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一枚青橄榄,中间凸得很大,越往两端越缩小。记忆的两端青涩又朦胧。
在我们潘家日、兆、庆、宝、德五个字辈里,最清晰的是庆与宝这两辈,朝不碰头夕也照面的,知根也知底,谁家镬灶孔口朝哪道门都一清二楚,所以我饶舌最多。我跟兆辈们曾经相处差不多半个世纪,还可以絮叨絮叨一番。至于日与德这两辈,他们流传在江湖上,知道的也都是传说中的事,就扯不上那么多了。特别是这德辈,都是千禧年前后降生的,不是九零后就是零零后,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怎么着也看不懂。这时代变化太快,我是跟不上趟了。
都百年了,浑浑又沌沌的,谁还扯得这么清爽?
我这宝贝孙子德琼和素娥家的龙凤胎德珍、德珠这三个小孩,因父辈们在石桥湾这边忙着造作九寸屏纸,是经常搭车过来玩耍的。贪玩么,是小屁孩的天性,谁家的都一样。他们很喜欢到泽雅纸山这边的山野爬坡越坎地走走,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每到节假日都嚷着要来。也因年龄相仿,志趣很相投,玩得往往忘了白天黑夜。后来爱花家的晓娟也多次嚷着要来,他们便央着大人弄了一把轮椅,索性将晓娟也捎上了。
晓娟这孩子虽然换上一只妈妈的肾,然而终究是只经些年月的肾,体质跟不上来,年龄大德琼他们十多岁,个子却跟他们差不了多少。这孩子脚力也不行,没走几步只得蹲下来喘气。也因没体质,只得长期休学。不能上学,当时结对爱花家的那些爱心人士很唏嘘不已。在家又没消遣内容,闷得慌,那种寂寞无聊可想而知。于是,德琼他们轮流着,推上晓娟在纸山到处乱窜,变着法子逗她乐。他们的相处,全然没有年龄隔阂。
那个破风车喜欢德琼这些孩子了得,每次远远见着就颤巍巍地趋上前来,羼在群里一起嬉戏。她似乎自己也忘记年龄,人越是干柴下来,水分挤干了,浓缩成一个脸上爬满褶皱的小孩子。她总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事,比如她说有一次打了个喷嚏,没会儿地震台打来电话告诉说这边地震了;又比如她说门台上那头长着青苔的石狮子,一天夜里看见贼上门就狗似地吠叫不止;再比如她说门头栋柱上画着的那条青龙,一记响雷过处就朝天空飞了起来……听着像童话,孩子们喜欢,逗得德琼他们格格格地笑。
孩子们快活,破风车也快活。后来的那天,破风车笑弯了腰之后,很认真地说:“你们别贪玩,去听爷爷叔叔们讲三国。”
德琼说:“我们玩三国杀。”
德珍接着说:“我更会玩塔防和王者荣耀。”
德珠也说:“英雄联盟最吊人。”
很抱歉,现在的孩子对三国不感兴趣,连小女孩也喜欢玩游戏。
破风车一脸懵懂,仰着脸水鸭听响雷似的,接着长叹一声说:“一代不如一代,蟹不长膏,怕是再也接不上三国喽。”
彼此没了共同语言,德琼他们觉得索然无味,甩下破风车转身就走。破风车因心里落寞,很不情愿他们离开,老鹰叼小鸡似的拉了这个又扯了那个。拉扯间,小孩们更不高兴了。德珠瞅着破风车胸前鼓鼓着,好奇地趋上前去,伸手朝她的大衣襟里去掏,结果掏出几枚鸡蛋,各人分了一枚。德琼拿着鸡蛋刚想往石头上砸去,被破风车横身挡住了。破风车直叫窝天三界,说:“别杀我的鸡!”德琼说:“明明是蛋。”破风车不相让地说:“就是鸡!”于是,一场关于鸡和蛋的争论就此展开。
最终的结果是,小孩们都被惹恼了,纷纷拿鸡蛋朝破风车砸去,蛋青蛋黄泼了破风车一脸一身。这些淘气鬼还是不解气,抬着破风车搁在阳台上,再藏到楼梯下,随后丢在柴仓里。看看都不合适,最后将她塞进她家的鸡笼里,笼门拿栓子闩上。大家这么一折腾,可把轮椅上的晓娟笑疼了肚子,手舞之足也蹈之。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这些淘气鬼末了抹抹额头的汗渍时,却突然发现伸手再也看不见五指了。原来,山间的夜晚来得迅疾,太阳刚被西边的山峁吞没下去,暮色很快四合上来。山里没有城里的街灯,昼与夜分隔开来,完全属于两个世界,这点他们是没有经历的。先前他们玩得那般投入,都忘了时间,这下却再也辨不清回头的路了。大家的心都揪得紧,那个德珠最胆小,先哭了。德珍也跟着哭起来。晓娟看着这情景,开始数落他们。倒是我家德琼镇定一些,拉着大家摸黑找到鸡笼,想把破风车放出来。他知道,这时候只有这个香老太才能救大家。没料想,笼门闩得死死的,又是在黑暗里摸索,怎么也打不开。破风车先前还在扑腾,空气中飘着笼眼里飞扬出来的零星鸡毛,后来再也没力气了,蜷缩着直喘大气。
大家挨着鸡笼依偎一起,顿时一片泣泣嘤嘤。
幽幽夜色里,先是亮起微微的灯光,接着灯光洇了开来,渐渐将眼前照得一派亮堂。这是一盏灯,但谁也叫不出是什么灯。他们在父辈们的屏纸墟里见过这种灯,因对这种粗糙的老古懂没兴趣,也就叫不出名称。此时因为心里害怕,大家都屏息敛气地看着,再也不敢哭出声来。
这盏灯跳着灯花,在夜风里那般扑闪不止。影影绰绰中,只见眼前是一间作坊,顶棚由竹子横七竖八地搭架着,上头苫着秸秆,底下结着零乱的蜘蛛网,有几只蜘蛛在上上下下地爬着编织网络。摇曳的灯光里,水碓有节奏地捣锤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一位上年纪的人在升起又落下的碓头下忙乎不已,往捣臼里添着纸绒。作坊外水声哗啦,分明有水从渠流里引过来,冲涌着淋轮,让淋轮运转着带动碓头升起又落下。
碓坊是见过的,父辈们造九寸屏纸就是这种作坊。他们来石桥湾就是看这种造纸作坊。游客们来这也一样,这是城里根本无法见到的,谁看着都新奇。然而,后面的淋轮没见过,他们见过的碓坊是用马达带动的,一上电就劳作不止。德琼猛然想起妈妈多次对他说过有关我的传说,于是十分肯定地说:“他是我爷爷!”德琼知道这人是我。
是爷爷就会救大家的,这点可以肯定。想到这,大家都“爷爷,爷爷”地叫。然而,这一叫似乎吓着了老人家,眼前的碓坊很快消遁而去,接着有一座双层瓦檐大屋呈现出来,门前还有两棵高大的树。大屋里也亮着一盏同样的灯,一位老人端坐在上间照屏下的八仙桌上,嘴上长着尺把长的胡须,好像在把玩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大红袄衫的女人,从灯里接过一支火煤头,给老人点上一杆旱烟。接着,便是一阵老人的咳嗽声。
德琼这下更大声地叫:“爷爷,爷爷……”
老人这时起身将灯光拨得更亮一些,捋着胡须说:“我是爷爷的爷爷。”
话音落处,灯光直直地打到大家的脸上。这下简直被吓破了胆,大家抱成一团大哭起来。
这时,灯光后面一个声音传来:“德琼,别怕,是妈妈。”
这才惊魂甫定。原来是我家秀玉这些大人们看着都落夜了,德琼他们迟迟不见回来,心也慌了。手头没备着走夜路的手电筒什么的,便摘了平日里装点屏纸墟里的那盏桅灯,一路提着寻找过来,好容易才在破风车这里找到他们。大家牵过孩子们,又将鸡笼里的破风车放出来。看看破风车快不行了,立马搬来一张睡椅将她抬到屏纸墟里,给她喂些米粥,这才慢慢恢复些许元气。
大家这时才松一口气。在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秀玉他们大致听懂了,但谁也不相信孩子们见到的一切,都说也许是太受惊吓,才会出现这种幻觉。
德琼却说不是幻觉,当时脑子灵清着,分明听见老人说“我是爷爷的爷爷”这话。秀玉一寻思,打开手机里存着的一张照片给德琼看。这是我那次参加县里企业家大会时的照片,是我唯一照的相,由摄影师拍的,当照片寄到石桥湾时,我早已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了。秀玉珍藏着照片,翻拍后一直存在手机里。德琼说:“起先捣纸绒的就是他。”秀玉问:“后来的老人是谁?”德琼却说:“人长得一副官相,跟爷爷有点像。”秀玉这下肯定地说:“爷爷的爷爷,就是你阿爸的阿爸的阿爸的阿爸。”
躺在睡椅上的破风车听得清楚,这时鸡似的咯咯咯笑了:“天呐,日桃大阿爷显灵!”这破风车是我爷爷的侄媳辈,兆辈人家的老婆,她这是照着自己的儿辈也就是庆辈称谓祖辈。老祖宗有规矩,谁家女人都是这么称呼长辈的。这么着,破风车合该是叫我爷爷大阿爷。只可惜现在的人们早已将这规矩丢入垃圾桶,都没辈没分了。没辈没分成何体统?依我看,还是老一辈行,骨子里浸润着传统文化。
经这一说,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谈起我爷爷的事。他们没见过我爷爷,谈的都是江湖上的传说。只是谁也说不上那个女人是谁。可以肯定,她不是我奶奶,我奶奶裹脚,没法站得这么挺拔。
破风车末了长叹一声,说:“日桃大阿爷是个人物。”
提起爷爷,我百感交集。敬爱的爷爷,我想您了!
德珏和德瑞宛若庙里的门神,关公战秦琼似的,总是反站着,怎么也尿不到一只壶里来。
德瑞当过三年村官后如愿考上公务员那天,宝辈的宝杉、宝楷还有我家秀玉等人,都送红包当路彩,还一路将他送出石桥湾,一直到了水库那道大坝上。大家都为德珏的争气而高兴,说走进公务员这道门槛,官只会越当越大。一句话,前程一片光明。
最高兴的当然是宝升。他抹去哈喇子,还特地穿上新衣裳,一路上笑个不止。
独独德珏落在队伍后头,叉着手一脸冷笑。德珏啊,你要是有德瑞一半的努力,也会给宝楷争口气,可你就是不见学好。你还有理由不屑啊你?
这当儿,我该唠嗑唠嗑孙辈们了。
孙辈中,我比较喜欢德瑞。这孩子打小懂事,又勤奋好学,我就像当年喜欢宝楷那般喜欢他。宝升嗜好豆腐娘这一口,从来没管过德瑞,大家也曾经劝他该管管,可他总是一脸懵逼,弄得谁个都恼他唾他。好在德瑞自觉,一路由大家资助着考上重点中学,继而考上省城的大学,先读气象方面的专业,后来转系改读生命科学。听说这是研究人类长寿基因的专业,来日准备搞出个长生不老的药来。我不懂这,但我知道这学问肯定比大海还深。好在这时候大伙儿搭股造起九寸屏纸,宝升也分到该有的那份花红,德瑞的学费便有了着落。也因有学费垫底,德瑞大学毕业后又去人家美国亚特兰大,在那地方的佐治亚理工大学攻读硕士,听说这回是学经济方面的。我不懂经济学,大概这跟打算盘算账目差不多吧?德瑞被人夸着时就说:“不读书死路一条!”
说真的,我不怎么喜欢德珏。虽然这孩子聪明绝顶,但我也喜欢不起来。宝楷因有高考失利的苦痛经历,往事不堪回首,很想培养个大学生,给老脸争点光。然而,德珏打小沉迷电子游戏,作业大多空白着,字也写得江蟹脚似的。越到后来越难以自拔,经常夜间偷逃而去,在网吧一呆就是一个通宵,白天却趴在课桌上睡大觉。老师没少告过状,宝楷也急得不行,好几次上学校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读书,德珏却将头直楞楞梗着,听不进半句劝告。宝楷被这神情气得七窍生烟,拿起书本撕个粉碎,还拿碎屑子砸到他脸上。宝楷也曾怀疑德珏智商有欠缺,便在网上找了智力题让他测试。没料德珏一见这些题目眼睛就发亮,紧紧盯着不放,三下五除二就给做出来了。宝楷看看找着兴奋点,便从网上下载美国斯坦福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的智商测试题,结果又被德珏很快答上来了,一次一百十九分,另一次一百三十分。宝楷又查查网上,才知道这分数很难说达到天才分值,但已远超凡人的智商。只是每次测试结果小脑智商都占三分之二以上,可见大脑那边实在太弱。一句话,德珏玩商可以,书是难以读进去的。这么着,德珏一路上都跟着人家后头,最后考了个高职技校。德珏被唠叨烦了时就说:“不读书会死啊?”
大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时,宝楷每每说到德珏就会痛哭流涕。有一次,说到伤心处的宝楷抱着宝升说:“兄弟你人善良修来福分,我这辈子虽没做亏心事,但是前世肯定作孽,今世遭报应。”宝升只一味嘿嘿嘿地笑,也说不上什么深透的话。大家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便纷纷举杯劝宝楷喝酒。唯有宝旦很是反感,他将酒杯一顿,说:“条条道理通罗马,只要不笨,心地不坏,加上人有自信,来日必将有出息。”宝旦这也是替自己说话。他家的德琳学习也不好,但他从来没有抱怨,在外总是夸儿子这好那好。大学没考上,便找了门路让德琳去当兵。他说儿子去部队那是送过大摞钱的,没钱哪能敲进门?宝旦的话必得七折八扣,大家也没当真。大家心知肚明,宝旦是习惯大话甚至谎话的。然而德琳在部队混得开却是事实,听说没几年就留队提干了,在给首长当驾驶员,来日转业到地方,好歹也是个干部。宝旦给德琳的后路都留好了。
操心儿辈的事,说明自己已上年纪。确是白驹过隙,宝辈这拔也都已过知天命之年。来日的事,已是后浪们的事了。
德瑞在美国求学那时,德珏像只没头苍蝇似,到处找着事。他开过网店,做过保险,搞过众创,也曾应聘到一家企业打杂工,但都没干长。德珏觉得这些都不是自己想做的。宝楷看着德珏就业没个着落,心里又抓狂起来,埋怨说:“要是学着德瑞一丁点也好!”德珏这就抢话了,说:“德瑞读书是好,但这人心眼小,心里打小九九,很计较个人得失,怕难成大事。”德珏末了还说,就是看不起这种德性的人。宝楷心想,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大的偏见,德珏你才小肚鸡肠,亏你说的出口。他生气地说:“德瑞永远是榜样。”
然而,毕竟是自家孩子,再说也长大了,说多了都是泪,任他去呗。宝楷已学会忍耐,有气只往肚里咽,不抱怨。
忽然有一天,宝升对大家说,德瑞来电话,说马上毕业了。宝杉、宝旦这之后拿了几张美元给宝升,一一教他辨认,说往后德瑞汇到家的是美元,总不能当冥币拿到坟头化了是吧?大家断定,德瑞是留在美国工作的,毕竟人家那边好,都是我们到美国去,鲜见美国佬到中国来。哪有留学后还回来的?想着宝升这么单着,也该给他找个伴侣了,往后也好有个照应。儿子赚大钱,老爸体面起来,物色个女人应该不会有困难。宝升却连连罢手,说:“习惯了习惯了,没觉得哪儿不好。”
大家正等着宝升数美元的时候,没料想德瑞回来了。回来也罢,总得在北上广这些大地方谋份事是吧,但他这一回就回到我们石桥湾这处山旮旯。大家一听这事,都差点惊掉下巴。
原来,德瑞早已筹划停当,回到家乡当村官。新世纪一十年代以来,政府鼓励大学生当村官,给农村注入新鲜血液,带动乡村发展,造福一方百姓。国内高等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当村官,是需要简单考个试的,考过了才有规格。德瑞是海归,怀揣亚特兰大那所佐治亚理工大学的硕士学历,按规定可以免考,只消去县里组织部门挂个号,手续就办妥。德瑞手续一到手,立马来石桥湾上任了。
那天是宝杉开车将德瑞接进村的。因是村里第一个留学生,且又学成回乡,终归是荣耀,大家早已准备好一个讨彩的欢迎仪式。刚进村口,宝楷、素娥、爱花等人点上彩花礼炮,还将一条红绸披在德瑞身上。秀玉这边组织一批帮手,在屏纸墟里备办十多桌酒水,请全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来吃大席,给德瑞接风。
德瑞来到屏纸墟里时,径直来到我的铜塑前,敬上三炷香,又鞠三个躬。我心忐忑,后辈敬重长辈无可厚非,可我是大老粗,既不通文墨又没做成一番大事业,有何德何能?我默默地说,后辈们,来日的事是你们的事。
席间,德瑞看着父老乡亲这么给自己撑场面,又想着自己求学路上都是大家一路帮衬过来,内心很快感动得无法控制,热泪也流了下来。觥筹光错间,气氛很快上来,谁个都开怀畅饮。大家回头又都敬宝升酒,没会儿就将宝升灌醉而瘫倒下来。
也因场面热闹,除了宝楷,没人发现德珏半途离席。到了晚间,宝楷责怪德珏很不给面子,德珏却反问:“没见德瑞满脸肤浅的得意之色?”宝楷说:“你这是羡慕嫉妒恨吧?”德珏叹息说:“众人昏昏我独醒,没人知道这小子在铺跳板。”
市里乃至省里的各大媒体记者都闻讯而来,纷纷采访德瑞。很快,海归硕士当村官的新闻,占据着纸媒、电视和融媒体的显要位置。一时间,德瑞成了一大热点新闻人物。
德瑞当村官这几年是尽心尽责的。除了到镇里开会,他吃住在村里,休息天也没回城里的家。做事又细致,每做一事都记录在案,将台账做得齐齐整整。这么着,上头每年考查评分,他都名列前茅,各项分值打得很高。
村官满三年,可以报考公务员。德瑞满三年时就去考了。因有村官这经历,主要看基层锻炼实绩,考试仅占小头,加上德瑞成绩又不赖,考试是难不倒的。于是,这公务员十拿九稳。
德瑞这次被分配到泽雅镇政府里。公务员么,都得从基层起步。
送到大坝,大家顿住步,遥望远处的集镇说:“德瑞贤侄,外面的世界靠自己闯。”
德瑞扬脸迎着太阳说:“终于再也不像我爸那样活着。”
宝杉拉着德瑞的手说:“衙门有人好办事,来日批个文办件事的,就找你啰。”
德瑞说:“叔,这不闲话一句?”
宝楷将一直跟在后头的德珏推到前面,对德珏说:“也帮一把这位兄弟。”
德瑞说:“我们不在一条壕沟里。”
德珏原本就很冷眼的,一听德瑞这句,就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闯我的独木桥。”说罢,德珏顾自走了,嘴里还喃喃地说:“装吧,继续装。”
德珏那天给我铜塑敬上三炷香的时候,铜塑差点没跌下案板。我的惊讶不亚于遭受一记闷雷。
我敢肯定说,德珏是个地道的不肖之子。你都快而立之年了,除了玩电脑,还真没干过人样的事。人家是玩物丧志,你是玩电脑虚掷时光,照这样下去,你跟宝柳这儿有得一比。宝柳这儿牢里牢外地过着,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宝柳这儿现在虽已刑满回家,但终归两次服刑,锐气挫了,人很是蔫巴,早没了昔日那股蛮劲。宝柳现在一味窝在家里,干什么事也没兴趣,这样下去怕是废了。德珏啊,你可知道宝柳给素娥带来的伤痛,也给德珍和德珠那幼小的心灵造成阴影么?我恨铁不成钢。
我家秀玉先是在边上发怔,待德珏三鞠躬之后,秀玉这时就问:“也敬纸王?”
宝杉、宝楷、素娥、阿米和爱花他们也各各停下手里的活,很纳闷地看过来。
德珏没吭声,接着默默地转身离开。他拎着手提电脑,径直来到破风车的家里。他给这位香老太送上蛋糕,让那没牙齿的嘴里啜着喷香可口的蛋糕,讨问着一个个话题。德珏将破风车说的,噼里啪啦记在电脑里。
接下来那段日子,德珏拜访着石桥湾那些上年纪的人。驼背庆奎前些年已蹬腿而去,不然他是最能讲三国故事和吟唱歌谣的。庆字辈中虽还剩零星几人,但讲的又是那么零碎八落,这让德珏很是失望。后来也找过那个老严严顺昌,可惜前不久也已作古,而严晓微又一问三不知,只得遗憾而归。看着能搜集的三国故事和纸山歌谣不是很多,又深入泽雅纸山各个村落,遍访留守着的老人,让他们讲述陈年旧事。
德珏将采集到的一段段三国故事、一首首歌谣,还有纸山的一个个故事,整理成一篇篇文字。他让宝楷逐一看过,听了他的意见后,又反复作了修改补充。
宝楷不知德珏折腾什么,但看着儿子终于沉下心来忙事,心里也稍许宽慰。于是,宝楷将自己知道的也一一讲给德珏,再让他整理出文字来。宝楷讲得最多的是我和我爷爷的事,当然还有自己和阿米,以及宝杉、宝旦、宝柳、素娥这些人的事。末了诡秘地说了爱花家的那枚蝴蝶纸印。宝楷没说这枚纸印是怎么来的,只说纸印只有图没有字,却让人看着喜欢,爱花家的屏纸也因此销得最好。
德瑞在镇政府加入预备党员那时,德珏将直播间摆进屏纸墟里。德瑞这么快入了党,足见他表现相当出色。德瑞感到高兴,特地前来我们石桥湾报个喜讯。大家也为德瑞又有进步而高兴,我家秀玉还特地备办了一桌酒菜。德瑞这么争气,谁个都乐意款待。
德珏正在我的铜塑前忙乎不止。他摆开几张大桌子,安放了多台电脑,布置了一个大大的背景,又配上路游器、话筒、摄像头、音箱什么的。
德瑞当然明白在捣鼓什么,说:“直播需要政府帮着吆喝。”
德珏说:“玩玩呢。”
德瑞有点不高兴了,问:“离了我能行?”
德珏这下声音高了,说:“我说是玩玩的。”
秀玉看这光景,忙地上前打了圆场,拉着德瑞入席。
宝升比谁都快活,忙着给大家斟酒。德瑞见给自己也满上酒,用指头枪戳着宝升说:“没听说干部下基层禁酒?”宝升忙将酒杯撤了,嘿嘿嘿地笑。
大家先都一愣,接着很快将话题引开,尽拣开心发笑的内容调节气氛。
德珏顾自调试着电脑,尽凭我家秀玉怎么叫也不入席。
席刚散,德瑞说镇里事多,要回了。德瑞临走时说:“我现在驻我们石桥湾这村,往后有事都得找我。”显然,这话是对德珏说的。
德珏看着德瑞走了,才匆匆地扒了饭,接着又忙事。末了,突然说:“别的都不缺,独独没爱花阿姨的纸印。”
宝楷因喝过酒,脸绯红绯红的。一听这话,就说:“爱花马上弄几只蝴蝶吧。”爱花操起扫帚直朝宝楷迎上来,宝楷躲闪时,她仍然追着不放。爱花一直追到外头的大路上,看看实在无法追上,将扫帚往宝楷脚后跟甩过去,嘴里还骂个不止。爱花你悠着点,你仅一只肾,虽然近来状况不错,但也是不可太使劲的。然而,爱花这回很是使劲,总是不解恨的样子。
德珏不知道爱花阿姨干吗冒这么大的火。他上前劝她:“阿姨,你身体刚恢复,可要注意保养哦。”后来在没旁人的时候,双手作揖央求爱花。爱花却说:“要命有一条,要纸印没有。”
德珏毕竟是个机灵人,便将价码开了。德珏说:“阿姨,如果帮这忙,我让晓娟上直播间唱歌谣。”
爱花说:“晓娟这蔫不拉叽的,还唱歌谣?”
德珏说:“要的就是这情景。”
爱花终是将信将疑,然而,转一想,毕竟能让自家晓娟做点事,心里也就应下了。几天后,她将一摞折叠齐整的九寸屏纸悄悄交给德珏。
德珏展开一看,纸上印着一只只殷红的蝴蝶,煞是好看。他偷眼看着爱花,发现她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润。
宝楷他们始料不及,网络原来是个大江湖。
德珏对着摄像头播着自己照本子讲的三国故事,还配上轻曼的音乐。一段三国过后,让边上的晓娟唱一段我们纸山的歌谣。晓娟声音沙哑,又有点口吃,五音更不齐全,确实蔫不拉叽。她很有自知之明,仅唱一小段就打住,害羞地说:“再唱怕是吓跑网友吧?”
德珏在键盘上啪啪几下,说:“已关掉直播,自娱自乐呢。”
晓娟没了顾虑,胆子也大起来。
与此同时,德珏将九寸屏纸在摄像头前展示开来。德珏不断地介绍土法造纸的种种好处,并一一回答网上各种提问。
电脑屏幕上很快菜虫似的涌动起来。结果第一天下来,订单就有几十份。第二天,陡增到三百多份。紧接着,订单几何级数般似地增加起来。
当宝楷将快递单填写得手都泛酸时,心里很是怀疑了,心也吊到嗓子眼上。宝楷问:“网上骗子多,不会被骗?”
德珏先将直播点击量展示开来,整整二十三万有余。再看看下方留言栏里,一直在刷刷刷地翻滚,各种评论都有,还夹杂着丰富生动的表情包。接着再让老爸看收钱栏。“钱都到账了。”德珏说。
宝楷问:“怎么弄的?”
德珏说:“都是各地游戏好友们帮着推送的。”
宝楷说:“一帮乌合之众。”
德珏说:“服老吧您。”
我说呢,后浪总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我是早落伍了,没料想宝楷这辈也已赶不上趟。
那个宝杉大为感慨,说:“做了一辈子买卖,不服老还真不行。”他将股东们召集起来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立即增加造纸作坊,能增多少增多少。
宝楷也自豪满满。他对大家说:“我们大量造九寸屏纸,别的百事莫管。”
瞧这光景,我已彻底颠覆对德珏的偏见,看来这孩子是做买卖的料。我想,德珏是该身披大红花上领奖台跟领导合影的。企业家确是稀缺资源,被人宠着呢,我当年领奖时体面,宝杉也曾经风光过,现在该是德珏炙手可热的时候了。
德瑞最了解这边底细,后来将屏纸墟里直播带动电商的经验整成材料上报县里。听说县长看后大为赞赏,批示直夸驻村干部,还要求推广经验。很快,一场全县农村直播带动电商的经验交流现场会就安排到了屏纸墟里。德瑞事前特地前来叮嘱过,说现场会千载难逢,不可疏忽每个细节。
宝杉、宝楷他们那些天无不在紧张地筹划着,生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然而,当现场会当天德瑞领着一大队人马来到屏纸墟里时,德珏却不知去向,手机也关了。没有德珏的直播间,各种设备都呆立着,像个沉默的哑巴,将一大群参观者凉着发愣。
德瑞那个急的,真想大骂祖宗七代。他团团转着,结果在我的铜塑下发现一张字条。一看,上面写着:“不在一条壕沟里,不说一家话。”
德珏准备将破风车抬出直播间时,没料这个破风车说:“慢着,我有话说。”
破风车这个百岁人瑞,着实当了一回直播网红。
三国上下一百年,一千多个人物往来穿梭,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你方唱罢我登场,拎哪都可讲上一段,段段都那般精彩纷呈,直播完全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然而,我们泽雅纸山流传的歌谣虽然比较多,但最多也多不过三国,再说天天让晓娟唱独角戏着实乏味。德珏想着内囊也尽上来了,心里开始发愁。想着卖点时,突然想到这个破风车。网上美女帅哥多如牛毛,却难见百岁人瑞。他骂自己怎么独独疏忽了这张牌?于是,弄了把太师椅,叫上老爸宝楷一起登门而去。
破风车先是死活不上椅子,说:“上了太师椅,准会被丢到茅坑去。”
宝楷很有耐心,跟她解释上直播间,声音和身影眨巴一眼会传遍整个地球。然而,尽管宝楷怎么努力,破风车仍然很是怀疑。
德珏想着直播间已打开,跟烧开的水等着米下锅一个样,心里分外捉急。他索性将破风车抱进椅子,跟老爸往屏纸墟里抬过来。一路上,破风车边哭喊边挣扎,无奈力气实在微弱,怎么也拗不过。她喋喋不休地说:“黄泥没过头顶的人,丢就丢吧,早够本了。”破风车说,她才不怕你们这些龟孙子这么个害法。
待到将破风车安放在摄像头前,德珏在背后点上一圈桅灯,让扑闪的灯光衬托出破风车一派朦胧的诗意来。接着,将爱花那摞纸印摊到前头来。德珏往前头走去,张开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反扣打出一个方框,拿眼透过方框直瞄过来。看看这场景可以入镜了,回来稍稍调整一下破风车的太师椅,便坐到电脑前啪啪啪地往直播间里打字。没会儿,直播屏幕便翻涌不息。
这过程中,德珏选择一些各地网友的点赞给破风车看,先是国内各大城市的,后来连国外各地一些华人网友也上来了。德珏说:“香老太,你已传遍整个地球,大家纷纷赞您高寿呢。”
破风车说:“哪不将魂儿勾去?”
德珏说:“不是魂,是真真的人,跟电视电影里一个样。”
破风车打死也不信德珏这龟曾孙,责怪德珏骗人,说那肯定是魂,魂可以闪过去,人怎么过去?然而,责怪归责怪,破风车越看越稀奇,兴趣也渐渐吊了上来。虽然一点也看不懂,但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屏幕。于是,直播结束后,德珏跟老爸抬起太师椅要走时,破风车说:“都百年了,有些话不想烂在肚里。”
德珏说:“省点劲,明天再上直播间。”
破风车说:“说不准今晚阎王爷就差小鬼来敲门。”
宝楷忙地递上“老寿星鸿福无边”之类的话。话虽很苍白,然而该恭维的不可省却,这样令人爽心。
破风车果真笑得眼泪也流出来,拿拳捶着德珏的头说:“我吃的盐比你们的米还多呢。”
真没想到,直到破风车临死时,我才知道我的奶奶是山里红。我原先的奶奶原来是大奶奶,是庆生、庆巧、庆云他们的奶奶。
破风车回光返照那时,大家像一群雏鸡围着鸡娘似的,在她床上绕成一大圈。她粒饭没进已好些天,是说去就会去的。大伙上她家里,一是想看她无疾而终的稀奇样子,二是给自己讨个彩头,祈盼也活上这个岁数。于是,我家秀玉等人把德字辈也都叫齐了。
这个香老太这时精神特好,居然挺起身子来,独独点了我的孙子德琼这孩子,问:“还记着那夜你爷爷的爷爷身旁那女人吗?”
这一说,德琼立马被吓哭了。那个夜里的场景,每次想起都毛骨悚然。小孩最怕谈起这事。
破风车说:“是我召她过来的。”
大家哄然大笑,都说:“瞧这糊涂的,胡吣呢。”
破风车一脸严肃地说:“没胡吣,日桃大阿爷坟里陪葬着这女人一绺头发。”破风车这话声音特别洪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接着,她朝床头那只黄铜火箱努努嘴。我家秀玉会意,赶紧趋上来,将火箱捧给她。火箱被破风车拎了八十多年,表皮早已变得光溜溜的,很滑溜很光洁,不使点力真会从手里滑落而去。破风车说:“生两粒炭。”我家秀玉从床底下寻找到了木炭,点上打火机将木炭燃起来。没会儿,火箱里便升腾起一缕缕轻柔的烟雾。这时,破风车那褶皱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接着眼一闭,手脚胡乱抓蹬几下,人便朝床上丫挺下去,再也没了气息。破风车将安详的笑容留在脸上,人便乘着烟雾羽化而去。
我家秀玉原本也没将破风车这话往心上搁。没料想,德琼接连多天高烧不退,吃药打针也不见效,心里也觉得怪怪的。后来好容易见着德琼稍有好转,自己又做了个梦,梦见破风车说的那个女人鲜活活地站在跟前。于是,跟宝杉说了这事。
宝杉觉得怪怪的,心里也不踏实。想着唯有刨开老坟才能真相大白,然而又很害怕刨坟,总觉得不是件吉利的事。思来想去,于是择了个吉日,雇了村里的棺材佬,就是那个先前专门给人收尸抬棺的老鳏夫,让他将我爷爷的坟洞拆开来。
这个棺材佬原先有的是生意,随着前些年政府全面实行火化政策后,收尸还是有的,但人家用的是骨灰盒,再也没人叫他抬棺材了。业务减去大半,再者上了年纪,平时几乎撂荒着。听说宝杉这边有活可做,当即欣然应允。
那天,拆开我爷爷的坟洞一看,棺木早已化作一摊焦泥,骷髅没了,白骨头也仅零星几小片,唯有边上一只纸包子仍然完好无损。棺材佬将纸包子拿给宝杉和秀玉。俩人一看,是九寸屏纸,仍然那么的韧性,丝毫不见风化。打开纸包子,里面有一绺红绒线扎着的头发。
后来,宝杉和秀玉带着棺材佬,在后山的乱坟冈找到山里红潘九凤的坟,又刨开我父亲的坟,都夹了零星的头发和白骨片儿,一同送到我们这座城市里那家基因检测所作了检测。其结果是,基因都配对,存在直接遗传关系。
原来,我的奶奶山里红。我的奶奶,不肖孙子愧对您了。
上代未了的事,后辈们是要了的。这是一种责任,更是担当。宝杉和秀玉又择了个日子,让棺材佬将我奶奶坟里的头层土掘了,划归到一只盒子里,再选上一刀精致的九寸屏纸敷在上面,以防再次风化。接着,将这只盒子落葬在我爷爷的坟畔。他们还在两个坟洞里各各挂上三盏桅灯,让桅灯永远相伴在身旁,经久不息。
完工那天,宝杉和我家秀玉特地备办了丰盛的三牲祭品摆到坟前,焚香又沐烛,让袅袅升腾的青烟告慰祖辈的在天之灵。
我的爷爷我奶奶,祭品虽迟到,孝心诚可贵,尚飨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