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五岁那年秋天,他的弟弟或是叔子出世了。还是七婆婆接生,照娃娃屁股一巴掌,缺牙瘪口地说:那哈儿有个把儿,是个小三眼炮!老三眼炮喜出望外,风一般刮至竹林湾,把也先生请到天井屋,煎了四个荷包蛋,多放了红糖、化猪油,恭恭敬敬端给也先生,请也先生起了大名“孟春”。
也先生腿疼得厉害,帽子里的脑壳又痒,时而呲牙时而咧嘴,四个荷包蛋吃完两个,趁三眼炮不在喂给阳春,阳春没吃过荷包蛋,用手兜着舍不得吃,赶紧躲进了偏厦屋。也先生长叹一声说,孟春就是你的克星。
三眼炮终于延续了自己的血脉,他高兴我们也高兴。他到马河称红糖,我买烟正好碰见他。他是名正言顺的长辈,我涎着脸走到他面前,问二婆婆好不好(按辈分我称二婶为二婆婆),问奶娃子胖不胖(奶娃子自然指孟春,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他两眼一轮说道:人小辈分大,你要叫叔子!我笑了笑,阳春我也叫叔子呀?三眼炮顿时变了脸,砣子捏得滋滋响,倘若我不是公安,怕要挨上几砣子。
也就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就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沙洋农场育人有方。他缓缓展开砣子,脸上颜色正常了,不再强迫我叫叔子,说奶娃子就奶娃子。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我请售货员再拿包红糖,用完了我的供应糖票,一并结付了红糖钱,三眼炮连说搞不得,说要把红糖钱给我,嘴里说得热火朝天,攒钱的手却不见动弹,不过临走说了句客套话,说回老家记得进屋喝茶哟,我随即想起当年抓他时,也是以“喝茶”为借口诳他,我就故意逗他说,您去院里喝杯茶再走吧?估计这辈子他就怕我诳他,抓起两包红糖仓惶离开,出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谁知见过这一面后,好多年再没见过三眼炮,原因是我的工作太忙,我被抽调到归州城和别的地方,干些本分内或本分外的事情。因此,马家坳每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我回马河休假时听来的,有些来路不正。
其间,我在马河卫生所见过一次也先生,他腿上长流瘫,坐着椅子抬来,疼得不住呻吟,见了我却忘了疼痛,一脸的兴奋之色,貌似说书先生,给我讲评马家坳新闻,又提及起名之事,我忙敬烟打断了,就说起阳春之事,三眼炮如何如何,絮絮叨叨半天,我差点难以脱身。
隔了些日子,又遇一位“说书先生”,不过这次是位女先生,德高望重的七婆婆。在我们中国,但凡有学问的人,都被统称为“先生”,并与性别无关,譬如宋庆龄先生、冰心先生等,含有尊者之意。也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七婆婆没读过书,但在马家坳乃至马河,弄懂世间万事,摸透人情世故,七婆婆堪称导师,称她女先生实不为过。
马河信用社的马会计,就是七婆婆的幺儿子,四十九生了个吹鼓手,洗三时把老太太接过来,我终有机会和女先生见面。
一见面七婆婆薅住我不松手,没牙的瘪嘴不停张合,说晓得那哈儿当年不给你捡生,又说你这个公安那哈儿不管事呢?再说沙洋农场是不是没有号子啦?你看看、你看看三眼炮,比当年搞“一贯道”还要“一贯道”,那哈儿把阳春还有二婶当牲口打,阳春就是条牛早晚那哈儿也被他打死……马会计劝她少扯是非,七婆婆剜了他一眼,缺牙瘪口方才停下来,就端起茶杯喝茶,一喝茶别人就插嘴,说出来像作诗:幺鸡出轨,二婶受罪;孟春出世,阳春倒霉。
孟春打小长得白白胖胖,一笑一个小三眼炮,不想刚满半岁厄运降临,有天正吃着奶,突然身体发直,翻白眼吐白沫,抱到马河卫生所,说孟春得了母猪疯。母猪疯是什么疯?阳春很想知道,他先去后湾养猪场查看,又跑到七婆婆猪栏打听。七婆婆喂有一头母猪,那天正好在下猪儿,阳春就问七婆婆,母猪什么时候发疯?七婆婆二话不说,伸手给他一耳巴子。
这一耳巴子开了张,阳春自此挨打不断。随着孟春频频发病,阳春身上尽添伤痕,三眼炮多年不见的脾气又找回来了,张口老子举手砣子。三眼炮主观认为,他的孟春没有病,是阳春看护不好,可能在哪摔了碰了,或许吃了喝了什么,以至于落下了病根。为此他把阳春按在天井里打,打断了三块竹片,二婶出来解交,身上也挨了竹片。可怜阳春的两瓣屁股,血痕斑斑,好多天都要趴着睡觉。七婆婆看不下去了,拐进天井屋质问:三眼炮你发哪哈疯?去沙洋农场那哈是不是你呀?五年劳动改造那哈白去啦?再说,也是合该阳春倒霉,孟春发病是在骤然间,既没有时间规律,也不提前打招呼,说发病就发病,况且发病不分场合,也不管有没有危险,咕咚一声就倒下了,有时倒在天井里,有时栽倒坎下,有一次正拉屎险些掉进粪缸。
再者,孟春天生脾气古怪,出门不走路老要背着,白白胖胖一坨肥肉,让瘦精巴骨的阳春驮着,趴在阳春背上砣子还不闲着,擂鼓一般击打阳春脊背,话都说不清楚就晓得骂人。阳春心想,随你打随你骂,我俩一个妈,骂龟儿子、狗日的都行,可他动辄一口“小幺鸡”,这让阳春愤怒至极,几次都想把这砣肉摔到坎下,心底咒骂孟春发病不要醒来。可事后一想,毕竟是一奶同胞,没有理由怀恨,要恨也只能恨幺鸡,可那个不负责任的幺鸡在哪里呢?
回到天井屋,他质问二婶,他是不是有个亲爹?亲爹为什么不要他?二婶就背过身擦泪,正进门的三眼炮却听见了,他薅住阳春的衣领,把他搡出大门,怒声呵斥道:滚!给老子滚!滚到你亲爹那里去!
阳春也想过“滚”,可他往哪里滚呢?他只知道亲爹在香溪河,这还是门栓骂人时说的,可香溪河在哪里呢?他蹲在垭口的岩石上,望着马河水汩汩流淌。皂角树摇曳着枝叶,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一只乌鸦飞过来,哇了一声飞过去,一坨鸟屎差点落在他头上,一路放学的娃娃欢呼着,从垭口下的岔路跑过去。
阳春很喜欢上学,可每天背着孟春,他没法去上学,何况三眼炮也不允许。谭老师几次上门劝学,说如今是新社会,娃娃不能当睁眼瞎,说得三眼炮火冒三丈,将谭老师骂出大门,说你个狗日的右派,没资格教训老子!
马家坳管闲事的人不多,见他把谭老师轰出大门,惧他张口老子举手砣子,谁也没胆子再去劝说,只在背后骂狗日的劳改犯,当了面屁都不放一个。还是也先生当众放话,说阳春这个孩子聪明,聪明更要上学读书,幼不学,老何为?三眼炮一听怒不可遏,要也先生少管闲事,阳春上学谁背孟春?
孟春六岁时体重六十斤,白白胖胖;阳春十一岁体重四十斤,骨瘦如柴。在马家坳人眼里,兄弟俩反差太大,皆因同母异父缘故。阳春继承幺鸡基因,性格内向坚韧,孟春就是个吃货,阳春只剩下苦命。
这个苦命苦无尽头,孟春一发病他就遭殃,即或衣服沾了泥巴,也难逃脱一顿责骂,三眼炮二话不说,抡起竹片就打。每每挨打时,阳春也不吭声,咬牙切齿、怒目相对,任凭三眼炮发泄。二婶生性懦弱胆小,面对三眼炮这个恶神,她也没办法护犊子,只能背后安慰阳春,暗里咒骂幺鸡作孽,又劝阳春出去躲躲,不然会被打死的。阳春那幼小的心灵,早早种下了仇恨种子,三眼炮的咒骂、责打,催促这颗种子发芽。有一天,他在苕田里捡了半扇剪刀,暗自磨得锋利,拿柚子皮包裹,掖在自己裤腰上,三眼炮打得厉害时,他的手伸进了裤腰,抓住了剪子把,几次都想拔出来,但他犹豫着没动,他想若是捅死了三眼炮,那可怜的二妈怎么办?那骄横的孟春怎么办?他的犹豫与生俱来,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有一次,三眼炮打他打累了,罚他跪在天井里,自个躺着长板凳睡着了。阳春悄然起身,裤腰拔出那扇剪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寒光渐渐逼近那堆肉体,就在那个当口二婶冲出来,把他一直拉到后门外。二婶哭着说:弄不得、弄不得,杀人要偿命的,可怜的儿子呀,你还是走吧,去找你的亲爹,他在香溪河煤矿,牛黄三爹也在那哈。这些话二婶还是第一次告知阳春,隐藏在她心底已经好多年了,就像一块石头压着她胸口。她以为阳春什么都不知道,其实阳春什么都知道了。他三岁四岁时,就没孩子和他玩,骂他是小杂种,说他是幺鸡的鸡鸡变的。稍大后,他的辈分被任意降级,本来喊他叔子的喊他儿子,本和他同辈的骂他孙子,快乐和幸福与他无干,羞辱和欺凌是他的陪伴。也有人念阳春可怜,咒幺鸡今生作孽,骂三眼炮心肠歹毒,私底下劝说阳春,你是傻子呀?就不晓得跑?去香溪河找你亲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