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不敢走大路,翻过垭口走小路,绕过渡口涉过马河,选择一条砍柴茅道,爬上险峭的黑岩,然后拐上葫芦山的大路。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一次。竹林湾马有福去卖猪,他儿子石磙哄阳春一路去看大河。石磙说,大河比马河大,大河比马河宽,大河里还有轮船,轮船你没见过吧?比天井屋还要大,见人就呜呜怪叫,比牛哞的声音还大,屋顶还竖个大烟囱,不住火地冒烟子,突突突、突突突……于是,他悄悄给二婶说好,跟着石磙就走了,当天一个来回,走烂了脚上的草鞋。这一趟走得辛苦,累点也没话说,到了食品猪就屙屎,一上秤就不够秤,差两斤食品不收,马有福其实没福,他拿食品没办法,只得重新捆了往回背,一路就没了好心情,咒骂狗日的猪吃了铁。猪也没有好心情,捆在板上哼个不停。马有福不敢惹食品,就朝石磙和阳春撒气,石磙要买糖吃挨了一嘴巴,说吃你妈的糖鸡屎!阳春本想去看大河,一看马有福的脸色,哪里还敢吭声?远远听见轮船呜,悄悄骂板板上的猪,你个狗日的猪,害得我白走一天路!
不过也没有白走,阳春第一次远行,走到了大河口,也记住了这条路,这次逃离马家坳用上了,凭着记忆走出了马河,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大河。
石磙没有日骚白,大河果然比马河大,大河果然比马河宽。十月的天气晴多雨少,大河的水也不清澈,和他裤子颜色差不多。想到这里,阳春低头扯扯裤子,裤子是松紧口袋式,屁股上左右打着补丁,颜色倒是非常经脏,说绿不绿说黄不黄,这个颜色的大河,看不清水有多深,就像涨水时的马河。阳春在河边找石头坐下,一坐肚子就咕咕叫唤,布带里取出猪尿泡,抓一撮炕饭吃了几口,嗓子眼又冒烟了,赶忙伏在河边喝水。大河的水有腥气,没有马河的水正,更没有水井的水甜。
想起水井恐惧又来了,孟春还在井里泡着吗?他打小就喜欢喝井水,即或下雪天也要喝,大半葫芦瓢一饮而光,好像从来没喝饱过,可这一次肯定喝饱了。转念又想,三眼炮倘若发现孟春落井,肯定会比母猪疯还要疯,取下那根木瓜子刺,七婆婆撵鸡一般满屋蹿,即或他躲在蚊子屁眼里也要揪出来,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脑的毒打,不,往死里打,把他打死,即或变成死尸还要打。想到这里叹长气,眺望远方,远方云遮雾罩,近处峡口巍峨,一只苍鹰在空中翱翔。苍鹰是自由的象征,他好想自己变成鹰,一扇翅膀就飞过大河。
大河漂来一架“天井屋”,框框架架,黑黑黝黝,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这就是石磙说的轮船吗?屋顶果然竖着烟囱,只见烟囱黑烟一冒,突突突、突突突,呜的一声震撼峡谷。
轮船过后,大河流动,阳春就在河边徘徊。想想也先生的话,香溪河就在对岸,一过大河行程一半,可怎么渡过大河呢?他不知道大河有渡船,他走的是山路,往上几里才是渡口,他以为大河像马河一样涉水而过,只是觉得大河比马河宽许多,浪涛滚滚夹杂着漩涡。犹豫的那一刻,竟有些怀念马河,马河只有几丈宽,浅处河水没膝,深处水漫头顶,涨水季节泅水上岸,枯水时令跳石过河,不像这条汤汤大河,说长长得没影,说宽宽得没边,泅过去肯定费劲。转念一想,水深水浅都是水,大河马河都是河,泅吧,我非要泅过去!
一下水阳春就后悔了,大河比马河要宽好多,深浅更是没法相比,一下水脚下就没了底。腰上的口袋漂浮到背后,绳索勒得身上隐隐作痛,他耗费了老鼻子力气,居然没泅过去好远。大河不是马河,水流、流速不一样,马河的水顺势直流,大河的水中高边低,主流从中分向两岸,河心形成一道“坎”,你想要泅到彼岸,必须先翻过这道“坎”。阳春水性虽好,但他体弱乏力,他先用踩水,又改扬手,再用狗刨,用尽了十八般武艺,仍没泅过那道“坎”。更糟糕的是,随波逐流,不进反退,急速的水流裹挟他顺流漂去,下方即是峡口,峡谷险峻,水流湍急,漩涡环绕,他已经失去控制,体力消耗殆尽,划水有气无力,想进几无可能,想退也不容易,犹如一片树叶,漂流在水面上,无数漩涡迎送他。一个漩涡扑来,慌忙用劲避开;又一个漩涡扑来,濒临灭顶之灾,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豌豆角(小木船)冲过来,向他伸出一根竹竿。
艄公把阳春扯上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讨死呀?好大板眼,还泅大河?阳春喏喏连声:我去找亲爹,我去找亲爹!我把大河当成了马河……艄公一听“马河”,口气顿时软下来,你是马河的?马河哪哈儿?我堂客也是马河人呀?她老家就在麻鱼洞旁,那洞里的麻鱼特傻,拿撮箕都能捞哩。哎?你说你去找你亲爹,你亲爹在哪?泅过大河找呀?不是有渡船吗?你真是个莽撞!说到莽撞,戳到阳春痛处,往日的酸楚、一路的艰辛、亡命的漩涡……喉咙顿时哽咽了:我爹在香溪河煤矿,说罢眼泪哗啦啦流,阳春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