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花说自己中大奖了。爱花说这话时,宝楷正没头苍蝇似的在网吧寻找着儿子德珏。这德珏打小就沉迷游戏,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上课打瞌睡,放学到网吧,弄得老师一次次责怪宝楷和阿米没个父母样子,怎不见管管自家孩子。于是,宝楷每天放学时都各个网吧巡游,逮到时揪住耳朵将德珏拎回来。
也因心绪紊乱,宝楷乍一听,还真以为喜从天降。然而,手机那头说这话时,爱花哇啦哇啦哭起来,哭过了依然抽噎个不停,声音越来越断断续续。
爱花遇事原本有人可以商量,这在我们石桥社区是明着的,谁都知道那个相靠佬老钟钟老板在给她家拉边套。宝楷甫一接手机,觉得太过突然,起先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如何应答。手机那头说:“宝楷,你说该如何才好?”
宝楷说:“遇事哪得找我?”
爱花说:“必须了,只有你才会商个量,也有可能帮把忙。”
宝楷问:“不是有人可以商量?”
爱花说:“先不说这,我急呢。”
宝楷说:“那你说我听吧。”结果听了老半天,才渐渐理出个头绪来。
原来,爱花那宝贝女儿晓娟总是不见长个子,都快小学毕业了,块头还像个三岁小屁孩,一脸暗褐色,长着一头干枯的黄毛。素日里邻居们没少责怪爱花,说别一味恋着枕头被头的,也该呵护呵护孩子。那意思是说,你爱花就贪那一口,只图自个儿快活。其实,谁个不爱自家孩子?爱花也没少操心,以为营养不良,起先总是备上好吃好喝,后来索性喂鸡汤吃西洋参什么的,滋补滋补身子。然而不仅不奏效,人越是蔫巴下来,经常喊肚子疼,到头来竟然捂着肚子直不起身了。爱花也没太上心,小孩子么,会有什么?最后看着孩子实在疼得不行,才急急地送往医院。第一次查体,爱花还不相信,又连着几次再体检。当结果再次摆在眼前时,爱花只得相信事实,人越来越吓出冷汗,接着脊背发麻,脚骨也冰冷冰冷,整个人也就六神无主了。
女儿竟是肾衰竭,两颗肾都萎缩成了豌豆籽般大小,得换肾才能延续生命。换肾必须寻找肾源,还需要花费大笔大笔的钱。爱花几乎歇斯底里地说:“肾呢?钱呢……”
手机那头撕心裂肺地哭,宝楷这头也急。他说:“还不快去找老钟,那个钟秀成钟老板。”
爱花说:“惨到这境地了,还笑话?”
宝楷一听这话,顿觉一阵愧疚,自己不该这时候奚落她。他话锋一转,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宝楷知道这都是废话,虽然说了也白说,但也得说。不料想这一着见效,倒将爱花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宝楷忙忙从网吧出来,回头又到自家店里交代阿米几句,就直奔医院而去。
宝楷在急急赶着的路上,自语说:“我鲁肃啊我!”
我们石桥社区的大伙儿,对爱花是有所不齿的。这种不齿先是慢慢萌生,继而与日俱增。
刚刚乔迁那阵,大伙儿跟爱花的热络相比老家那时有增无减。大家都到了新地方,亲不亲故乡人,没理由不热络。要是遇着事,彼此都有个照应,哪怕针头线脑的事,也都争着帮衬一把。人家帮爱花,爱花也帮人家,谁也不会计较帮多帮少。纸山这种好传统是骨子里的传统,不会改变。
然而,爱花是懒得做事的。爱花只喜欢造屏纸,也只会造屏纸,再没兴趣做别的活计。这跟我家秀玉以及宝楷他们截然不同,他们都会努力着谋份职业安家糊口过个充实小日子。爱花不情愿沾手活计,人就闲着了。这人一闲,内心的空落感油然而生。百无聊赖之时,拉过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久久地仰望着太阳落下去的泽雅纸山那边,拂着阳光的脸上一派无限向往的神色。
爱花怀念山的那边,那边才属于自己。那一头头印着漂亮蝴蝶的屏纸,搁哪都让人欢喜不已。她那消逝的蝴蝶!
心里郁闷,脾气也变大。爱花每每动了脾气,就朝她那泥瓦匠老公发泄。她骂老公像老子骂小子,那是一个不堪了得,往往骂得左邻右舍也听不下去。人家劝她,破老公挡挡风,最不济也是自家男人。爱花却抡起眼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不骂男人还骂谁?”
按理男人是顶梁柱,家里家外都能独当一面。然而,爱花那男人也着实窝囊,木讷又实诚得了得,只知道做些粗活重活,总没个主见,也从没在人前人后像个人样地挺着,更说不上一句像样的话。窝囊是窝囊,但爱花你怨谁呢,当初也是你家挑的,你有本领你不挑个人中龙凤?人家愿意倒插门,可见是窘迫着,不就图个你家有点家私,能过得踏实日子么。都说嫁相公是相公女,嫁乞丐是丐儿婆,认这命吧你。
爱花偏偏不认这命,总是将男人数落得七零八落的。这么着,她家总没见安宁过。大家后来都知道,爱花跟男人是分床睡的。入赘的男人总是矮人一等,爱花不让沾身,他也无可奈何。
直到那个钟秀成钟老板出现在爱花家的屋檐下,家里才风平浪静下来。
大家都私底下说,爱花这女人花骚了得。也因花骚,大家都不齿了。
宝楷刚到医院,爱花早在大门口候着。见着他来,遇上救命稻草似的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飞扬开来,嘴里絮絮叨叨个不止。爱花多么急切地需要一个依靠。
宝楷将她掰开,揉揉她肩头说:“天塌下来由长个子顶着,这节骨眼儿光哭解决不了问题。”心里却想的是,长个子没了,我这矮个子顶上来。
然而,肾呢?这事明摆着,得从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取来一颗肾。这颗肾在哪里?哪里有肾?!
事情着实棘手。宝楷领着爱花娘儿俩,折身返回医院,找上刚才诊断的那位医生。宝楷这就知道了,爱花的宝贝女儿需要耐心等待,等医院在网上寻找肾源,待找到配对成功的肾,肾在哪里就到哪里取回来。末了,医生说,这一换至少得准备五十万元。
宝楷想着这事急也没用,领着爱花娘儿俩先回家。宝楷和左邻右舍家闻讯过来的人一起想着主意。大家都为爱花一家捉急,啧啧啧地深到同情。爱花将泪眼一抹,估摸着将自家房子卖掉,这样除了换肾钱,还可以支付日后女儿的用药和营养费用。宝楷一听就生气,说这房子没了,你家住哪里?这里不再是泽雅纸山,不是石桥湾,要是在老家,随便平整一块地儿搭间房子就可以住人,然而这里是城市,不是随便可以在街边搭间房子的。爱花也说,要是还在老家该有多好。但转而一想又说,人在老家,房子就不值钱,没有房子卖了,哪能弄来换肾钱?这话倒把宝楷和大伙儿逗笑了。在苦涩的笑声里,大家想着各种各样的法子。
人群里有人提出大胆想法,说:“既然没辙,那就将心往大里搁。”
大家都问怎么搁?
那人说:“怎么搁?就任由女儿去呗。”
爱花这一听,马上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她说,父母仅养自己一个女儿,自己也仅生这么个宝贝女儿,要是女儿不行了,我还有啥活头?还不现在就上吊算了。
大家都讪讪的。
宝楷突然灵机一动,说:“走,再到医院去。”
这么着,宝楷带着爱花重新来到医院。一通挂号、排队,让医生开出化验单,爱花捋起袖子抽了血,接着做了各种必须的检查。末了,宝楷说:“医院的化验和检查需要一些时间,够折腾了,我们回家等待结果。”爱花却不肯离去,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但愿自己能跟女儿白细胞配型合适,配对成功。
然而,等待总是那么的煎熬。爱花心里急切,一次次给医生打电话,打得医生都烦了,只得一次次耐心向她解释,说你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这检查细着,必须百分百准确无误,万一忙中出错怎么办?
爱花说当然不能出半点差错,医生你是活菩萨,我家的事就指望你了。电话那头医生说:“天底下的医生都希望病人的愿望能实现。”
宝楷不忍心离开,那些日子就这么着待在她家陪着。
爱花原本轮不到宝楷相陪,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有陪伴的人。看着这个平日里跟爱花同衾共枕的男人犹如黄鹤飞去杳无音讯,宝楷心里的火气就顶上来了。他向爱花要来这个钟秀成钟老板的手机,三番五次地拨打过去。果然不出所料,每次都处于关机状态。
宝楷气得扔掉手机,忍不住骂娘:“狗日的钟秀成,你鸠占鹊巢捡便宜,大难来临却抱头鼠窜,还是人吗你?”
爱花说:“再说这还顶事吗?”
宝楷很想数落爱花,转一想还是忍了。
钟秀成钟老板年过半百,租住在我们石桥社区。只听闻他原先办过鞋厂,后来倒腾房子。老婆是个植物人,长年躺在一个养老院里由保姆陪护,也不知是患病或是出了车祸事故。听他自己说,有个女儿正在外地上大学。我们知道的仅仅这些,也不知他是哪儿人。
跟爱花搭上时,人是整日闲着的,再没见他做过什么事。看样子,钟秀成该是赚了钱的,正在过清闲日子,不然也负担不起老婆的医疗费、女儿的学费,还有日常的开支。
都闲着的男人和女人,很快就在屋檐下碰在一起。先是两人闲聊,接着一起摆开桌子吃饭,没过多久就一前一后跟着往屋里去了。爱花领男人进家门那是明目张胆的,老公管不了,人家没权管,她家的门不管白天黑夜都给钟老板留着。在人前,爱花总是大声地叫着“老钟、老钟”,很亲热的样子,俨然就是自家男人。爱花这作派,谁个都侧目而视,满是不齿的神情。更有那些年龄相仿又嫉妒心强的女人,爱花走过时都“呸、呸”地吐口水。然而,爱花不但没害羞,反而觉得很长脸,索性一路“钟老板、钟老板”地叫。
这个钟老板虽不挥霍,但花钱也算大方。爱花平日里的开销,都是他支付的。后来,爱花这女儿在成长过程中,全部费用也都包在他身上,从没见埋怨过。要是有人从她家屋檐下路过,爱花就教当时尚未懂事的女儿叫他“爸爸”,那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女儿稍大后,就“爸爸、爸爸”的明叫了。
也曾有几次,钟秀成老婆那边的几个姊妹找上门来,跳脚大骂爱花是白骨精,是貂蝉,硬生生将钟秀成妖住了。来人说,钱都塞到爱花这窟窿了,再也不顾养老院里的老婆是死是活。爱花可不是吃素的,从门后操起一根扁担往前一拦说:“有本事让老钟的老婆挺着过来,她来了我立马让人。”当然无法让植物人挺起来,再说人家找上门也应了“坐地老虎出地猫”这老话,人家上门势单力薄,只要钟秀成不走,是无法拽回去的。虽然心有不甘,但最后都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
钟秀成的女儿也曾来过,历数了爸爸的种种不道德,对不起活着的妈妈。钟秀成一点也不恼,将一张银行卡塞到女儿手里说:“再吵闹,往后不往里打钱了。”一句话,可把女儿镇住了。
经历这几次吵闹,坏事反而变成好事。从此,爱花欢欢喜喜地跟着钟秀成将日子过下去。因爱花的老公总是赖在家里,爱花他俩觉得碍事,于是索性搬到钟秀成租着的房子过起了日子。
爱花带女儿上医院查体,钟秀成是陪着去的。当结果出来后,钟秀成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久久没有说话。爱花心想,心情可以理解,谁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再次上医院时,钟秀成没再陪同。当爱花在医院将最终的结果打手机告诉她的钟老板时,手机已关掉了。
爱花一时没辙,才想到宝楷这边。她想她在错误的时间,找了一个对的人。
许是苍天有眼,体检的结果是爱花跟女儿白细胞配型成功,妈妈可以将自己的一只肾换给女儿。听着这话,爱花当即跪倒在地,高兴得又哭了起来。
高兴归高兴,现实却摆在眼前。爱花跟女儿换肾需要十几万元的手术费,术后还得长期服药,以防排异功能衰退。眼下先别管服药,单这手术费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爱花将自家箱底几本存折都取出来,算计一下还差一大半的钱。愁云再次浮现在脸上。
宝楷在她家找来一只桶子,还到边上一家杂货铺借来一只锣子,一起拎到外头的街上。他将桶子一放,敲了一通锣子,掏出兜里的五张单佰头丢到桶里去。每有路过的人,宝楷就细细地说着爱花家的遭际,结果引得行人或多或少都往桶里丢钱。
一连几天下来,周边的人都捐过了,宝楷就拎着桶子和锣子到外头的街上和公园里去。爱花每次都跟宝楷一起去,向好心人说着自家的事,并报出姓名和住址,听得人们无不掬一捧同情的泪。结果,她家的不幸遭遇换来了沉甸甸的同情,路过的人都或多或少献了爱心。爱花打心眼里感谢着每个人。
后来,社区和街道得知这事后,也各各送来爱心款。爱花一合算,手术费够了,房子也暂且不用卖了,第二天就带着女儿住进医院。娘儿俩推进手术室那天,宝楷让爱花跟女儿在紧挨着的两张病床上伸出一左一右两只手,手臂环绕过来,将母女俩的头包围在大大的心形里。宝楷打开手机,一边叫着“笑一笑、笑一笑”,一边拍了好多张照片。
妈妈救女儿原本不算新奇事,谁家妈妈会看着女儿的生命活生生凋零而去?然而从自己的身体里取出一只鲜活活的肾,从今往后永远留在女儿那幼小的身体里,陪着她慢慢成长,再慢慢变老,怎么说都是一件令人动容的事情。这不,爱花捐肾救女儿一事,还是被我们城里这家晚报跑口医院的记者获悉了,在爱花和女儿的病榻前作了详细采访,末了还要去宝楷拍的照片。
爱心捐肾救女儿的事迹,第二天以整版篇幅报道出来,封面版还配发了宝楷的这张大图片。图片中,母女俩在心形手臂的环绕下露出坚定的笑容,传递着一股昂扬向上的力量。
宝楷去街边买了份晚报,读着读着,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原本感人至深的事迹,经过记者用生花的妙笔再次描述,是那么的震撼人心。
一时间,这事感动着我们这座爱心满满的城市,不少人来到医院送上爱心钱,更有人将炖好的滋养品送到病榻前,叮嘱母女俩好好休养,并留下电话或手机,要是再有困难就吱一声。涌来的爱心,可把爱花感动得泪花直流。
爱花娘儿俩出院不久,就有本地那所职业技术学院来人请爱花带着女儿去开报告会,给学院的大学生们进行一次爱心教育。爱花担心自己怯场,毕竟原本仅是个寄身草泽的农家妇女,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于是叫宝楷陪她们一起去,帮着介绍事迹。宝楷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也发怯。但他一想,毕竟相比之下自己有些知识,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就答应去了。
报告会上,宝楷将爱花一家遭际的前前后后一说,着实将这所学院的师生们感动了一番,大家现场又发起一场捐款活动。有了这笔钱,给爱花娘儿俩服用排异药解了燃眉之急。
那年年末,爱花被媒体评为年度十大感动人物。颁奖那天电视台作了现场直播,将她的事迹传入千家万户。现场,还有热心人跟爱花一家结了对子,帮衬她家今后的日子,直到她的宝贝女儿上大学毕业为止。
一切来得出乎意料,爱花在没有外人在场时,由衷地说:“宝楷,有你真好!”她打心眼里感谢宝楷。
爱花似乎早已忘了自己仅有一只肾。她的脸上总是漾着开心的笑容,内心也充盈着满满的劲儿。
女儿可以上学后,爱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并很快付诸实施。她在我们社区租下一间逼仄的店铺,跟泽雅纸山那边的乡亲们签了份合同,让他们将田里种的山上长的溪里游的每天定时定量运送过来,在她的店铺里售卖。爱花这买卖方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不站店,只将各种菜品摆放好,标上跟进价高出百分之二十的价格,边上摆个钱罐子,再树一个纸牌,配上“敝店售卖家乡山珍小味,任由客官挑选过秤,可多付可少付,当然如果家里困难也可不付。若是多付,余下钱款将悉数捐给慈善机构……”字样。当然,爱花是想不出这话的,她来央求宝楷,宝楷想了想,就写了这段文字。也因那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谁也不知道后来的微信、支付宝这些支付方式,于是在店里摆了个钱罐子。
爱花说这灵感来自一个夜里的梦。她平日里没事可做,没事可做心里空落落的,想着这个社会对自己一家的好,而自己没有半点回报,那种亏欠随着日子越久,就像陈年的老酒似的越发醇香浓烈。那个深夜,她辗转反侧,很久才迷迷糊糊睡着。沉睡中突然梦到自己开起了一间店铺,顾客都将货物抢购一空,还左一个右一个地叫她老板娘。老板娘的滋味令她心花怒放。醒来时,发现浑身在冒汗。
开间店铺的想法很快酝酿成熟。她跟宝楷商量这事,宝楷脸有难色。爱花是察觉到宝楷脸有难色的,但就是不知他操着什么心思。待整个思路理出个头绪,就央宝楷写了字样。宝楷当然不好拒绝。
刚开始,店前围着将信将疑的看客。凡店都是人开张的,店里没人照看,人家怎么也不相信这等稀奇事,担心会中了某种圈套。毕竟这年头骗子太多,人们的智商总是不够使唤。宝楷这时来了,拣了几样菜拿背心袋一装,过了秤算好价钱,往钱罐里投了钱,拎着菜品就走。这一示范,大家也就跟着做了。当然,有人照单付钱,也有人偷偷着往少里付,更有人不仅将零钱往大里抹整,还额外加了几块钱。
人们都觉得这种买卖好,店里的东西每天摆开不久,爱花往往前脚没走,顾客早已登门而来,很快就卖个精光。每天一合算,爱花发现不仅有了赚头,往往还会多出一些。爱花也不食言,每天都将余出的钱攒着,累到一定数目后跑到银行,将钱悉数打到慈善机构的账户里。
爱花着实为自己这个金点子而兴奋不已。一只肾又怎样?还不照样将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宝楷和阿米那家店,跟爱花这店仅隔着一条小街,两家卖的也都是泽雅纸山的山珍小味。城里的店铺大同小异,不搞特色就没有噱头,没有噱头无法招徕顾客。于是,他们专打泽雅纸山的牌子,这是个好主意。然而,这一带顾客就这么一些,上爱花店里多了,宝楷那店自然少了,市场像只蛋糕,就这么大,你切多了人家就将人家的占了。
都说同行三分冤,这不,阿米心里就来气。阿米对宝楷说:“我们俩每天从天一亮直到落夜时分守着这店,也仅挣个蝇头小利,爱花不看店,赚的比我们还多。”
宝楷本来心里也是沉重的,阿米说的没错,自己家仅靠这家店,孩子上学要钱,人情来往要钱,平日开销更要钱,而钱这东西总是花得容易挣起来难。宝楷心里纠结,却最怕捅破这层窗户纸。男人的内心就是这么脆弱,阿米这一唧唧歪歪,心里就烦了。他这就责怪阿米小肚鸡肠了。宝楷说:“阿米你这个女人也是头发长见识短,人家爱花一家不容易,能有这店一家子才能将日子过下去。”
阿米听这话,心里再也承受不了。她没好气地说:“怕是你宝楷早跟爱花有一腿了,你这么护着爱花,你去跟她过日子得了。反正钟老板前脚一溜,她那床也是空着。”
宝楷这时气更顶上来。他责问:“我当爱花那家了,会上她的床吗?”
阿米也不相让,说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瞟着锅里的,当初你想死了素娥,现在又想着爱花,你这几斤几两的心术我还没摸透?
都说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宝楷一听提起素娥,正揭着他心里痛处,这就失去理智地暴发出来了。他操起一把扫掸想打阿米,但看着阿米直将头伸过来,又不忍心劈下去,于是放下扫掸,将店里的货架和柜台都掀翻得四脚朝天,还拿脚将门上的玻璃踹个粉碎。宝楷说:“这日子这么窝囊,倒还不过得了。”
阿米见着这光景,直上爱花的店里,也将那店里的货架柜子什么的胡捣一通。
辖区派出所很快出警。片儿警拿着本子一一作着登记,末了要找阿米谈话作笔录。
爱花闻讯后立马赶来,忙地将片儿警往外搡去,说这是自家私事,不是社会治安问题。片儿警还真被爱花搞得莫名其妙,结果在爱花再三解释后收起本子。片儿警末了说,蒙骗警察得负责任的哦。爱花忙说,这我很清楚。
事情总得摊到桌面上来。那个晚上,爱花特地叫上宝楷和阿米,炒了几碟小菜,端上几瓶啤酒。爱花斟了三满杯啤酒,端起酒杯直敬宝楷和阿米,说自己做事欠周到,我只知自己往前拱,却不会顾及恩人。她还说,宝楷对我的付出,我永远不会忘记。有句话怎么来着,对了,是说没齿不忘,我不懂这词的意思,但想想拿着用在这里肯定不会错。
阿米不喝这酒,将头别到一侧去,任凭宝楷怎么劝就是不听。宝楷这脾气又上来了,说:“巴掌不打笑脸人,爱花都这么放下身段了,阿米你还这么固执到底么?”
阿米正想抢话,爱花忙地陪笑说:“千言万语终归一句话,都是我的不对,这么着,我这店不开了行不?”
宝楷说:“不行,我家有难处,难道你家容易?”
爱花想一想,说:“那这么着吧,我们将两家店合在一起,两家都挣点小钱,当然你们占大头,我们两家好歹将这日子过下去。”
阿米一听合店,更没好气。她说:“合在一起?要合你跟宝楷合好了,反正你俩明着暗着早已合在一起。”
爱花因有前头这番彻骨的经历,人已学会了忍耐,也看透了一些纷繁世事。人经这一遭,也变得大度了。大度的爱花说:“阿米嫂子,你怎么说我都接受,但这话不中听,我刚才说了,我有自己的家,有老公有女儿,我心里非常感念恩人,我会拆散你们一家么?”
阿米听着不受用,马上反戗一口:“爱花,你还将老公当人看,你跟钟老板睏觉时想着还有老公么?”
爱花说:“这不遭报应了?”
宝楷忙着拦话,说:“都说哪去了?”
阿米虽然看着爱花处处服软,但难以忍受宝楷从中拦话,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女人这心思,有时真令人匪夷所思。平日里,阿米该是通情豁达的,可在这事上却是一股拗劲上来,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任凭宝楷和爱花怎么往软处说话,更讲了不少开导的话,阿米还是争执不休,非争个是非曲直不可。到头来没有别的好法子,这顿小餐最终也就草草收场了。
第二天,阿米丢下一句,说自己实在憋屈,想出去走走。阿米负气出走了,也不知到哪里去。宝楷打过多次手机,阿米就是不接听。
倒是爱花会做人,她将自家和宝楷的店铺都叫人重新修整一番,两家都很快重新开张起来。爱花将自家店铺的经营模式照本宣科地搬进了宝楷的店铺里。
宝楷没了阿米,日子霎间捉急起来,这边孩子要送去上学再放学接回来,那边还得想着挣点碎银子过日子,一人在家时连饭也懒得做,灶台都是冷冰冰的。家中三件宝,丑妻、寒窑、破棉袄,阿米虽然长得不漂亮,但她是自己架着长梯子求过来的,当初那种境遇怎么也抹煞不了。有她在家里忙碌的身影,家里总是充满着生机,而突然形单影只了,内心是那般的落寞。宝楷很后悔那日没拽住阿米。
宝楷想过报警寻找,但这又不是发生什么案件,那般声张开来也挂不住面子。他只得隐忍着。阿米偶尔会给儿子德珏打个电话,说自己在人家那里当保姆,很想念孩子,并一再询问儿子的学习成绩,叮咛吃好穿好,每晚早点做好作业早点睡觉,别再迷着游戏。宝楷每次一听是阿米的电话,抢过来接时,阿米那边就一声不吭了。宝楷朝着电话喊:“阿米你消消气,家里不能没有你。”电话那边虽没挂断,但也没听见回音。阿米这气怕是一时消不了的。
爱花跟她的宝贝女儿那排异药是每天不可少的,她的女儿也慢慢长高了一些。然而,爱花说自己总是感觉软绵绵的,怕是劳累的缘故。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爱花才说自己可能不行了。宝楷分析着,店门就这么开着,落夜也不必关门,只消一天收一下钱罐子就行,也不怕被贼惦记,我们的累其实都是累在心里。宝楷还说,只要心放下了,万事也轻松。
爱花觉得这话很对,心里省却了一份牵挂,就上医院检查身体。检查的结果是,爱花仅一只肾撑着,好比原本两腿走路,变成了一条腿,那么这条腿负荷自然重了几倍。医生还说,见过一条腿的人会奔跑吗?
爱花说自己只有一条腿,人家奔跑我还站在路边看热闹啊。
医生说:“你犟,但永远犟不过身体。”
这么着,爱花只得住进医院,让各种昂贵的药物慢慢地滋补着那只日渐衰弱的肾子。
爱花住院不愿意老公来陪侍,她说老公总是碍手碍脚的,你就做你泥瓦匠,有多少挣多少。宝楷来时,爱花就说心里踏实。她需要宝楷。
在一个个漫漫的长夜里,宝楷总是陪护在爱花的身旁。日子一久,也就无话不谈,也唯有回忆着所经历过的人人事事物物,才能打消枯燥的长夜。有一天,爱花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宝楷,要是当初嫁给你那该多好。”
宝楷说:“姻缘冥冥之中都有注定,单说素娥跟宝柳,起先谁也料不到他俩会走在一起。”说到这,宝楷很是感慨:“当初我想着种种结果,也万万想不到到头来会去求阿米。当然,我非常感谢阿米,没有什么后悔的。”
爱花也说:“阿米能嫁给你,也是福分。”
宝楷说:“过去的就让过去,凡事不能推倒重来。”
宝楷说这句时,猛地又想起那个乡村公办老师李聪的事。他真想知道李聪坐牢的真相,那种埋在心底的知情权这时又是那么强烈地奔袭而来。想当初,他为了想问清楚李聪到底有没有那事,他可是从宝杉那边辞工回来的。然而,这么久了,那种心结不仅怎么也抹煞不去,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宝楷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宝楷说:“爱花我想问一句,那个公办教师李聪到底……”
爱花盯着他,说:“宝楷哥,我想问你一下。”
宝楷说:“问吧。”
爱花说:“你到底有没偷窥我?”
宝楷说:“没有。”说这话时,心却颤抖起来,脸也羞红了。
爱花说:“都是过去的事,没必要藏着掖着。”
宝楷点点头,说:“我趴在门缝外往里看……”
爱花笑了,其实我知道你在门外。
宝楷说:“我连呼吸都屏着,更别说脚步声了。”
爱花说:“你会拿着遥控器开电视开空调吧?”
两人都心领神会似地笑了。彼此都觉得好像是在小孩子过家家似地。
宝楷这时又想起爱花的蝴蝶,那些印在一捆捆屏纸上的美丽蝴蝶。宝楷说:“你家的蝴蝶真好看。”
爱花无限神往地说:“是的,真想回到纸山。”
每到䨙雨霏霏的夜里,纸山总是压抑又沉闷。我们石桥湾人们在下雨的夜晚没别的消遣内容,又难捱漫长时光,于是都会三三五五地凑到一户人家去,温一酒注黄酒,各人分一只酒盏,就着花生米槐花豆慢慢嘬着,你几句我几段地拼凑着三国故事。我们都将三国讲烂了,但听的人还是那么饶有兴味。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地消磨着。
宝楷是讲三国当仁不让的主角。宝楷讲三国时,围的人总比人家多,他将三国故事和人物添油加醋不着边际,人家也都当经典欣赏。然而,宝楷那时是一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一是无法追到天鹅似的素娥,二是又不愿窝在山沟沟里了此残生。当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时,宝楷的心情分外沉重。因厌倦被人邀去讲三国,于是选择逃避。每到下雨的深夜,宝楷戴上一只斗笠,摸着黑路在山村的弯弯小道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那段时间,宝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幽灵。
不知多少次偷窥过爱花那氲氤弥漫的闺房。这是多么诱人的世界,内心总是一次次无法阻挡地举步前去,然而当眼睛瞄着那道熟悉的门缝,内心的谴责又是那般无比强烈地突袭而来。所以都仅仅偷眼一望,又快快地闪躲而去。事后,宝楷都会给自己打几记耳掴。
然而,当一个天大的秘密呈现在眼前时,宝楷是那么的惊讶无比。他暗忖,在这么的深夜发现惊天秘密,分外富有纪念意义。
依然记得那晚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拍击着瓦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接着汇成水帘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直流而下。爱花那闺房先是亮着幽暗的灯光,当雨声变得粗粝的时候,灯光忽然变得亮堂,白晃晃地刺过门缝而出,消融在蒙蒙的雨帘里。
大雨催肥宝楷的胆子。他跟以往一样,附着门逢往里张望。大的豁口都被屏纸糊住了,宝楷一番寻找,也只能找到细小的门缝。趋上前拿眼往里瞄去,里面的景象是那般的扑闪不定。但只见,爱花的厅堂里点着足足五盏桅灯,没有任何衣物依附着的身子在灯光下是那么的晃眼。爱花将屏纸一捆捆摆开来,泡上一盆胭脂红的纸印液汁,蜻蜓点水似的将身子往大大的盆里一点,再往屏纸一蹲一蹲地印过去。身下的屏纸上盛开了一只只鲜丽无比的蝴蝶。
宝楷这一惊可不小,忙地捂紧嘴巴。原来爱花选择着这样的夜晚完成着自己的创作!
从这以后,只要爱花将自家屏纸摆到集市上,宝楷都会上前细细地欣赏着蝴蝶。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体香。
当阿米再次跟儿子通电话时,宝楷抢过电话接了。阿米迟疑片刻,问起了爱花。宝楷这就明白,阿米想回家了。
原来,阿米并没走远,就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一户人家当保姆。
第二天,宝楷开着车子,径直找到这户人家,跟主人说明来意,并结了保姆费,将阿米接了回来。路上,阿米说:“说来都是怀疑心作怪,爱花只有一只肾了,哪能跟先前那么花骚?”
宝楷说:“就是爱花花骚,也轮不到我宝楷。”
阿米却说:“哪个男人不偷腥?我看你就是想捡便宜。”
宝楷笑着说:“哪你还回家?”
阿米说:“我这是监督你。”
两人谈起店里的事,都觉得爱花这一着实在讨巧,人不用站店,收入跟以往差不了多少,真是省力又讨好。两人都觉得爱花还是原来纸山那个爱花,是值得帮把忙的。
宝楷看着话题轻松,便大胆地将许多许多年前爱花给屏纸打蝴蝶印一事说了。听得阿米脸都红了,嘴上骂爱花怪不得会想出无人站店这鬼点子,原来这人心里一贯野着,满肚子坏主意。
宝楷仍然要去陪爱花,爱花不能没人照料。阿米大方地说:“该干吗干吗去。”
那个夜里,爱花正跟宝楷聊着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两人顾头一看,来人是阿米。爱花忙将放在宝楷处的手缩了回来。
阿米说:“爱花,我来看你。”
爱花说:“我真的占着你老公。”
阿米说:“哪里话?人都这样子了,宝楷陪你是应该的。”在接下来的攀谈中,阿米说自己在外癫了这么久,到头来想的还是家好老公好,人健康更好。她深有感触地说:“人有个和睦家庭,再有好身体,那就是福气,别的没什么可计较的。”
爱花叫宝楷抱抱阿米,这么久没见面了,该亲热一点。
宝楷担心阿米不会接受,看着阿米一副等待已久的神情,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看着他俩,爱花说:“阿米,你先松松手,也让宝楷抱抱我。”
宝楷和阿米两人一起将爱花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