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阳春在马河边邂逅时,他已离开马家坳整整五年。五年,整整五年,四季五度轮回,过眼烟云无数。
这一年,德高望重的也先生走了。人老了走了也就走了,问题是也先生走的方式令人唏嘘。咳嗽本是他的老毛病,他因咳嗽屡治不愈,喝下了大半瓶煤油。煤油系石油分馏裂化而来,是一种毒性化学物质,吸入则引起化学性肺炎,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也先生寿终就寝后,马家坳人熬夜打丧鼓,我和马会计也回来奔丧,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之际,同样德高望重的七婆婆也走了。
七婆婆也是事赶事,早起她还吃了马会计煮的面条,我就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用牙板子嗦面条。她满嘴没有一颗牙,说话有些不关风,嗦一口说一句,捣着筷子骂也先生,你喝水哪哈儿都有,偏要那哈喝煤油,煤油那哈不要钱么?吃完面挪出大门看热闹,送葬的队伍正好经过,锣鼓咣咣当当响,唢呐呜呜哇哇吹,七婆婆瘪牙瘪口笑。笑着笑着,应声倒下,从门槛外翻倒在门槛内,满脸笑容,神色安详,跟随也先生走了。
马家坳一下送走两位老人,一位是阳春的起名人,一位是阳春的捡生婆,都和阳春身世相关,皆对阳春恩泽有加,阳春闻讯痛哭不已,专门请假回乡磕头,在马河边就与我邂逅了。那天,我正要去张家冲办事,有个农户想买压面机,信用社解决借贷款。办完这事再去胡家坪、姚家湾,马会计的安排很细,办事的路程也不近,不像如今公路进村入户,没有汽车也有摩托车,没有摩托车走路不踩泥巴。我从马河出发,揣了零钱和粮票,打算三天来回。一路走去,木然无趣,遇见熟人面面涩涩。我过去是马公安,如今变成了马信贷,外号随即跟着变,“电线杆”变成了“马一枪”,感谢马河人民厚爱。
阳春走近马河时,我正在河边脱脚,一条鱼在水里泛白,我捡块石头砸过去,居然砸中那条鱼,真是对不起那条鱼,我的手法比枪法好。我没有下水捡鱼,让它漂尸式水葬吧,马河人不大喜欢吃鱼。就在那个时刻,阳春走到我面前,脸上布满笑纹,目光炯炯有神。
他大声说:嗨,真是有缘呀?在这碰到马公安!
我站起来迎着他,说莫再叫马公安了,我早蜕了那张皮,我现在就是个管信贷的伙计。没等他回嘴,我就反问他,哎,是喊你叔子还是喊兄弟?我知道他这个家伙,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背时的事从不沾边,按三眼炮辈分应喊他叔子,喊叔子他就要沾光;按幺鸡辈分应喊他兄弟,喊兄弟他也不背时,我就看他怎么回答。阳春顿一顿说,还是喊阳春吧,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阳春变了,今非昔比,也许是井下劳动缘故,身板像槽子猪一般扩展开来,细胳膊细腿变得粗壮结实,说话不再是过去的唯唯诺诺,一对小眼睛比过去更加贼亮,去了香溪河,认了亲爹,当上了工人老大哥,跻身领导阶级队伍,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找不见过去的影子。
太阳照在马河上,闪耀着粼粼波光,我俩坐在河边叙旧,忆起归州城分手,弹指间已过去五年。这五年变化太大了,所有人都在变化,阳春和我也不例外,我变得畏言畏语,他变得健言健谈,你瞧他那说话模样,目光如炬,巧舌如簧,伊尹之状,面无须麋,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敢说,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他就像马河人热现饭,一铲一拌端来一碗和和饭。
按说,我俩之间有年龄差,但奇怪的是没有代沟,聊起天来无拘无束,说起马家坳距离全无,回忆往事都感到兴奋,尤其与他相关的往事,如何如何贩桃子(私自外出),捆着口袋泅大河,夜行半路去借歇,牛圈楼上看热闹,误打误撞坐错车,归州城里认亲爹,等等,等等。
说起亲爹他就长叹口气,说幺鸡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当年坑洞垮塌恰好避开,井下透水死里逃生,都说他福大命大,按说得了病就该吃药休养,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说吃药不如吃肉,等到病情加重了,自己才有所悔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归州城的医生没法,省里医疗队也无治,命里注定他难逃此劫,最终就死在了骡子山,死了都回不去马家坳。
说到这里,我就陪他叹长气,劝他多往远处看,人生远处有风景,不管怎么说,他认了你这个儿子,你也接了他的班。孟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是说为父母养老送终是大事,你是他的儿子这是事实,十七八年他没管过你也是事实,但你为他服侍送终更是事实。阳春听罢点头,我俩短暂无言,然后转移话头,就说起了归州城,说光头去年结了婚,媳妇是缝纫社裁剪员,丈人是江渝客轮的二副,结婚半年就生了个小光头……从归州城说到香溪河,又从香溪河说到葫芦山,说到葫芦山就轮到我叹气,我就是在葫芦山倒的血霉,鬼使神差的那一枪,门栓从此抱着膀子走路。
阳春反过来安慰我,说这件事后来才听说,也不能全怪你马公安,门栓本就是个张巴子性格,迟早都是要倒血霉的,只不过不该和你沾边……嗨,不说了,说了扫兴,我们聊点高兴的事吧?他就说煤矿澡堂的老巴,每月发工资时就有女人来,是乔子(情妇)是骗子鬼晓得,反正吃住几天揣了钱就走,一走别人就笑老巴荷包瘪了,老巴却说荷包瘪就瘪呗,反正钱又不是我生养的。又说到油光石开车偷嘴,在柳树沟如何会妇人,隔三岔五遭人捉奸,后来那妇人男人回来了,两口子伸脚动手扯皮,从柳树沟一直扯到归州城……末了,他很得意告诉我,他已调到总矿,而且正准备订婚,矿领导已经批准,女方名叫黄翠花,是总矿食堂炊事员,家住兴山黄粮坪,父亲原是二队矿工,瓦斯爆炸因公殉职,她就来矿上接了班。阳春越说越开心,捡块石片打水漂,荡开一串水圈。我笑着说你运气真好,先苦后甜啦,找到了亲爹,找到了工作,还找到了媳妇,是哪个媒婆帮的忙呀?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老巴?阳春一听哈哈直笑,说要感谢食堂帮忙,一天三顿去打饭,一来二往有好感,我俩是乌龟看王八——对上了眼。马公安你猜猜,黄翠花漂不漂色?我说,你这双贼眼还能看错?阳春越发得意,又朝河中扔石片,一边扔一边说,见过石磙嫂子么?黄翠花不弱她们,尤其是性子好,从不嫌弃我,我和她一说起马家坳还有两个老的,她就问我啷个不接过去呀?这不,矿领导准我几天假,一来给也先生、七婆婆磕头,二来专门接二老去香溪河玩,二老跟我们过肯定好些,一把年纪了还没享过福哩!
我没有想到,这个错位出世的后生,无愧为马家坳人后裔,小肚鸡肠与他毫无相干。往事历历在目,一件件、一桩桩,幺鸡的乱伦,三眼炮的暴虐,二婶的懦弱,孟春的蛮横,尽管时过境迁,终是羞辱难忘,换谁都有切齿之恨,可阳春又如何呢?吕蒙曾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对阳春真该刮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