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阳春执意跟着光头走,这让我们很是不爽。不见亲爹你满世界找,找到亲爹你又不去认,阳春你到底啷个想?不过事后换位思考,他这种心情应该理解,毕竟从出生长这么大,他没见过自己的亲爹。
第二天早上,按照我和光头的约定,我们一干人在牌坊下会合,一起走进了峡江旅店,凭着我们的热心快肠,促成并见证了血亲相认。这要感谢光头,他成功劝说了阳春。换作今天,肯定先做DNA亲权鉴定,从子代和亲代的形态构造以及生理机能,分析他俩的相似特点和遗传特征,判断幺鸡与阳春之间是否是亲子关系,过程和程序肯定不会如此简约。
阳春见到幺鸡,抬头只看了一眼,低着头坐在床边,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我认为这只是表象,表象往往掩盖着内在,其实他的内心波涛滚滚。阳春肯定在想,眼前这个吭吭咳嗽的“老头儿”,普通,非常普通,普通得哪都见过,马河街头、大河岸边、牌坊底下、城门洞口?非常常见的一个人,相似油光石司机台的那个人,相似自己无数次梦中的那个人,这个人怎么就是自己的亲爹呢?
我们告辞出来时,阳春也起身就走,还朝前迈出两步,却让门栓搡了一把,把他搡到幺鸡怀里,咬着牙低声骂道,狗日的那才是你的亲爹!兴许这句话提醒了阳春,他靠着亲爹再没动弹,眼睁睁看着我们出门。那一刻我在想,甭管经历多少磨难周折,血缘关系毕竟不一样,陌路相逢的父子俩,身上好像连接着电线,一扳开关瞬间通电,这就是天生血缘亲情。
当天,阳春跟随亲爹去了香溪河,自此父子俩相依为命,阳春孝敬亲爹,亲爹疼爱阳春,共度美好的天伦。那些个日子里,幺鸡药罐子不离身,幻想着击败病魔。捱过那年冬天,病情有所好转,又捱过次年立春,病情突然和缓,不再吭吭咳嗽,生的希望展现眼前。可一过雨水,病情陡然加重,幺鸡自觉大限将至,毅然停药,拒绝住院,阳春万般恳求,老巴好言相劝,同事登门说服,谁劝都不好使。雨水过去是惊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蛰虫惊而出走矣。可惜,幺鸡没能捱过这一天,他死于矽肺病并发症,所幸久病榻前有孝子,他拽着孝子的手辞世。想当年,汉文帝刘恒,其母卧病三年,他常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亲尝母亲所服汤药,仁孝之名,闻于天下,即位后创下“文景之治”。阳春不具将相之貌,却有刘恒仁孝之心,自打父子相认,不离亲爹左右,尽心服侍,尽孝尽忠,让亲爹享尽天伦,直至其生命最后一刻。阳春所作所为,点点滴滴显孝心,赢得五队上下交口称赞,一致推荐阳春顶替接班,成为香溪河煤矿一名工人。工作几个月后,阳春走出香溪河,第一次回乡探亲,马家坳一行留下佳话,那时我正在干校劳动,没能见证那风光场面。
阳春回乡时正值大端阳,家家户户挂艾叶蒸粽子,娃娃们在马河里划脚盆,马河两岸有了过节气氛。那一天,阳春风光满面,穿一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戴一顶矿工专属的蓝单帽,脚蹬一双崭板子解放牌胶鞋,手提印着北京字样的人造革提包,走过马河那截鸡肠子街,趟过蜿蜒逶迤的马河,一直爬到马家坳垭口,沿途居然没人认出他。
马跛子第一个看见阳春。他正在偏厦屋上捡瓦,回头看见大路上走来阳春,开初以为是马河的干部,因为马家坳人很少穿着一新出门,何况还手里还有一个大提包。直到阳春走近向他请教,他才如梦初醒,看一眼赶忙拿手揉眼睛,揉了眼睛再看方才认清,果真就是天井屋的阳春。
阳春把一包烟扔上屋,马跛子有些受宠若惊,他想问,你找到了亲爹吗?你还会捡瓦吗?你想吃墩墩肉吗?你那个猪尿泡还在吗?他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从哪问起,当即溜下梯子,一路跛足跟随,一直跟到了天井屋。
阳春走进天井屋时,二婶正在天井里刮洋芋,一回头看见阳春就愣住了。阳春喊了声二妈,猛地丢下手里的提包,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磕罢头拉着二婶进屋,出来时二婶已换上新衣,一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和阳春那身一模一样,二婶已不是二婶了,二婶也像个煤矿工人,惊得马跛子喊出声。这时,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阳春就打开那只提包,挨个儿敬烟发糖,娃娃们叽叽喳喳,过年一般幸福甜蜜;大人们嘻嘻哈哈,走亲戚一般愉悦快活。有人骗孩子糖果吃,说帮忙咬个猫爪爪;有人相互砸火点烟,舍不得点就夹上耳轮。马跛子发挥他的长项,大声吆喝维持秩序,捡瓦一般排列次序,长板凳、短板凳,高板凳、矮板凳,都是板凳,搬到外面,大人娃娃或坐或站塞满一天井。这不就是过年么?嗨,过年哪有这热闹!突然有人想起三眼炮,就扳着肩膀喊:三眼炮,你出来唦?阳春要给你磕头啊?阳春要给你上香啊?阳春要给你贺寿啊?喊得天摇地动,却不见三眼炮动静。三眼炮哑火啦?有人说刚才还看见他,蹲在桃子树下,正和谭老师说蛐蛐话。有人说他哪有脸见阳春?拿人不当人,差点出人命……正说着,石磙挤进门槛喊道:三眼炮溜啦!下河钓鱼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