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正合适。马公安参加革命大半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没想到最后不讨好。
林书记还没出院要在城里开会,我和门栓就从归州城返回马河,我俩坐郭昌焕的船过大河,门栓提议去赶狗日的姐夫的车。
爬上狗脑壳包一看,他姐夫的车正在装货。我知道门栓没有姐姐,“姐姐”是他二爹的女儿,姐夫就只是叔伯姐夫,家住马河后山沟,年轻时跟人贩桐油,上巴东过长阳赚了钱,后来跟师学开拖拉机,回头娶了门栓堂姐,又拉关系进了供销社,先在转运站打包,后来就开上了汽车。我在马河奔忙,他却车游四方,因此和他没交往,也不清楚他的名号,只晓得他在供销社开车,后来出了事才记住他叫吴德胜。
吴德胜一见我就敬烟,说,我可是晓得您。又说,谁不晓得马公安?还说,谁不晓得钓鱼竿?说完就笑。这就好,既然你都晓得,我也就不讲客气,赏他一个笑脸,接过那支香烟,径直坐进了司机台。
汽车爬上葫芦山,吴德胜嘎的停车,说屙泡尿再走,屙罢尿听见麂子叫,赶忙扭钥匙熄火,返身从座垫后抽出一把猎枪,拿手往林子一指,说,嗨,打只麂子下酒。又说:马公安,您的手枪呢?不等我答话,就开始下命令,我守右边垭口,您守左边豁口,门栓负责砸石头!
我说没带枪,意思是推诿,我也确实没带,我那把黑星是个唬人的摆设,五发装备弹估计全是臭弹,办案时别在腰里吓唬人可以,遇上敌情真要开枪肯定哑火,再说也不能拿配枪打猎呀?我本想说一说推诿了事,让他打掉念头早点开车,没想到吴德胜从座垫后又抽出一把猎枪,还是一把三连发单管猎枪,当然比我那把黑星强多了,我也没有仔细想想,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一伸手就接了过来,这一接让我后悔余生。
这是典型的轰赶式围猎。提前守住要道,刻意轰赶猎物,最后一枪毙命。按照围猎分工,门栓负责砸石头吓牲口,我和吴德胜各守一个点,砸石头是围猎的关键,选点要好时辰要准。没想到门栓偷懒惯了,还没爬到预设地点,搬起石头就砸,这一砸惊了麂子,惊慌之中亡命逃窜,围猎预案也就乱了。按说它应顺那个横槽往右跑,往右跑就撞着吴德胜枪口,可门栓偏偏多事,麂子一跑他又扔石头,石头手榴弹一般飞出老远,落在朝右逃窜的麂子前头,麂子一惊回头就往左跑,然后顺着林子直冲下来,门栓一见高声喊叫,马公安,马公安,狗日的麂子下来了,狗日的麂子下来了……这一喊我心里就发毛,毕竟久疏战阵,俗话说三天不摸手生,何止三天,那是三十天、三百天、三千天,甭说猎枪即或黑星也没摸过,我已经好些年没打过枪了,每年整训打靶我都出差错过,上山打猎我更是癞子的头发——稀稀的,更何况到了我这个岁数,说老不老说嫩不嫩,一过五十就两眼昏花,因而一听到“麂子下来了”,浑身顿时紧张起来,握枪的手不停颤抖。我听见林子里有响动,没斟酌是不是麂子动静,更没想到门栓也会进林子,当看见麂子影闯入瞄准圈,我的食指就搂了火,一搂火枪啪的响了,枪一响麂子滚了坡,紧接着就听见哎哟声,再后来就听见门栓哭骂,再再后来我就知道出事了。
一个老公安,参与打麂子,麂子没打中,打倒了兄弟伙。如果不是我亲自闯祸,我都会认为是在说笑话,有这种苕里苕气的事吗?老子有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就说的我。事后有人替我打圆场,说我当时肯定得了癔症,因为吴德胜把门栓背出林子时,我还在那扇石头边愣怔,空着两只手颤抖不已。麂子呢?枪呢?麂子早过了三道岭,猎枪就丢弃在草丛里,蚂蚁在枪身上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