这么三番五次的,当最后一次宝柳这儿再去打肉时,杀猪三将杀猪刀一扔,拿脚踹翻了砧板。杀猪三捧着头蹲下身子便呜呜呜地痛哭。边上的人围拢过来,问宝柳这儿打杀猪三了么,干嘛打杀猪三这么个老实人?
宝柳这儿反问:“我打了么,你们看见我打了么?”
杀猪三擤把鼻涕说:“我阿三每天半夜起床杀猪,白天卖肉,赚的也就是点肉骨头,你宝柳天天来提肉,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啊我?”
一来二去,话里传递的信息也就齐整了。大家将前后一拼凑,也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打圆场说:“宝柳你这么打肉是不对的,这不是刁难杀猪三么?”转而对杀猪三说:“杀猪三你也心想溏屎屙床,别想着吃唐僧肉,杜兰兰这等女人是你想的吗?”两头一说,又给了个总结。这样吧,宝柳往后再也不许白吃肉,杀猪三再也不欠你;杀猪三你也有不对,前头给的肉一笔勾销。
宝柳这儿就这么着白吃了这么些日子的肉。只苦了这个老实的杀猪三,往后再也不见杜兰兰来买肉,那生意很快清淡下来。
杀猪三将宝柳这儿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操起杀猪刀捅过去。
尝过吃肉滋味的宝柳这儿,心想有钱真好,有钱可以天天吃肉。 打那开始,宝柳就想钱这事。
也是赶上好时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听说中央开了一个非常重要会议,时代变了,越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我没文化,听不懂会议精神,然而我也深切体会到时代变化。我跟志兰有了自己碓坊后,经几番周折,终于可以批量造作非常稀贵的九寸屏纸。一时间,我的名气在泽雅纸山传扬开来,许多人前来取经,家里客人总是前脚接后踵。当然啰,喝酒吃肉可以,秘技决不示人。我总是将嘴严严地把着。
也因山外吃货较紧,镇上供销社大量收购屏纸,价钱与日见涨。那个老严热心了得,天天忙着给屏纸过货打印。老严这人为我们纸山作过大贡献。
开始有钱的纸山人们,都纷纷起屋,改善家居条件。有钱了,不是起屋就是买田,这是咱们中国人亘古未变的套路,我们石桥湾也一样。很快地,新屋雨后春笋般冒上来。当然,我家不造屋,我爷爷的七间大屋是荣耀,风水也好。我仅将屋子拾掇一番,里外顿时亮堂起来。我家住着这屋,神清气也爽。
田虽然分给各户,但终归属国家所有,当然不能私买私占。于是,大家都想着法子,通过各层关系求姑姑告奶奶,择块良田审批几间地基。宝柳这儿心里虽活络,但没门路。心活络,计策很快萌生了,就跑去央求村主任潘宝新。宝柳这儿说:“穷是穷,这屋还是要起的,要不还真只得两个阿爸两个儿地过下去了。”接着又说,“宝新兄你是村长,你说我宝柳家总得续个香火是不?”我们都叫村主任村长,叫习惯了,顺口。
村长将头揺得像拨浪鼓,说:“宝柳你心大是好,但逮鸡总得蚀把米是吧?”
宝柳这儿嘿嘿地笑着说:“不是家穷吗,没法在田里起屋,那就在溪畔起吧,那里荒废着,白送人也不要,又用不着政府审批。”
村长一想也对头,就说:“那就起一间吧,弄个栖身落脚地方,起不了几层,起一层也行。”村长末了叹口气说:“只怕你没这本钱。”
有这话,宝柳这儿将起屋一事广泛传播开来。他叫来几乎纸山所有拖拉机手,全都给他家拉土石培方。人家起先很有顾虑,担心给宝柳干活是白白给和尚剃个头,到头来倒欠牛肉半斤,收不到工钱。宝柳又没印钞票,这境况谁个不知?没料宝柳这儿将胸一拍说,如果没比人家涨一倍工钱,我宝柳学着狗叫从石桥湾爬过去。话虽坚决,但怀疑依然无法消除。
懒败透顶的宝柳这儿这就忙开了,每天张罗着在那荒废的溪畔填培屋基。这一忙,人也被太阳晒黑下来。都说打赌没银真没银,起屋没力真没力,宝柳这儿这时是很使劲的。
凑热闹的人们这就过来了,问:“宝柳,起屋?”
宝柳唔了一声,一副很骄傲的神情。
“起几层么?”
宝柳这儿这脸就挂不住了,反问人家:“你是问我宝柳屋起几层?”
“是啊,你宝柳能起几层?”这话藏着几多讥讽。
宝柳这儿说:“我宝柳要么不起屋,要起就将天顶个破窟窿。”
这话后来一直在泽雅纸山流传下来,直到今天仍然流传在人们口头。人们闲谈时,动不动就搬出宝柳这儿,说宝柳起屋,将天顶个破窟窿!
村长看着一向冷清的溪畔这时热火朝天,也过来看了。一看就来气,点着宝柳这儿鼻尖说:“不是起一间么,怎么填这么长溪道?”
宝柳这儿这就没好脸色,骂宝新:“你这个屌村长放人上排不牢,我宝柳家三代没榔兴响,起屋是件大好事,不来帮工几天也罢了,还说这般牢骚话,你这是大伯娘裤子掉下来给人看笑话,净心看我宝柳倒霉不是?”
村长最怕宝柳这兴劲,也没辙,想想这溪畔一直撂荒着,也好做个顺水人情。村长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
也是雷响过后逢甘霖,经这一遭,我们石桥湾人们都跑来看了,看后都称赞宝柳这儿有算功有眼力。这溪畔边上通公路,离碓坊又近,也节省良田,跟良田起屋相比,权衡之下起屋的优势泾渭分明。于是,许多人都提出跟着宝柳这儿一块儿搭帮起屋。宝柳说:“行,我家留三间,其余的都分给你们。”
这事的结果是,大家争抢不下,到头来是谁家出钱多谁家购得宝柳这儿的屋基。就因点子好,宝柳这儿一毛不拔,家业开始兴旺发达,顺顺当当起了三间大屋,还给所有拉土石培方的拖拉机手工钱翻了一倍。
原本冷冷清清的溪畔这边,一时间榔头声此起彼落,煞是热闹。很快地,一排排整齐的新屋平地而起,将那些在良田里起屋的人急了个半死。原本显摆的那些人嘴上说终归是田里起屋像个样子,但心里着实佩服宝柳这儿有眼光。接着,大家都将造纸作坊迁到溪畔这边来。也因这边挨着公路,造好的屏纸都用拖拉机驮到镇上供销社,省却了肩挑人扛的劳力之苦。
宝柳这儿这时间是志得意满的。有好心人看着宝柳这儿日子好转,也热心着给他提亲。只是,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都说路走错可以改道,话说错就无法翻转,我那时很为当初撂过狠话而后悔、自责。好在后来我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我的魂在纸山游荡,人是遇不着宝柳这儿了。不然,我多么尴尬。
我是无法将门前头山垴子端下来的。看来,凡话都得留三分,万万不能说绝。
安居又乐业,宝柳这儿实施着更加远大的计划。
各家都起屋,土石培方需求就多。不是土石培方能赚钱么?宝柳这儿尝过甜头,就将拖拉机手组织起来,统统归入自己麾下,走出我们石桥湾,在泽雅镇上开张一家运输公司。大家也爽心,一致认为宝柳这儿能行,跟着他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运输公司有拉不完的活,钱自然源源不断拢到腰包来。当然,这人一出挑就遭人眼红,自古至今都一样。于是,有些不知好高骛远的人照着葫芦画瓢,也开张起运输公司。按宝柳这儿这性格,最容不得人家有样学样,谁办就带手下人找谁的门。有人掂量着掰不过手腕而选择退出,但也有胆壮的梗着脖子说:“摊在天底下的事,你宝柳做得,难道我们做不得?”面对这种人,宝柳都会撂下一句:“慢着,看我的杀手锏。”
后来,还真跟人家摆过几场子。双方约好时间和地点,将人马拉过去各自摆开,亮出大刀铁钩猫头吊什么的。人家对峙,老板是不露面的,而宝柳这儿胆肥,每次摆场子自己站在最前头。对方一看这架势胆怯三分,再说都是老板之间的相争,跟小唆罗们没多少干系,闹出了人命又难逃其咎,跟着老板坐牢,这很不划算。于是,这帮乌合之众很快会作鸟兽散。宝柳这儿就是瞅准人家这一软肋,每次都全胜收兵。一时间,宝柳这儿名声大噪,许多人都拜他这大哥。
盛名之下,很快专横跋扈起来。宝柳这儿挣钱狠,玩女人更不择手段。这时候,将当初晒谷场那种恶习尽数使出来。真是狗啃人屎,本性不改。
宝柳玩女人,专拣人家黄花闺女。也因人正红着,他放话说招收运输公司办公室文秘人员,也总有一些人家姑娘前来应聘。毕竟那年月,能领一份薪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事的结果是,有来了就走的,也有留下的。那些走的,是不愿意被宝柳这儿当作玩物,心里也抵触着他的这种霸道作派,最终守住自己的底线。而那些留下的,其实就是看着宝柳这儿舍得花钱,陪他出去喝酒,也陪他上旅舍客栈开房间,图的就是一沓一沓的钱。
我们潘姓本家中有一人,也是那么势力眼的,看着宝柳这儿发达,又想着自家日子捉襟见肘,也央求宝柳这儿给他女儿安排一份事。宝柳这儿知道本家这女儿有几分姿色,当即答应了。他给这黄花闺女安排当秘书,专门在他的办公室外头待着。这秘书其实没事,无非给宝柳这儿沏沏茶,或递份材料什么的。也仅一二天后,宝柳这儿将她叫进办公室,将大门一关,脸上立马堆起好色的笑,不容分说将她抱上大班桌。这一弄,女孩就慌了。宝柳这儿要扒她衣服时,女孩当即被吓哭了,死活也不同意。到头来,宝柳这儿没辙,直骂女孩太笨,不懂事,当即将她辞退了。
我一直不想点出本家这人的名字,心里却很瞧不起这人。人最恨没骨气。宝柳这儿的作派谁都知道,你却偏偏将宝贝女儿往虎口送去,还是人吗你?好在这女孩有骨气,这很好。
也曾有人劝告宝柳这儿,人在做天在看,凡事都是有准则的,你这么胡来,准会遭报应。没料,宝柳这儿将眼睛一抡说:“萝卜拔了坑还在,不就玩玩么,我又没让人家白玩。”
有了钱的宝柳,花钱像流水。他不仅自己花钱,也很关照他的爷爷和爸爸。爷爷那哮喘是老毛病,没药见效,宝柳便将爷爷送到县上大医院,找了个顶有名的医生,把一只密码箱摆到桌子上。医生让宝柳去缴费,宝柳罢罢手说:“钱放着,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有,宝柳自从买了一那辆奥拓自备车后,将潘庆法径直驮到城市边沿那个叫将军桥的地方,找个私人旅馆住下,再扔上一大摞钱。末了,叮嘱他老爸说,钱带不进棺材去,该怎花就怎花,千万别省着。宝柳这儿那意思明了,老爸您老人家这么长期鳏着,也该尝尝荤了。
将军桥因地处城市边沿,外来人口多,各种身份很复杂,是个藏污纳垢之地。这种地儿,最容易滋生卖淫女。我们这边的城乡将这种干皮肉营生的女人不叫卖淫女,而叫虾儿。为什么叫虾儿?各种版本都有,但谁也弄不明白这叫法始于何时,更无法追溯到源头。习惯了,谁个都这么叫。谁去找这种女人,就说谁去吃虾儿。当然,辖区派出所是经常打击的,但前头一阵风刚过,后头又紧接着冒出来。这种事,跟韭菜一样,割了长长了割,总是不见断根。
这潘庆法当然也明事。这不,一落夜就上街,专挑洗头店、按摩房什么的折进去,将虾儿直接带回私人旅馆。这种事总是偷偷摸摸着做的,但次数一多,未免会出乱子,结果还真被派出所查夜时逮住了。电话打到泽雅纸山这边的派出所,要求家属去交罚款。宝柳这儿开着奥拓车,屁颠屁颠地上城来,派出所说罚多少,他就交多少,还一脸嬉皮笑脸着,很光彩的神情。
宝柳这儿孝顺是孝顺,但总是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本性使然,终归无可救药。他后来出事也是咎由自取。
这不,忽然有一天,宝柳被派出所抓走了。宝柳长着浑身蛮力,派出所也担心难以制服,派来一队警察,还带着警棍盾牌什么的,将宝柳捆粽子似的五花大绑起来,押出他的办公室,很快被警车带到县上去。
宝柳这次被抓倒不是玩女孩,而是杀人。人是没死,但伤得不轻。宝柳这儿不是说使出杀手锏么,他摆场子原本是可以吓退人家的。然而,也总是有那么一些不怕死的,还真较上劲,楞是将运输公司办起来,专抢宝柳这儿的土石培方。
看着人家不撤运输公司,宝柳这儿招罗手下一起干一票。手下这些喽啰这时就憷了,纷纷退缩,都说我们都只想赚点太平钱,一家子还等着吃饭呢。宝柳气得红了眼,骂了句烂泥扶不上墙,就自个儿单干了。趁着一个深夜,他尾随那个抢生意的运输队头儿,一抡马刀就朝后背砍过去,又在头儿倒地时再补上几刀。宝柳是想将他置于死地的,幸亏头儿被人及时发现,送到镇卫生院止了血后转到县上医院,捡回了一命。这案件一查,真相很快大白。宝柳就这么被押走了。
泽雅纸山人们都说,宝柳这回肯定歇菜,真是昙花一现,眼看过上好日子了,人却锒铛入狱了。那个杀猪三这下解气,买来一长串百子炮,在宝柳这儿运输公司门口放上一通,直放得烟雾腾腾,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味。
真是无语,原本我后悔话讲得太绝,这时候又坚定了当初判断。宝柳这儿这心地,是盛不住福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