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潘庆逵,一代纸王。我潘庆逵这纸王磨炼得天真,最终才修得正果。
我纸王我骄傲,然而功劳该当记给我的志兰我老婆。我讨了志兰这好老婆,是前世修来福分,这世没有修,那十准是前世修下的。我有福,可我命苦。从小接连失了怙恃,未几年又殁了祖父,再也没有依傍,于是我成了我们纸山一朵浮萍,没根没蒂地随水而漂,漂到哪算哪。我不仅人在漂泊,心也在漂泊,直到有了志兰,心才有了落草之处。
我们石桥湾人们背地里戳我命硬了得。我看也是。
父亲过世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叫潘兆贵。打小我不知道父亲名字,我妈平日里叫我爸当家的,而我爸也叫我妈屋里的,他们性情温和相敬如宾,从来没有直呼其名。我妈更敬重我爸一层。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工匠,专攻碓坊造作,最擅长碓坊构件中的淋轮。父亲造的淋轮只要水坝里有水流过来,那闸门一打开就轻快地运转,转得那个欢啊,将水碓带得“咣当、咣当……”唱个不息,碓头捣蒜似地忙个不停。一瓣瓣竹料很快在碓头下变成细濛濛软绵绵的纸绒,触摸着都让人舒服得爱不释手,一种女人肌肤的感觉。当时有人特地测量过,父亲的淋轮只消人家三分之一流水,这在丰水时候倒没感觉,冬天的寒风将溪流吮吸得像个干瘪老太婆时,人家的淋轮都罢工了,父亲的淋轮依然匀匀地转着。父亲这手艺就这么神奇,名声很快浪开来。
当然,有关父亲的事,我都是后来听人家说的。人家说父亲的故事都是零零星星的,东一片儿西又一片儿。我总是将这些碎片儿记在心里,再将父亲的故事不断地拼凑,才渐渐完整起来。在完整着故事的同时,父亲的形象也在我脑海里呼之欲出。而之前,我对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毕竟,那都是我九岁之前的记忆。
我们那时没有照片,父亲也没有留下画像。那年月,只有人到老年时才会请集公社上的画师画个像,待到出殡那天让后辈们端着走在出殡队伍前头。年轻人不画像,那很犯忌的。谁个知道明天会死而先画个像的,那不诅咒自己?
父亲在我心中很高大很伟岸。我之所以后来立志做个我们泽雅纸山的纸王,就是要完成先父未竟的事业。当然,我这纸王离不开我的志兰我老婆的鼓励和鞭策。
父亲正处在兴造淋轮巅峰时,被大水冲走了。据说那天西边天下着暴雨,雷电一道道在头顶扑闪又熄灭,熄灭又扑闪,还伴随着尖厉的雷声,似乎将天地撕裂开来给人看,很憷人的样子。这雷电跟往日不一样,似乎不是个好兆头。雷电撕咬父亲的心,他担心我们的碓坊会被山底角暴发的山洪冲走,就急着朝碓坊奔过去。他带着缆绳和栓子,要将碓坊里的淋轮拴住,毕竟淋轮是木料拼打的,见水就浮起来,会轻佻地跟随洪峰私奔而去。于是,洪水来时拴碓坊,是父亲必须完成的一门功课,每次都是那么准时和稳妥。然而,老到的父亲这次却失算了。当他跑过戍浦溪上那条碇步时,一股强烈的洪水裏挟着乱石黄泥,宛若出笼的老虎从溪流深处席卷而出,毫不费劲托起行走在碇步中央的父亲,沿着溪床怒吼而去,再往山外的远方奔腾不息。
父亲被山洪卷走时是民国三十三年的一个夏末,据说那是一个酷暑难当的日子。那年月,日本鬼子仍然盘踞着温州府,天长岭外三溪集镇上驻守着国民党,而我们这片纸山活动着革命队伍。世道混着,一直未见明朗,一个乱字了得。集市上到处欺行霸市,纸民们日子窘迫。这么着,山上的柴啊草的都被闹饥荒的人们砍伐后烧成灰烬当肥料喂庄稼,树皮也被当成狗日的粮食填肚子。树没了皮很快孤独地站着死了,光秃秃的山坡仅剩一层薄薄的毛皮,没能力蓄积倾盆而下的暴雨。雨水冲洗着泥巴乱石齐刷刷汇聚到山底的溪流,这么着就一路恣情而来。原本温驯的小溪流这回彻底狂怒,卷起巨大的浪花翻滚而来,直将父亲裏挟到二十里开外,最后将父亲安放在一道岩罅里才扬长而去。好在洪水终是留了情面,没将父亲带到更远的大江大海去。父亲尸骨能够找回来,扛到石桥湾,才给了我往后年年清明祭扫的机会。
那年我九岁,还不甚明了什么是人世间灭顶之灾。当人们惊慌失措地将信报上门,我妈双脚直顿地号哭。我妈的哭至今想起来依旧那般惊悸觳觫,直捣我的心房。我妈哭的时候,我跟着哭,四面透风的旧屋里飘荡着娘俩凄厉的哭声,久久无法停歇下来。
还有我爷爷,白发送青丝,内心何等绞痛可想而知。
只记得我妈几天后,将父亲草草地送到后山的乱坟冈。回来的路上,她摸着我的头悒郁地说:“阿逵,往后你该当爸使。”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不能当爸使,但我得有爸样。
我妈发觉东屋大伯大婶欺上门来后,决定坐家招夫。家有男人,可以遮风挡雨。这么重大的事,我妈是跟我爷爷商量过的。我爷爷先是眼眶盈出泪水,接着点点头。
然而很快,她发现这个决定多么的错误。
原本孤儿寡母也稀松平常,打记事起经常看到一些人家的父亲也被吹吹打打着扛上乱坟冈。那个缺医少药忍饥挨饿衣不蔽体的年月,死人是常有的事。哪家男人死了,很快会有另个男人填上来。这跟小孩换牙似的,乳牙掉了,新牙很快长出来。
我妈招的男人是个叫炳高的外村人,一个老光棍。然而,这个我妈要我叫爸的男人只待了一阵儿,就被我妈拿扫帚轰出潘家大门。
这个我叫爸的后爸确实没个男人样。他走路风吹杨柳似的歪歪扭扭着,人总是挺不直的样子,张口时勾着头结结巴巴个半天也说不齐一句完整话,一看就让人堵心。再要紧的是,他懒得了得,有吃就吃,没有就赖在家里歇力气,活儿不沾手,不愿上碓坊造屏纸。我们这地界,不造屏纸哪不死路一条?男人不会造纸还让人养着,那真是痴心妄想。
我妈人在气头上就骂:“跟你过还不如跟猪过跟狗过,猪吃了长膘狗吃了揺尾,可你连竹篮儿也挽不牢。”末了,泪眼汪汪地对我说:“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男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也是,前有我爸这等男人,我妈当然千万个不情愿炳高这么个孬种。于是,我妈一怒之下就将他打跑了。
我爷爷也支持我妈的决定。这样的男人不打光棍,老天爷也不容。
那些日子,我妈总是暗暗垂泪,眼圈抹得通红通红。我妈那时就立誓单过。我想,我这真要当爸使了。
然而,我太小。我的力量是那么的弱小单薄。那些年,我妈跟我没少受我大伯大婶也就是我爸那哥哥和嫂嫂的欺凌。他们可把我娘俩欺到骨子里去
按理大伯的弟弟被洪水卷走,我们这个家该由大伯帮衬撑着。亲骨肉嘛,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眼瞧我家这只角子塌下来。退一万步说,甭说帮多大的忙,就是有句安慰话,我们娘俩也都会感激涕零没齿不忘。我记得当石桥湾人们将我爸从山外抬回来时,大伯也是出过力的,一起帮着打了口棺材,再帮着将我爸抬上山去。然而,大伯也就这点功劳,在后来的日子里不仅没有怜惜,还好像幸灾乐祸似的。他和大婶嘴角始终挂着没有外露的讥笑。他们在暗地庆幸我家的没落,这点我和我妈早看出来了。
先前那个炳高后爸上门那时,大伯大婶从东屋过来,唠唠叨叨老半天,一味地数落我妈剋了男人还想剋,要是落夜里睡不着抱个枕头得了,干嘛又招人损人?我妈一直沉默。我妈沉默是想争口气,有个破老公挡挡风,过个小日子,也好把我养大成人。只要我这个带把子的一长大,那时就会撑起这爿天。我妈那时抱着很大的希望。
我妈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没料想新男人这么脓包。我妈心里那苦,能向谁诉说?她担心,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头。这从东屋的气氛里早已察觉出来。
这不,大伯大婶渐渐将想法公开了。大伯先是质问我爷爷,说:“兆贵的娘到底是哪个?”
我爸的娘就是我奶奶,也就是大伯你兆富的娘,问这,白痴啊你?我爷爷这时便将往日那刚强果敢使上来,“啪”的给了大伯一耳光。
记着,我称大伯从来没用“您”。
没多久,大伯大婶又生一计,嚷着让我妈偶娘带找个人家嫁了。
我们纸山这地界所说的偶娘带,就是寡妇带着孩子再找个男人嫁出去,不许在这家里赖着。大伯大婶说,这家是他们的家,这屋是他们的屋,现在弟弟没了你家就不是个家了,屋子是要收回的。我娘俩知道,大伯有三个儿子,也就是我有三个堂兄弟,我爷爷当年造起七间大屋,除了居中叫上间的大间供两家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合用,大伯和我爸两兄弟分居东西两头各三间屋子。大伯大婶算计着自家三个儿子仅东头三间屋子不够居住,来日讨了儿媳妇成了家就会太拥挤,就将算盘打到我家头上来。要是我家将屋子腾出来,大伯大婶家就宽着,往后的日子也就省心起来。
我妈心里既害怕又紧张,然而想着来日没了属于自家的瓦檐,我妈的勇气就使上来了。我妈说:“大伯大婶你们别再逼,再逼我吊死这屋里。”我妈很懂我们乡村传承下来的老规矩,出嫁后的女人得照儿辈称谓长辈,以示敬重。我妈一直都大伯大婶地叫着,敬着他们。
大伯大婶这就挑衅说:“吊,不吊不是娘生!”
瞧这么说,我妈先是怔着,后来倒冷静了。我妈说:“不吊了,不能死了给你们看笑话。”我妈这人生性胆怯,平时最怕事,在这当口话虽这么说,脸色却着实给吓得煞白。
我妈这经历,我都是在场的。我那时太小,大伯大婶压根儿没将我当人看,更顾及不到我这幼小的内心会有什么想法和感触。然而,我是那么地牢记着这些场景,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心里都是彻骨的冰冷。
我爷爷这时毕竟上些年纪,瞧大伯大婶这光景,只是摇头叹大气。我爷爷那痛苦的表情,至今仍牢牢地烙在我心里。
大伯大婶见硬逼不行,就使阴招损招,有哪招使哪招。我家种番薯,大伯将番薯地石界子往我家这边挪过来好几垄,待到秋收时便将番薯挖走了;我家播秧稻,又硬说这田是他家的……这样的公然侵占那些年经常发生。
为这,我爷爷没少责骂过,但总是不管用。后来,地方上的族人也经常过来主持公道,可族人前脚一走,大伯大婶后脚阴招损招又来。记得有一次,我家舂了一箩早稻米,只给我爷爷备了一碗白米饭,我们娘俩改煮稀粥。早稻米稀贵,煮饭太费料。然而稀粥也分外可口,那种香喷喷味儿至今想起还流馋水。
结果没几天,我妈跟我上碓坊捣纸绒回来,发现米缸里仅剩几升早稻米了。这可是我娘俩好阵子口粮啊。这事的结果是家里断粮了。为了得到粮食,我妈苦苦想着法子。我妈叫我挑着她连夜纺的粗单布,去我们泽雅纸山各村兑番薯干充饥。那时,我其实仅仅十多岁。那天,身材还矮小的我,直到天黑下来还没兑来番薯干。无法赶路回家,就蜷缩在人家屋檐下宿了一夜。第二天回家后,我妈才有了这顿番薯饭。
我妈很快病倒了,也不知什么病,先是病怏怏的,后来卧床不起,最终只是费力地喘气。我妈临走时倒是清醒的,后来我长大了看过好多临死的人,才知道这叫回光返照。可我那时浑然不知。我妈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好活着,长大了像你爸,不,跟你爸更好,做个造纸好手。”说罢,我妈就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我妈带着无限的牵挂和痛惜撒手而去时,我十四岁。我妈的离去,跟大伯大婶是脱不了干系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永远认为我这种说法正确。
失了怙恃,还有爷爷,爷孙可以相依为命。两年后,随着我们纸山的解放,劳苦人民翻身做主人。然而,我爷爷自从看过那个地主老财潘日文被押到溪滩上枪决后,却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又因事事不顺遂,人越是颓废。加上大伯大婶又不停地刁难我家这边,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我爷爷没多久用三颗砒霜了却了自己。
我爷爷去时,肢胳窝夹着一只用雕漆封死的樟木匣子。大家觉得这匣子应该给老人带去,便将匣子装进了棺材。
我合该命犯恶煞,灾难总会接踵而至。生下的命订下的秤,命里如此注定,想来无法逃避。
漂泊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直到老天赐了志兰这个好老婆,才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
我能成为造纸好手吗?没想那么远,眼下最最紧要的就是想法子活下去。
我是那么地盼望长大,可日子总是过得太慢,就像磨豆腐似的,老是绕着磨盘打圈儿。我还不会上碓坊,可我已开始有了力气。从妈妈去世那时开始,我就选择跟长辈们一道,帮着人家担班客担着屏纸到天长岭外的三溪集市。人家挑十捆我起先仅挑两捆,这两捆还一路上磕磕碰碰,摔倒了又爬起继续往前赶;人家有赚头,我赚点脚力钱。这样也好,虽然肩头磨出血印,但每天管个肚饱。后来,渐渐地可挑三捆四捆的,等到打破樊笼出山之时,我都可挑二十捆了,力气足足比人家大整倍。说苦难是笔财富,我最有深切体会。
难忘那段担班客的日子,激情总是在汗水里飞扬,疲惫也在赶路的号子声中消融。
我们泽雅纸山这地界,几乎人人都会讲三国。我们将讲三国叫做讲传,大的有三国传,小的有赵子龙传、曹孟德传什么的,大人会说,小孩也会说,许多年老年少的妇女也会说上几段子。天长岭外集市上的人们都说,泽雅纸山这边出来的,连雄鸡也会说三段三国。这话虽有点夸张,但基本忠于事实。大家都说传,说多了听多了,当然谁个都会说了。我们泽雅纸山将三国那时的人人事事都讲得滚瓜烂熟,时不时为那个时代的人人事事而欢笑而流涕。
起先我都是听老一辈人说传,什么张飞关羽孙仲谋,赤壁官渡又淝水,都让我羡慕不已,特别是白衣赵云孤身救阿斗那段,直听得心潮澎湃。心想,做个常山赵子龙,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最会说三国故事的那个长生前辈,后来死了,死在担屏纸的路上。长生前辈是我的爷辈,他的死真叫人痛惜。
我跟长生前辈的屁股好长一段时间,总是从起脚一路听着他讲传到天长岭外的三溪集市,回来的路上又接着听讲传。长生前辈讲传讲得最多,也讲得最精彩,大家都认为长生前辈是我们泽雅纸山三国讲得最溜的人之一。
说来长生前辈这人也是挺逗的。我们担班客这么趟溪越岭的,每到树荫的地方都会歇下担子,躲在阴凉处擦把汗水,也喝口山水,将息着力气。这时,长生前辈不躲阴,而是找个太阳下的岩石,仰面朝天躺下来,撩开衣服裸露着他那大大的肚子。人家问:“长生佬,不怕中暑啊?”长生前辈拍拍大肚皮哈哈地笑着说:“晒晒三国呢,不晒怕是发霉了。”长生前辈说,他肚子里满是三国。
我觉得长生前辈很逗笑,又慈祥可亲,于是跟定了他。
长生前辈三国讲多了,文化当然比人家高。曾有当时泽雅乡市上那个开剃头店的龙光老师傅,生了个孙女,过来央求有文化的长生前辈给取个名字。长生前辈假地思索一下,取过毛笔写下“凤仪亭”三字。龙光师傅说人家除姓外,名都是两个字的,您怎么三个字?长生前辈说,两字没水平,三字才好听,你看这凤仪亭有凤有仪,还在一个亭子里,给女孩不是正合适?龙光师傅想一想,认为长生前辈说得对,便连夸好好好。
长生前辈当然没跟龙光师傅说凤仪亭里发生的故事。然而,我跟担班客队伍里的大伙儿一样,是无数次听过的。
这貂蝉早已跟吕布吕奉先眉来眼去,直将吕布勾得丢
了魂魄。这日,貂蝉在凤仪亭里荡秋千,吕布远远看着貂蝉
那羽翼一样的裙裾随着秋千飘来飘去,早已馋水直流,径直
跑进凤仪亭,将貂蝉从秋千上抱下来,揽入怀里。两人正在得趣,
没料被董卓这老贼撞个正着。董卓一怒,直骂吕布这儿是畜
生,敢动老子的女人。吕布哪容得这骂,操起画天㦸直将董
卓一捅而上,接着甩到外头街上去。
外头百姓早已将专横残暴的董卓这老贼恨得咬牙切齿,
纷纷围上来你一刀我一斧地剜肉剔骨,以解心头之恨。很快,
剜得剔得仅剩肚脐眼和鸡巴。大家还不解恨,鸡巴踢去喂了狗,
将肚脐眼儿摆到街心点了天灯……
都说躲在床角落里吃柿子也会被人知晓,这话说得文化些,那就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泽雅纸山一直传说着龙光师傅扒灰,跟他的那个儿媳妇有一腿。龙光师傅那个儿媳妇我见过,面相倒也平平,但屁股一扭一扭的,看着确实风骚。我们那时称这样的女人为肉胀,拿后来人们说法这是性感。然而,我一直认为公公跟儿媳妇这是哪跟哪啊,相信这个儿媳妇不会干出这等轻佻丑事。也许是人家看着她风骚,抑或有人想占便宜而没得手,给她造的谣。然而,也应了坏事传千里这话,不论是真是假,经人一说就传开来。我们担班客里,几乎每天都会说到龙光师傅这事。这一说,荤味总吊人胃口,谁个都来劲,忘了一路的辛劳,挑起担来脚底生风。我们就是这么穷开心。
长生前辈这回的凤仪亭,着实将龙光师傅揶揄一把。也有好奇的人觍着脸问龙光师傅,真跟儿媳妇有哪个?龙光师傅这人从来不恼不急的,不会骂人,他的剃头店生意好,也是人家冲着他的好脾气。拿我们泽雅纸山的说法,龙光师傅这人通情达理。这次人家这一问,龙光师傅也不骂人,只是连连说没有没有,这不帮着带孙女吗?我有时将孙女哄睡后抱给儿媳妇,顺便在她床头坐一坐。
后来,龙光师傅那孙女终是没取名凤仪亭,倒是他的剃头店被人叫了凤仪亭,这玩笑也开到了尽头。只是后来社会形势一变,没几年下来,生意越来越清淡,到最后歇业了之。剃头这行当虽是毫末生意却是顶上功夫,后辈们都是上过技校或专门培训过的,技艺方面将龙光师傅甩去几条大街,自然再也没人愿意给他剃头了。新旧更替自然规律,每行每业都难以逃脱。
给大家带来开心和欢乐的长生前辈,后来有一天倒在了担屏纸的半路上。那天,长生前辈起先还是讲三国的,后来说今天心头很闷,说不动了,再后来说想喝水。当我从老远的地方兜来山水时,他已咽气,是累死的。他这一生都倾注在担屏纸和讲三国上,内心蕴藏着快乐的能量。
我痛哭好一阵子,至今提起仍涕泗涟涟。长生前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后来能大体识一些字,明白一些事理,都跟他讲三国有关。心里那个缅怀,无处诉说。
没了长生前辈的我,决定学造屏纸。
我家有父亲留下来的碓坊,当时因年小,一直被大伯大婶家占着。时间一久,主权归还越来越不容易。既然造屏纸,是必须讨回这碓坊的。
大伯大婶很蛮横,死活不让出。两人蛮横也罢,还发动三个儿子一起示威。我不吃这一套,我最羡慕常山赵子龙,假如这点鸡毛蒜皮事都摆不平,我只能当赵狗熊了。我说,刘备借荆州还得归还,主权的事没得商量。大婶不仅指头枪犁田似的直戳而来,还嘴上打破钹似的直骂。大伯和我的三个堂兄弟都撸起袖子趋上来,一副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的架势。我着实被激怒了,往手掌里啐一口唾沫星子,接着从门角落里抄过一根扁担,高高地举过头顶。我说:“看清哦,究竟是你们头硬还是扁担硬?”
我当时这架势挺憷人的,大伯一家无不一步步往后退缩。我这就知道,甭看他们平日横着,节骨眼上却不顶事。我一看这光景,底气立马上来,声音也拉高许多。我说:“我潘庆逵今天退半步就是狗生猪养的。”
这么着,碓坊份额争回来了。然而,这造屏纸有七十二道工序,看着是粗活,实则道道都细致,需要有人手把手传教。我不懂,也没人教我,大伯大婶更恨不得我早点横死在外头。
一切必须从零开始,慢慢地学,也慢慢地摸索。
志兰起先也不会造屏纸,她是从大海边那个叫柳镇的地方逃荒过来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柳镇那边经常闹灾荒,每到灾年柳镇许多人都带着未成年的女儿逃荒到我们泽雅纸山这边来,看着哪家凑合就将女儿丢给哪家,换来一担番薯干挑回去救一家人的命。志兰也是这么过来的。许是造化弄人,志兰因生得俊俏,独独被我们石桥湾这个父亲在法兰西的侨眷董玉松一家看上了。先是养着,十七八岁那时就长落得大姑娘模样,家人这就给董玉松圆了房。
我们那年代,谁家有人在国外谁家体面。都说人家在国外当华侨,挣钱跟扫大街上树叶一样,每天都扫得盆满钵满。那叫华侨气,沾着华侨的气,甭说这个家,就是直系旁系亲属也风光起来,嘴上说的都是美元英镑法郎荷兰盾,很让人羡慕。要是谁个华侨气的人家有台从外国捎来的西洋镜,那是人人都争着去看的,比后来看京剧样板戏看革命题材电影还过瘾。
董玉松家有西洋镜,但我没看过,是不好意思觍着脸去看。我这人内敛也自尊,不会轻易求人。听人家说,只消拿眼睛瞄在西洋镜上,再咔嚓咔嚓地打按钮,里面什么西洋风景都有,煞是好看。只可惜我没开过这个洋晕。也因没上董玉松家,我原本跟志兰很疏着,彼此不了解。
按理志兰是可以享清福的,法郎会通过邮路源源不断地汇过来,她家的任务就是排在邮电所门外领取汇款。志兰也确实这么想过。然而,她却总是一年到头也没领过几次汇款。
法郎没领到几个子儿,老公却走了。董玉松忽然有一天接到家父的信,很快办妥手续飞往法兰西,接过父亲的餐饮店当老板了。董玉松起先是有来信的,后来渐渐稀落,再后来彻底断了。志兰总是一封封地写信,好像都石沉大海,再也激不起回信。当然,志兰识不了几个字,所有的信都是请人代写的。忽然有一天,董玉松来信说,志兰这边别等了,他已在那边找了一个妻子,是一个华侨女儿,连孩子都生了。
志兰被休后,原本是想回娘家的,但转一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娘家还得再嫁,嫁得好还有个可,若是嫁不好那就霉倒法兰西去。再说,柳镇那边一直穷着,回娘家也是个累赘。她这就决定,算了,不嫁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一个人单着,待在石桥湾学造屏纸。她没有奢望,只求能凑合着过日子就行。
志兰这一留,也没少受人欺凌。她一个外乡女人,谁会待见?她没碓坊的份额,我们纸山这地界的碓坊都是几家几户凑份子,按着股份筑造的,大伙儿轮流着捣纸绒。志兰没凑份子,也没人愿给她凑份子。人家男人有体力,谁凑妇道人家谁倒霉。没凑份子就没碓坊,于是只得在人家夜间歇碓时,她才趁空子租下人家的碓坊捣纸绒。志兰那段时间一直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
我的碓坊份额争回来后,那些年一直自个儿用着。然而,我仅一个人过日子,碓坊一直绰绰有余。我看着志兰也挺难的,就跟她说:“志兰,往后上我家碓坊,我一人吃饱全家饱,余着的碓坊都归你。”
志兰觉得不能白受,就说:“租吧,开个价?”
我说:“分文不受。”
志兰一听这话显然很感动。她说:“其实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越来越感悟,每个人的命运跟我们这个国家休戚与共。
新中国成立那年,我虚龄十五岁,趁着担屏纸的空隙,跟着长生前辈逛过一回温州府,看看解放后的情景。我很羡慕城头上那些雄赳赳气昂昂的解放军,只恨自己还太小。后来争回碓坊主权,就一门心思琢磨着造屏纸,除了担纸到三溪集市,平日再无暇逛温州府。待到志兰也开始造纸时,已是这之后六七年的事了。这时,我已长成个高力也大的后生儿,也成了一把造屏纸好手。
我们迎来崭新时代,天翻地覆慨而慷,大家翻身当主人。先是三反五反,后来大炼钢铁也大办食堂,接着搞阶级斗争,再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树新风。运动犹如过江之鲫,别的没记住,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潘日文一家的遭遇。潘日文这地主老财虽然当年早毙了,但每场运动来时儿孙们依然罪责难逃。潘日文的儿孙,也就是潘宝柳的父辈和祖父辈,每场运动都被广大群众拉出来大批大斗一场,斗得连屎都屙到裤裆里。宝柳这儿后来的穷,根源也就在这里。
然而,我很感谢这时代。泽雅纸山成立人民公社那时,我们石桥湾改叫石桥大队,像我家冷水窟这些自然村落都编为生产队,大家都参加生产队打工分。我和志兰被编入一个生产队,分到同一座碓坊。
我们的先人巧夺天工,筑造碓坊都是一台淋轮带动两只碓头,碓头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将这种原始动力发挥到了极致。一座碓坊两只碓头,必得两户人家一起捣纸绒。说来也凑巧,我跟志兰分到同一天开碓。 我跟志兰起先也是各捣各的,没多少搭话。后来看着人很悠着,也费时间,于是商量一下,由一人捣着两只碓头,另一人歇着。我们很长时间就这么轮流着捣纸绒。
这么着,志兰总是帮着我捣纸绒,而我有力气,顺带着将她的屏纸挑到天长岭外的集市去。 我俩一直相互帮着对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公路从天长岭外通进纸山,泽雅公社办起供销社。供销社收购我们的屏纸,纸民们再也不用花苦力担屏纸翻越天长岭,昔日的担班客这行当随之消亡。
供销社那个当头儿的老严,也不知是心里同情着志兰还是别的什么,只消志兰的屏纸一到,第一个就给她打上收购红印。老严还对人说,志兰的屏纸里夹着一股子灵气。
我也觉得志兰的屏纸造得精致。
我这之后过起消遥又浪漫的日子。那是人生中一段美好时光。
志兰都是落夜才上碓坊,她知道这样不占我的时间。而我,正好可以休息。回家也就睡大觉,没滋味,就去碓坊外的溪流里摸鱼抓虾。我水性好,这是父亲给的沉痛教训,必须学会超乎常人的凫水本领。父亲要是水性好,洪水滔天时还能搏击几下,兴许捡回一条命。我爱水但也惧水,祈愿今生不再遭遇父亲那档子事。我凫水是以防万一。
门前弯弯的溪流,赐予我们的不仅是潺潺流水,更有取之不竭的溪货。我们那时候几乎没有环境污染,也没人药鱼电鱼,溪床里滋养着数不清的鱼们螺们虾们。桃花春汛发大水,山外大江大海里那些发情的鱼啊蟹的都逆水上跳,跳得满溪都是,给平日枯燥的溪流平添了些许浪漫。我们的溪流滋润这地界的人们,有时候显得特别温驯特别生动。溪流冲走我的父亲,只是一时发了脾气。我们生活在石桥湾这溪流之畔,我们是那么深情地爱着溪流。
溪流里最多的是溪螺。它们总是白天将自己潜伏在潭底,每到夜晚才张开盖子蜗牛似的沿着岩壁爬到溪面,相互啃咬交配。那笨拙的身壳,发现来人一时是逃脱不了的,我们只要打着火篾灯,拿只笊篱去捞,没会儿可捡拾一鱼篓。还有溪斑、红鳍、石蟹之类,手往溪水里的岩洞里一探,大多能抓几条生蹦活跳的出来。唯有那种光眼鳟很刁钻很聪明,就是用鱼网似的丝鳞布满溪流也包夹不住,放钓更不会上勾,它们那光亮有神的鱼眼总会越障而过,也会识破人们布设的诱饵。对付这种光眼鳟,唯有先安放好吃的引诱过来,等唼得有滋有味时再投下鱼炮才会炸到几条。至于溪鳗,那是溪中极品,可以长年累月深埋在溪底,只能投放鱼藤精之类的鱼药,才会蒙昏脑袋,懵里懵懂地游到溪面任人捕捉。我就捉溪螺、溪斑、红鳍之类简单的溪货。每天将这些溪货分大半给志兰。这样一来,我们两人一日三餐都溪味不间断。有时吃不了,就燃起砻糠烤鱼干,存到冬日溪流结冰时下酒配菜。
志兰说自己已烤了不少鱼干,那味道没得说,待闲时温壶黄酒招待我。她这话可把我美的心花怒放。后来,还真上她家撮一顿,吃的不是酒味鱼味,而是女人弥漫着满屋的那种说不灵清的特殊香气。除了我妈,志兰是第一个给我做饭的女人。
我这捕溪鱼好手,可把大伯大婶他们嫉妒坏了。大婶时不时来到我的镬灶间,揭开锅盖拿手将香气往鼻底扇,还啧啧啧的。大婶嘴上啧着,手一落处,捡起米饭上的一条溪鱼丢进了嘴里。大婶说:“志兰吃得,我吃不得?”
大伯大婶家那三个儿子,顶多只捉到些小溪螺小溪斑,喂水鸡番鸭倒是可多生几枚蛋,但要是下酒配饭,除了骨和壳没什么,实在没滋没味。我那三个堂兄弟仗着怙恃健壮,往日里都不肯花费力气。人这么歇着,也就笨手笨脚了。人笨就窝天三界,教他们秘诀也白搭。我的捕鱼技术原本是可以分享的,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那个曹操不是好好款待关老爷才有捉放曹这出好戏么?可我看着大婶这馋相,脑子里总会蓦地闪现前些年那一幕幕。念她是上辈人才没爆发怒火。我坚决不给半条鱼干。
风言风语就很快传开来,纷纷扬扬着像一绺绺飘荡的狗尾草花。石桥湾人们都说我跟志兰先是在碓坊里捣纸绒,后来捣着捣着碓声没了,桅灯也熄了,碓坊里黑古隆咚地,却总见不着我跟志兰出来。一句话,我俩都已是那个了。这志兰真骚,骚起来牛也拽不住。
说真的,我盼望着真的那个。我这焦渴的土地多么需要志兰浇灌。
然而,我总是羞于启齿,非常害怕志兰拒绝。我这原本刚强又自尊的内心面对志兰,就扑扑扑地跳个不止。每次想说,却到头来又是嗫嗫嚅嚅着语无伦次。我总没这勇气。我这大男人真窝囊啊我。
我一次次地下着决心,终于在一个深夜里壮起胆子说了这话。我有点颤抖地说:“志兰,外面都说我们俩,想必也听到了?”
志兰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嘀咕地说:“我早听到了。”
我说那我们还不来真的?我这说着,人已凑到志兰的身旁,其实我是第一次挨得如此之近,几乎近到零距离。我想吻吻她,那怕只蜻蜓点水似的一下子也好。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汗渍味。
碓坊外是那般的寂静,似乎流水声也停止了。只有我的心在快快地奔突着。
志兰这时说了句:“我说过再也不嫁人的。”志兰还说:“要是再嫁,我还会猫在碓坊里?”说罢,志兰顾自走了,风也似地飘出了碓坊。
我突然发现我是那般的孤独。我内心的痛苦难以言说。
爱情这东西不能当饭,却比饭重要。饭只能填饱肚子,而爱可以滋养整个内心。我内心多么的乏味和熬煎。我这爱到这时都变成了恨,恨志兰,真想咬她一口。我的爱比我家秀玉跟宝杉这儿的爱不可同日而语,我是真诚又纯洁的,而秀玉是天真无邪地被宝杉这儿勾引着,这跟我的爱情是两码事。
我也想过放弃,可我做不到。
接下来,我在深夜里捉过狡猾的光眼鳟,也捕来了溪鳗。我这么努力地做着,是为了能得到志兰的赞许。说白点,是想讨她的芳心,希望她能对我报来一个笑容。进一步说,我在证明自己,我潘庆逵是能干的,来日决不会亏待你。
赤手空拳能捕获这两种溪流里的珍品,泽雅纸山这之前还没有人能做到。我是费过心思的,一直在苦思冥想着拿什么法子才能抓到狡猾的光眼鳟和埋在潭底的溪鳗。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和勇气。捉光眼鳟时,我用一根长竹竿吸氧气,人潜伏到潭底,还带着加白糖炒制的玉米花。我就这么在潭底等着,不知等了几个深夜,总是认为光眼鳟尝到水里的香味会游过来的。它们能游过来,我准能逮住那么几条。一连几次下来,也确实游来了一些光眼鳟,但待到临近时又都掉头而去了。光眼鳟游得比箭穿过还迅疾,这使我白白折腾一无所获。我也用缆钓挂泥鳅肉诱钓溪鳗,倒是钓住了溪鳗。我把溪鳗递给志兰时,我说,我还要捉活的光眼鳟。志兰说不信,这鱼是谁也抓不到的。我说,我知道谁也抓不到,但我一定要抓给你看。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发毛。我又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着法子。
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想到自家烧制的白酒。我们泽雅纸山几乎家家都会将黄酒酿后的酒糟烧制白酒,这种土烧又没勾兑的白酒度数极高,喝一口都会呛得人直翻白眼,由此我们这一带都将这种白酒为“白眼烧”。我想就试试吧,把满酒埕的白眼烧扛到溪流畔,拿块鹅卵石砸了埕子,全部倒进那泓深潭里。接着,我再次潜入深水。结果这法子果真灵验,当一条光眼鳟醉醺醺地游近过来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双手死死地将它钳住。看来这世界上的事,只要认真还是能够做到的。我在以后的日子琢磨九寸屏纸时,就是使着这次抓捕光眼鳟的精神而最终获得成功的。
我将光眼鳟送给志兰时,我说:“我是说到做到的。”
我这是豁着老命捕捉的,想必志兰一定知道。可志兰却说:“谢谢你,可我明天要走了,回柳镇的娘家去。”
我真的彻底绝望。当第二天志兰走出石桥湾时,我一直尾随着,直至跟到天长岭。我不能跟过去了,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再说跟过去也徒劳无益于事无补。
回头我就将我家碓坊砸了,砸了个稀巴烂。二十多年后宝杉这儿砸宝楷的碓坊,兴许就是学我这招。
也是偶因一着巧,便有缘分来。我只因热心相助了来自柳镇的那个老南,没料想成全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我虽然当时在气头上将碓坊砸了,但过后又懊恼不已。碓坊是我们纸民们的生存之本,我们跟碓坊世世代代相依相存,哪能离开半步?于是,我很快又将碓坊修复起来,老老实实地造着我们的屏纸。
也是因为拥有碓坊,我才有能力帮衬老南。也因为帮衬着老南,老南又将志兰带到我们泽雅纸山。
再次见到志兰是一年之后了。当志兰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家门前那两棵小栗树上喜鹊在叽叽喳喳地欢叫不止。我内心说不出是如何的高兴,也因一时心乱,不知说什么才好,急得直搓手。
志兰很直截了当。她说:“我是回来嫁你的。”
我说好像在做一场梦。
就这么着,我跟志兰谈了好久。她说:“世界上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觉得还是回来好,我的命属于纸山这片土地,属于碓坊。”
我跟志兰筹划着婚礼的事。我说,我需要买喜糖,需要将屋子拾掇一番,需要请亲戚们喝顿喜酒,更得感谢热心的老南。我还说,一场婚礼下来,样样件件都不能省掉。
志兰说:“什么都不必准备。”
我说:“那不行,不能亏待你南志兰。”
志兰反问:“你当时不是在碓坊里求我的?”
于是在那个夜里,我们在碓坊里点上两颗红红的蜡烛。我俩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享受着内心那份喜悦。后来,蜡烛燃尽了,我们就在没有光亮的碓坊里彼此守望着融化着。我们的激情在黑暗中燃烧起来,我第一次做了男人。
我快乐地哼起了歌谣:
一条扁担三个楞,
穷人娶亲不用银;
不用银牌金戒指,
不用花轿送上门。
志兰说,这谣儿好听。于是,我领一句,她跟一句,几番下来,志兰很快就完整地哼出来了。
我们让自己偷偷浪漫起来,也让爱的火种在碓坊里熊熊燃烧起来。直至许多年后,我依然都会时时回想起来,碓坊里的爱情确实美妙无比。后来跟志兰如何恩恩爱爱,也丝毫没有碓坊里的余味。
我那神奇的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