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州城是个宽容大度的地方,甭管你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弱智还是聪颖、是土著还是外民,一年四季城门洞开,慷慨容纳八方来客。正因为如此,阳春踏进归州城的第一感受,就是觉得自己不是外人。
顺着公路往前走,走过石门就是二碑湾,走过二碑湾就是城沱,归州城赫然在目。展眼望去,城墙蜿蜒逶迤,房屋鳞次栉比,黑黝黝一大片。阳春心想,好多天井屋呀!他望着城进城,却不知这是归州城,也不知道什么叫城、什么叫街、什么叫巷。有生以来他只去过马河,跟着石磙去过大河口,隔着岭听过轮船鸣笛,他原以为天下马河最大,和这一比原来马河最小,马河就一截鸡肠子泥巴路,地盘顶多一巴掌大小,机关、学校、供销社,卫生所、铁业社、裁缝铺……就像七婆婆那张脸,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块。
走到城沱已是下午,太阳斜照在吒溪河上。阳春不知道从哪进城,再说他本来要去香溪河,因而一到城沱就问路,碰见两个过路子,都是行色匆匆,没等开口擦身而过,留给他只有一阵风。好在公路开始上坡,有辆板车正在爬行,装着坛坛罐罐,绕着之字拐蠕动,一个光头男人埋头拉车,绳子勒住他的肩,头低得几乎触地,几次冲上坡顶又溜转来,光头的胶鞋磨得路面冒烟。就在这个当口,阳春上去推了一把,也就是这一把,板车终于翻过坡顶。
光头把板车横着路上,一屁股坐在车把上,扯着长条汗巾擦汗,喘着气说难为啦,阳春就问香溪河煤矿在哪里?光头一听啪啪拍着光头,他的光头一毛不存,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一咧嘴喊道:我的个妈呀,香溪河在那头,归州城在这头,你走反哒!说罢又拍光头。阳春一听气就泄了,猛跺脚上的鞋,恨不得一脚踢飞,暗自咒骂石磙,扔鞋把戏是假的,害自己倒走三十里。光头看看阳春说,恁个搞,我带你到西门口,有拖木材的车给你说情,搭他的便车去香溪河。
西门口是个三岔路口,右拐进入前街,直行转上后街。路口有块坝子,神农架拉木材的车多,路路成行在屈原沱卸车,顺路开进归州城逛逛,城里石板街逼仄,开进去也没地方倒车,车只能停在这里,就有人在此搭便车。车回神农架是空车,有的司机好说话,空着也是空着,搭一个就搭一个,你只管往车上爬,司机台一般不让坐,这是搭便车的规矩,除非你是青滩的姐儿或是洩滩的妹儿。
走到西门口一看,汽车影子都没一个。望望天空,夕阳西下,汽车停这儿等鬼吗?路口有幢三层楼房,那是街道开设的旅社,旅社门口摆一柜台,三层木板格子,码放几盒香烟,还有几双布鞋,一个女人坐着打瞌睡。光头把板车停住,一拍巴掌喊道:嗨,花娘子,到床上睡,门口风大,怕着凉哟!花娘子其实假睡,当即杏眼圆睁,屁股后一条腿放下来,拿手一指道:淡话,你个死光头!拖恁么多窑货呀?抬头瞥见阳春,说,又来了个叫花子呀?兴山的疯婆子才走哩。阳春一听想说,哪个狗日的才是叫花子,没想到光头抢先帮他说了。光头说:呸!难怪你叫花娘子哩,你和叫花子共一朵花,你就只晓得叫花子、叫花子,睁开你的花眼看清白,他这模样是叫花子吗?他大名,嗯,叫什么?马——阳——春,他去他爹那儿。你晓不晓得,他爹是哪个?国营香溪河煤矿工人,工人老大哥,工、人、阶、级,你没听姚文元同志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还叫花子哩,他是工人子弟,你是叫花子婆娘,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你!花娘子听罢呵呵直笑,叫花子婆娘就叫花子婆娘,反正和老娘睡一头的没嫌弃,不像你这个死光头,你咋不娶个叫花子婆娘呀……
说也说了,笑也笑了,骂也骂了,眨眼太阳没影了,吒溪河渐渐变了色。光头提起车把准备起身,回头一看阳春站在车后,说,嗨,兄弟你火气差,要不去我那个窝区,不嫌弃和我挤一夜,明早过来找便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阳春只有听话的份儿,于是跟着光头去日杂卸货。日杂门市部就在前街,三步两步就到了门口,营业员正要关门下班,见了光头好一通埋怨,催促光头赶快卸货,两人就把板车推进去,坛坛罐罐往下搬,都是叮当响的窑货,轻轻不得重重不得。卸完窑货,领了清单,光头把板车拴在电杆上,领着阳春走向城门洞,路过民主路饭店时,就和我们不期而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