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咿咿呀呀吐出的第一个字是“水”,牙牙学语的第一个单词是“水井”,结结巴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喝水井水”。孟春打小喜欢喝水井的水,盛在水缸里不喝,舀在水桶里不喝,非要现去水井里端,还要那把缺口葫芦瓢。
水井位于土地岭下,是祖宗留下的古井,深有一人出头,阔有簸箕大小,井壁长满青苔,一年四季井水汩汩,即或旱季也不干涸。井水冬暖夏凉有点甜,马家坳人都喜欢喝,只不过孟春喜爱牛饮,这有什么办法呢?孟春是三眼炮的心肝儿,甭说要喝井里水,即或要喝天宫琼浆,也得搭梯子去弄。于是,阳春另一桩差事,就是去水井端水,深更半夜也不例外。好几次他已经睡下,三眼炮怒喝他去端水。有天夜里下雨,脚一滑跌入坎下,右脚趾踢翻了指甲,疼得他躺在沟里喊妈。等到他端回井水,孟春已呼呼入睡,三眼炮心有不甘,一瓢水泼在阳春头上,又顺势踢他一脚,阳春瞬间血脉喷张,扭头朝板壁张望,板壁上挂着柴刀,他真想把三眼炮砍了。
为了孟春安危,三眼炮不准孟春去水井,若去则打断阳春的狗腿。孟春有意让阳春挨打,动辄跑到水井喝水。三眼炮令行禁止,孟春每去一次,就打一次阳春的狗腿,狗腿没打断,竹竿打断了,打得二婶心痛如绞,无奈拿背护着儿子,又要阳春快跑,可阳春立在那里,像根柱头一动不动。
孟春满六岁就去上学,阳春也满过六岁,却没有孟春幸运,他只能在家背娃娃,一根襻带五花大绑,两个娃娃一般长。
孟春上学第一天,让阳春背着去学校,学校位于马家坳山边,中间隔着一条水沟,沟里哗啦啦流着水,水中散开一排跳石。走至沟边遇见了也先生,也先生去小卖部打煤油,正坐在沟边石头上歇气。阳春平时最崇敬也先生,其次还有七婆婆,尽管她喜欢打耳巴子。他知道也先生对自己有恩,自己名字就是也先生起的,没有也先生就没有阳春。
放下孟春正准备行礼,孟春朝阳春屁股一脚,阳春一个踉跄倒地,起身正琢磨还不还手,恰巧这时孟春发病,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歪倒在地。也先生大声喊:掐人中、掐人中!阳春就掐住孟春人中,也就眨眨眼睛工夫,孟春忽的苏醒过来,嘴上的白沫还在,就地打滚哭喊,哭着哭着起身往回跑,他不去上学了,阳春哪里拦得住?孟春哭喊着跑过土地岭,跑近天井屋,跑到稻场上,看见三眼炮从大门出来,赶紧往地上一滚,杀猪一般嚎叫,说狗日的阳春打了他。三眼炮扛着锄头正要去挖田,见状气势汹汹奔过来,隔老远一锄头砸过来,差一点砸在阳春头上,阳春赶紧跳下坎躲避。三眼炮没去捡锄头,稻场边寻了根竹竿,跳下坎劈头盖脸抽打。阳春一声不吭,靠在石坎边,双手护着头,任其三眼炮抽打,孟春见状上来助战,在坎上高喊加油。就在此时,也先生赶到了,大声呵斥道:三眼炮,打死人偿命!扯起阳春护在身后,又一把推开,说:马阳春,站着找死?不晓得跑乎?!
阳春从此一挨打就跑,三眼炮因此指责也先生,说他教唆阳春变坏了。话说得一点没错,门栓、石磙、牛黄可以作证,阳春跟也先生学乖了,之乎者也活学活用,再遇到三眼炮毒打,拔腿跑之,跑之乎也。那些个日子,阳春在前面跑,三眼炮在后面追,一路吼声如雷:狗日的杂种,跑到蚊子屁眼里我也要把你逮住!那些惊悚的场景,那些滑稽的画面,马家坳人习以为常。
阳春毕竟是个孩子,总有逮住的时候,逮住就是一顿毒打。打得最重的一次,阳春彻夜煎熬,无数一次想到死。偏厦屋几近残垣破壁,风从瓦缝间钻进来,鬼一般呜呜嚎叫,老鼠在楼上窜来窜去,尘土筛糠般往下落。阳春趴在床上,屁股和双腿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火辣辣的疼,二婶几次偷偷在门口探望,没等她跨进门去,孟春大声喊叫起来,她赶紧缩回身子,疼阳春更要疼孟春,左不得右不得,掌心掌背都是肉,这个善良懦弱的女人,遇事只能偷偷抹泪。
一见二婶抹泪阳春就心焦,在他幼小心灵里,当然恨透了养父,同样恨透了生父,是生父遗弃才导致养父暴虐,生而不养生我干嘛?养而不育养我干嘛?在天井屋,在马家坳,阳春就是个多余的人。既然是个多余的人,那就不如变作一个鬼。七婆婆说过,鬼是不会死的,更不晓得疼痛。想到这里,阳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鬼,浑身的疼痛顿时减轻许多,他想,你打吧,巴掌、砣子、弯脚、竹竿、柴棒,也先生的戒尺,七婆婆的拐棍,石磙家的牛鞭,马公安的手枪,有什么你都拿来,打死了我好变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