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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正陪林书记下队。走到马河岸边时，碰巧看见三眼炮，他衣衫不整，走路高一脚低一步，两腿走路嘴却没闲着，指天戳地地骂，骂一句啐一口，啐一口又骂一句，说不宰了这个狗杂种，老子马字倒挂起！一边骂一边走，鞋不脱裤不挽，哗啦啦蹚水过河，走了一半又往回走。
往回走是因为看见了我和林书记。在三眼炮的字典里，我和林书记是他的生僻字，既不想认识也不想查阅。其实，是我先看见的他，但我不想没事找事，我身边毕竟有领导，可林书记偏偏眼尖，拿手往河里一指，说，马子你看，那不是三眼炮吗？我不能再遮掩了，赶紧高喊一声普二爷，普二爷好像没听见，蹚水速度却缓下来。我又提高嗓门喊马有普，马有普不应再喊三眼炮，这回他不能再假装了，就在河当中停住了，然后缓慢转过身子，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手在水面捞了一把，然后慢慢蹚水过来。
三眼炮站到岸边，裤腿水淋淋直流，草鞋冲走一只，两眼苦兮兮望着我。在三眼炮眼里，我和林书记就是他的克星，就像他是阳春的克星一样。林书记习惯披着袄子，白衬衣掖在裤腰里，蓄着领袖一样的大背头，动辄发布重要号令，马河人民没人不认识。三眼炮肯定认得林书记，林书记就是他的仇人，当年是林书记下令抓的他。三眼炮自然也认得我，我死了烧成灰他都认得，是我带民兵查封“一贯道”，是我以喝茶为由逮住他，是我把他押进归州城，当然也是我把他送回马家坳。三眼炮也就怔了片刻，一转身扑通跪在林书记面前，说：书记呀书记，青天大老爷书记，你要为我们人民做主呀！林书记一头雾水，急问做什么主呀？就朝我一个劲使眼色，意思是你这个公安出面啦？三眼炮好像是林书记肚里的蛔虫，转身一伸手抱住我的腿，口气霎时变得强硬了，大概因为我是孙子辈。他喊道：钓鱼竿，你妈的白披一张公安皮，你妈的杀人管是不管？孙子辈有些急眼，我大声喝问道：马有普，说清白点，谁杀人？啊？杀了谁？啊？三眼炮忽的站起来，用砣子擂自己的胸：狗日的杂种杀了老子儿子，狗日的杂种杀了老子的儿子呀！杀人潜逃，罪加一等，狗日的一骨碌跑了，钓鱼竿、大孙子、马公安，林书记，你就下道命令吧，一定把狗日的杂种捉拿归案，逮住了老子一刀剁了他！
事情明了了，事情也复杂了，我不能陪领导了，马公安要去办案。林书记当即说：马子，人命关天，你去处理吧！
我把三眼炮摁在石头上坐下，要他详细讲述事件经过，尤其是一些案件细节。譬如，阳春为什么杀孟春，他怎样杀的孟春，有没有证人在场，是不是畏罪潜逃？他能逃到哪里去？等等。三眼炮失去爱子，已是痛彻心扉，眼泪鼻涕一起流，看他这副模样我倒有些同情起来。三眼炮说，孟春去水井喝水，被阳春推倒井里，等到发觉已经断气，狗日的杂种跑了，肯定跑到香溪河，肯定去找他的亲爹！
一面之词不能采信，我得去现场调查勘验，就拉着三眼炮过河，起身时我发现他后背别着一把弯刀，弯刀是砍柴的工具，也会变作砍人的凶器，我缴下了他的弯刀。我让他在前面走，他脚上少只草鞋，走路一颠一颠，我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那把弯刀，押俘虏般走往马家坳。
走进天井屋，满屋看热闹的人。孟春躺在一扇门板上，挺着白胖的大肚子，肥硕的脸庞倒是安详。门板搁在两条板凳上，板凳一头坐着二婶，嘶哑着嗓子哭啼，孟春一死，阳春一跑，可怜的二婶身上一下子割掉两块肉，悲痛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当她抬眼看见我和三眼炮时，母狮一般轰然而起，冲到我面前跪下来，声嘶力竭地哀嚎：马公安替我做主呀，我苦命的儿呀，马有普有罪呀，拿我们当牲口呀，是他逼死了我的儿子呀！转身又扑向三眼炮，两只手钉耙般薅过去，三眼炮脸上立马显出血印子。二婶哭喊道：三眼炮，你这个孤老歹毒心，孟春走了，阳春又走了，我也不活了，我和你拼了……有我在场，三眼炮不敢还手，我赶忙使个眼色，门栓进门拉住二婶，这个苦命的女人，自打来到马家坳，没过一天好日子。
我把三眼炮请进偏厦，在天井边摆上板凳，门栓喊狗日的都出去，一脚踩在板凳上，俨然一位办案者。我说门栓你也出去，门栓极不情愿动步，走出门回身坐在门槛上。我宣布开始现场调查，但凡目睹者和知情者，一个个进来说清楚。话音一落，门栓起身举手报告，说狗日的孟春喝井水长大的，生下来就喜欢喝井水，喝井水不是要去水井吗，水井不是一人多深吗，一人多深不就淹死他吗……我喝住他，猛想起他是个婆婆嘴，虎着脸严厉质问他，孟春掉进水井时，你在不在现场？他说不能算在场，也不能算不在场，我在垭口挖黄姜，心里头惦着水井哩，狗日的为了啥？口渴呀！这不是干扰办案吗？我走过去踢他一脚，他借势滚出了天井。
这时有人喊：牛黄晓得，孟春掉井里他在场。我忙唤牛黄进来，等了半天没动静，原来他躲在牛圈里，我知道牛黄天生胆小，解释半天他才出来，鞋上沾满了牛粪。我让他在门口脱鞋，他赤着脚走进天井，缓缓坐到板凳上，两腿簌簌发抖。我说牛黄你莫紧张，门栓挤进门插嘴，牛黄你怕个卵子，孟春又不是你推的，你看我就不怕！我呵住门栓，又小声劝牛黄，你只是作证，看见什么说什么。牛黄闭着眼点头，慢慢缓过劲儿，天井边有桶水，浮着葫芦瓢，牛黄过去舀水喝，喝一口含在嘴里，瞟一眼门板上的孟春，噗的一口吐在地上，又哇哇呕吐两口，一边擦泪一边说：不是阳春推的！他自己栽倒的，与阳春不相干。他换了个坐姿，以免看见门板上的孟春，发抖的腿也缓和一些，他说孟春发病时他正去挑水，快要走到井边时，看见孟春站在井边喝水，阳春蹲在豌豆田里屙屎。孟春喝了几口水，突然丢了葫芦瓢，身子猛然一硬，噗通一声栽进水井，井水都溅起老高，噗通响了几声，就没有了动静。他放下水桶往井边跑，阳春提着裤子也在跑，两人跑到井边一看，孟春在井里一动不动，胖脸朝下浮着，就像睡熟了一样。我俩想拉手够不着，害怕也掉进水井，又怕三眼炮赖上，连水桶都没顾上，赶紧躲进竹林里。阳春见他跑也跑了，不敢走大路，从水田坎上跑，跑过七婆婆园田，顺苕田沟边跑，径直跑回了天井屋……后来石磙嫂子去水井洗菜，发现井里漂着个人，吓得连筲箕都扔了，一边疯跑一边死喊，听见喊声有人来了，再后来三眼炮也来了。
我一连询问了十三位证人，第十四位是住在垭口的马跛子。出事时他正爬上老屋捡瓦，想下屋找火抽烟，刚踩梯子就看见阳春从天井屋出来，挎个灰布口袋，左手提双草鞋，出大门没上大路，从稻场边跳下坎，顺坎下水沟跑，一直跑过桂竹园，又拐进羊肠子沟，然后从皂角树上坎，爬上坎急急翻过了垭口。当时他还奇怪哩，不知道阳春是受惊外逃，也不知道他要去香溪河找亲爹，还以为三眼炮又在打他，可又没看见三眼炮追，只听见水井那边闹腾，后来才知道是孟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