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上过学校,却有幸进驻干校,暗自引以为傲。顾名思义,“干校”当然是干部学校,尽管后来有人解释,干校特指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五七干校”,也就是按照毛主席“五·七指示”精神建立起来,接收干部和知识分子劳动改造的农场,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说。对于我这个犯错之人,一个持枪走火伤人之徒,能够进驻干校,无疑不是一种慰藉。也就是说,我虽然蜕去了公安这张皮,再没资格配备黑星和手铐,无须为三眼炮缉拿阳春,但我好歹还是“干部”,是一个有资格进出干校的干部。
直到后来我才弄清楚,但凡有问题的干部才有“资格”进驻干校。
我有幸获得“资格”,自然与门栓有关,幸亏我的指头不听使唤,就好似打了个哆嗦,一哆嗦只射出一颗子弹,击中了门栓的肩胛骨,废了他那条右胳膊,也算万幸中一幸。问题是,这件糗事人皆知晓,上至干校领导下至食堂伙夫,还有沟对面的饶舌妇、石坎下的调皮娃,都晓得我开枪伤人故事,而且呈几何数向外传播,传播中又添盐加醋。马河一带,杜撰者如云,本来误伤一事,演变成反目成仇,追杀门栓,私带手枪,连开三枪,三枪中一,云云。传来传去,更加离谱,最后说成:马公安发动政变,门栓无意中发现,当即杀人灭口……真是没法活了,我薅草、我挑粪、我走路,有人尾随,指指点点,与我错身而过说话阴阳怪气,一边说还往我腰里摸一把,明知我刚蜕去公安那张皮,却说我别着手枪样子好帅。
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让他们去说,嘴长在别人脸上,不是我想堵就能堵的,即或能堵也不见得能堵住。
要想不低头,就得变优秀,这是也先生的话。我勤恳谨慎大半辈子,谨言慎行堪称优秀,何曾想到沦落到这般田地?低头就低头吧,认罪就认罪吧,韩信胯下之辱都能忍受,我这低一低头算个么事?如此,我在干校待了一年一个月零十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写检查,干活我不怕也不弱于谁,无非就是天晴一身汗下雨一身泥,可写检查的确是一桩苦活,形势所逼又不得不写,更不能请人代笔,而且思想要端正,语言要源自肺腑,检查书上要有汗渍,才能算是心诚所致,我一一做到了,因此我很快被批准“毕业”。
临走时我对干校领导感激涕零,致敬时才觉察没了公安身份,就弯下腰来行大礼,腿一软差点下跪,感谢领导恩泽独厚,直到后来方才得知,我的真正恩人是林书记。
林书记知道我出了事,主动找上级领导担责,说打猎是他的安排。上级领导也不是傻子,但他们给足林书记面子,原本研究的“双开”取消,将我发配马河信用社当信贷员。应该说,领导就是领导,这一安排堪称完美,既体现了治病救人思想,又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处分生效后,我算是洗心革面,吃住还在大院,还住楼下那间房,只是交出了办案装备。交了也好,免得操心,我早就嫌弃那把黑星,还有五发臭弹,不用钥匙就能打开的手铐……
这样一来,我就见证了阳春后来的故事,无需偏听偏信,无需人云亦云。